請回答1999:二十年前,一台街機就是一場永不醒來的英雄夢
我們用十二個三天三夜的時間,蹲守十二個你不曾了解的社會空間,記錄十二個真實的人間劇場。今天呈現的是第二部《烈火街機廳》:在勝負分明的街機世界,忘記課本考試的白晝黑夜裡,系著紅領巾擦著鼻涕的少年們,肩負著獨生子女家庭的全部期望,躲進昏暗的街機廳,開始度過青春的短暫時光。
曾經聽人說起過
90年代 是中國街機最瘋狂的時代
CHINA ARCADE GAME
1971年,世界第一台街機在美國的電腦實驗室中誕生。和今天的畫面精美動作流暢的網路遊戲比起來,最早期的街機遊戲畫質粗劣,顏色單一,無法聯網競賽,娛樂性更低得無法形容。
上海烈火,街機廳里的「聖地」。這第二個三天,我們在這裡,和來往玩家一起回到1999。
80年代,馬里奧兄弟、大金剛、魔界村這一系列的經典之作打開了人們眼中街機遊戲的大門,一個用搖桿和按鍵書寫的時代來臨。
1987年,格鬥類單機遊戲鼻祖,日本CAPCOM的初代《街頭霸王》面世,刷新了遊戲廳里以單人遊戲為主、大眾腦海對「對戰」沒有概念的局面。街機最初從香港往沿海城市擴展,再到內地主要城市。
真正將中國街機市場引爆的,是1992年的《街頭霸王2》。
90年代的《街頭霸王》無疑就是一個有著巨大盈利潛能的超級大IP。鋪天蓋地的廣告和各種改編的電影、漫畫出現在香港的街頭和影視劇里。走在時代前沿的香港,在1993年拍了一部經典喜劇:《超級學校霸王》。一些現在千金難請的大牌都出現在裡面。
剛剛接受這種「外來文化」的80後,一下子被點燃了。
90年代初,街機玩家和街機廳數量暴漲。沒有存檔的時代,沒有製作精美劇情宏大的畫面,不需要無休無止的做任務,玩得好,一枚幣都能通關KO掉對手。
身為獨生子女的80後一代,終於結束了一個人的狂歡。
不管有多少台機器,遊戲廳里永遠站著的比坐著的多,每一個機廳都有那麼幾個傳說中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高手,和一位在小孩子的世界裡口口相傳的「很有背景」的機廳老闆。
甚至時不時來一場PK比賽,小一點的是街機廳的比賽,大一點的就是全城玩家的較量。有人在這裡獲得名號,有人在這裡鎩羽而歸。一切都遵守著遊戲規則,簡單粗暴,但遊戲真理至上。
上海有那麼一點類似香港
現代與懷舊共存
MODERN & NOSTALGIA
在上海的街機故事裡,烈火街機廳是一個傳說一樣的存在。烈火,是上海最早的機廳之一。1999年正式開張,是打STG、太鼓和iidz的聖地。
在距離繁華的南京西路幾百米的地方,有一幢不起眼的七層樓房,就是烈火所在的恆順大樓。
到達4樓的電梯門一打開,一個喧鬧的街機世界對我們敞開。
兼容性極高的上海,是中國STG玩家的據點之一。可以說,烈火趕上了街機在中國最好的時代,同時也是最壞的時代。
2000年春夏之交,烈火開張不到一年,《光明日報》刊發一篇題為《電腦遊戲:瞄準孩子的「電子海洛因」》的報道,如同一場席捲全國各地街機廳和電腦房的突如其來的風暴。
短短三個月,全國的遊戲經營場所從10萬多家銳減至3萬多家。
街機遊戲動輒喊打喊殺,一枚幣就能決定的勝負太過草率,吶喊與格鬥太暴力,甚至腎上腺素飆升時冒出來幾句粗痞髒話都與不良少年划上等號。在學習為重的青春時代,街機就是玩物喪志的表現。
與之相伴的,是老師的三令五申和家長的嚴防死守,還有主流觀念的槍林彈雨。
有人說,如果再晚一年開張,也許就沒有了烈火。
之後網路遊戲的大行其道又給街機帶來致命一擊。到現在,烈火成了上海碩果僅存的老式街機廳之一,每天固定來的除了經理和保安,還有街機廳的常老闆,每天下午5點到街機廳修理機器。
很多當年的逃學少年已經長大,有人成了學業有成的海歸青年,有人是金融才俊,還有人依然活在那個簡單粗暴的英雄夢裡,成了待業中年。
而烈火,是一個懷舊地,一個包庇所,一個屬於成年人的堡壘。
烈火街機廳三天的蹲守,我們看到的是中年人的英雄夢。
? 楊文傑 | 烈火街機廳經理 47歲
在烈火的第十三年
每天最早來街機廳,也是最晚離開。玩家遇上任何事情都會找到他,店裡機器的維修和保養也全是他。
楊經理從04年開始在烈火工作,一開始負責維修這一塊,後來慢慢做到管理層。這裡的大老闆,姓常。據說除了這家烈火街機廳之外,在外面還開了一家撞球館,一家餐廳。因此常老闆其實不太常來這裡。
楊經理見證過烈火街機廳最鼎盛的時候。那時,街機廳每台機器都坐滿了人,過道里也都是人,不像現在,一天可能就是四五十人來,「而且每天來的人都是相同的。你今天看到這些人在這裡,明天來的還是同樣一波人。」
楊經理家住得很遠,往返一趟需要花三個小時。他每天中午十二點會來這裡開門,然後要一直呆到晚上凌晨兩點才下班回家。有時候客人走得晚了,他也不是很著急要關門,還會讓客人繼續玩到三四點才走。
楊經理告訴我們,每天來烈火街機廳的幾乎都是同樣一群人:從小喜歡玩街機遊戲的80後,或者對街機有特別情懷的人。
烈火街機廳在2016年,其實遭遇過一次解散危機。
當時政府下令要整改,嚴查娛樂場所里的賭博機,所以街機廳停業裝修了好幾個月。這本來和他們的街機是沒有關係的,但是在那關閉的幾個月里,他勸常老闆不要繼續經營這家店了。
這其中,當然還有其他的考量在裡面。
「我們現在處的階段剛好是青黃不接的時代」,楊經理說,「90後已經很少在玩了,也很難培養他們對街機的興趣。這個行業是慢慢在衰退的。」
這個行業即將不復存在,所一切都在苦苦掙扎。即使是講情懷,但沒有錢,就不足以支撐情懷。
2017年1月11日,烈火街機廳漲了一次價,遊戲代幣的價格從五毛漲到了一塊。
楊經理說當時也有客人抱怨過。但是在這個小世界裡,100%的漲幅相比外面的物價變化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在剛開始的時候,楊經理一個月工資是六七十塊錢,而代幣的價格是一元錢三枚。「但是現在人們的工資是多少?代幣才一塊錢一枚。」
但即使是這樣,街機廳入不敷出的現象依然還在。
「街機廳現在的經營狀況只能說是不樂觀。各方面成本高,玩家人群越來越縮小。網路遊戲的衝擊太大了。」
「目前街機已經不出新機器了。就算出了新的也都是屬於主機遊戲,和我們老的街機已經不一樣了。」
在吧台區,有一整個角落都擺放著好幾盆綠色植物、和大大小小的魚缸。楊經理每天都要給綠色植物洒水,給魚餵食。他說這不算自己的興趣愛好,只是工作,他沒有什麼興趣愛好。
這個街機廳經營者的微信個性簽名,也只有簡單的兩個字,「無聊」。
對於街機廳的未來,楊經理說,這是一個賭局。「我現在也是在賭,賭街機廳的未來。誰也說不上來是怎樣。」
烈火是一個收容所,而他是看門的人。就守著這座堡壘,或許在等它復興,或許也在等它消亡。
? 倉建勇 | 待業 32歲
人稱「烈火最強草」
最強草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慢慢走進我們視線。身材有點胖,頭髮蓬蓬的,看上去似乎就是個非常普通的上班族。
但他給我們介紹自己的時候,說的是正在待業。
烈火幾乎是最強草的第二個家,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自己一個人來。離開烈火的時間早的時候是十點半左右,但如果碰上那天街機廳的人多,或者玩到盡興,他就會等到十一點,趕上最後一班回家的末班車。
街霸33,因為比較小眾,所以玩得人很少,現在全國也就只剩下烈火里這兩台。
人稱烈火最強草的倉建勇,是玩街霸33的箇中高手。在我們拍攝的那三天,正巧碰中了一場紅藍對抗賽。
和最強草對戰的,是上海街機圈中的神話人物——陳文俊,外號將軍。有人說只要他往機子前面一坐,牌子有人幫他擺好,奶茶有人幫他買好,即使實力不對等,大家也都想和他切磋幾盤。
名字一聽就很霸氣,用最強草的話來說,是:「天賦非常高,進攻防守、反應各方面都很強。」
一開始最強草瞄中的對手就是陳文俊,雖然說出口的是肯定的話,但言語間還是有股掩飾不住的傲氣。畢竟高手對高手,相互之間肯定實力,但在遊戲的江湖裡,誰也不服誰。
即使比賽最後比分是2:1,但能贏陳文俊一盤,對最強草來說,也是值得高興的事。
勝負在最強草心裡的比重如此重要,如同他自己所說:「如果生活中完全沒有遊戲,我想我會死。」
視遊戲如同生命的最強草,也許是很多人內心渴望的倒影。徘徊在年少英雄夢和現實之間的人們,最終選擇了妥協,就連幾乎可以為了遊戲不顧一切的最強草,也時常經歷掙扎與妥協的拉扯。
沒有工作,沒有女朋友,人到中年。
這些標籤不是誰給他貼上的,是他自己選擇的。
即使經常參加這種類似的比賽,高手最強草也會因為贏了比賽而又一筆收入,但正如已經衰落的街機行業,不是像現在的電競比賽動輒就好幾百萬的獎金,老式街機的對決,冠軍也只有兩三千塊。
問他羨慕現在的電競遊戲選手嗎?他的回答是,當然會。但他知道這條路其實非常難走。
「他們的路其實比我們也好不了多少。最困難的一部分是不單單要有實力,還要有運氣。」
因為沒有工作,所以平時打遊戲和生活所需費用,都是家裡在給。但長久以往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為生活所迫的時候,囊中羞澀的時候,也會覺得遊戲打那麼久又有什麼用,還不是養不活自己。」
最強草一直有嘗試在街道、居委會、招聘會尋找機會。做過服務員、保安、保險等等工作的最強草,一直找不到心目中理想的工作。通常填寫完表格之後都會叫他回去等電話,然後就再也沒有消息。
「做一個職業玩家」是最強草認為最理想的工作,在直播平台大火的今天,他也曾考慮過是不是要去做一個遊戲主播。但生性自由不喜歡受到約束的最強草,最終還是放棄這條路。
烈火對於他,更像是一個逃避現實的場所。他能繼續做夢,繼續廝殺,忘掉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
「玩遊戲的時候,會覺得其他事都無所謂,我的朋友也在這裡,這是情懷。」
「街機廳可以人與人當面交流。在網上或者家裡玩的話比較枯燥,一個人很無聊。」
就像是一群人的狂歡,它不分人群的種類,只要你堅信這裡會帶給你滿足。任何情感,哪怕沒有共鳴,這裡都是棲身之所。
? 老吳 | 魔都100℃創始人 33歲
過一條馬路就能到烈火
如果說楊經理是一個別無他法的賭徒,最強草是熱血的堅持者,那麼創建了魔都100℃的老吳,就是堅守的造夢者。
幾個兄弟最初因為「方便組團參賽」而發起的俱樂部魔都100℃,如今佔據了他們很大的精力。
烈火開張那年,老吳在讀高中,正巧就在馬路對面。放了學就呼朋邀友地去打兩盤遊戲,這樣的歲月,幾乎佔據了老吳全部的青春時光。
不僅僅只是因為它還在,也不僅僅是它還保留著古老的機器。更多是因為,那些我們從小玩到大的,稱之為兄弟的人,即使後來一個一個離開街機圈子,開始奔向生活,結婚生子,但還是會在空閑的時候相聚在烈火。也許來幾盤遊戲,也許只是坐著聊聊天。
相比俱樂部每兩周一次的PS4主機比賽,老式的街機比賽因為玩家稀少,冷門遊戲一年也只有一次比賽。即使是拳皇98這樣的熱門遊戲,一年也不過三場。
那場讓我們看到最強草與陳文俊對決的紅藍對抗賽,就是魔都100℃發起的。
老吳說,他肩負的使命不僅是烈火這樣的街機廳,他希望的是格鬥遊戲能夠進入中國的主流市場。
在那場紅藍對抗賽上,老吳看到了一位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面女性玩家,這位95年的玩家,讓老吳感到異常欣慰。他一直希望在主機平台上慢慢發展起來的格鬥遊戲,能吸引越來越多年輕的新手玩家,然後他們能夠找到魔都100℃,把遊戲的生命繼續延續下去。
而遊戲的生命,在於靈魂。
「遊戲的靈魂其實都是一樣的,大家並不是熱愛一個機器的框體,不管是主機還是街機,大家熱愛的都是遊戲。只要這些遊戲能夠發展下去,大家都應該會玩下去。」
「光是為了錢把門關掉就好了,每個行業都是有靈魂的,街機也有。」這是烈火老闆常先生說的話。
對老吳來說,街機廳也好,俱樂部也好,都是承載這個靈魂的載體。
「我們可以在街機廳里坐下來,面對面交流切磋。玩遊戲的經驗,傳授知識,這些東西必須要有一個線下的載體,這就是俱樂部創辦的初衷。」
對於老吳這樣在烈火度過了一整個青春的人來說,這裡的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街機」二字。老朋友的聚會,新朋友的相識,街機的江湖,烈火是一個英雄地,而魔都100℃則負責廣發英雄帖。
老吳曾經和烈火的老闆討論過老式街機的未來,也許被時代淘汰已是在所難免,但他們仍舊尋求在往後的記憶中留存點什麼。
「街機作為特殊年代產生的一種特殊的遊戲形式,也許會慢慢被時代淘汰,但我們希望,有一些框體能慢慢在我們的記憶里留下很多很重要的東西。也許是紀念堂,也是博物館,至少讓大家知道曾經的遊戲,存在過這樣一種形式。」
烈火,在很多上海玩家甚至全國玩家心目中,有一個非常神聖的名字,叫「街機聖地」。
上海從前大大小小的街機廳,到現在只剩下烈火,大家一起嬉笑怒罵的時光恍如隔世。如果烈火終將消失成為歷史,老吳能做的,就是依舊對玩家的「魂」充滿信心。
「只要玩家還在,遊戲就會一直發展下去。可能不是烈火,可能不是魔都100℃,但它會一直發展下去。」
? 街機廳永遠不缺故事
編導/商人/財務/退休大爺的故事
中國的STG玩家曾經有過五大據點:北京、上海、南京、廣州、天津。然而,這些據點從中國STG版圖上一個個消失,烈火已是最後的堡壘。
所以在烈火,我們永遠都能找到故事。
https://www.zhihu.com/video/934780924290367488 https://www.zhihu.com/video/934781020096622592烈火對於這些人而言,是收容所,是避難所,但同時也是製造夢境的地方。
忙碌完一天的工作,就到這裡來尋求放鬆和慰藉。沒有鐘錶,沒有時間,不會有人提醒。永遠有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為你歡呼喝彩,和你嬉笑怒罵。
夢想里那個萬眾矚目的絕世高手,在邊和家長老師打著游擊,邊熱血沸騰的歲月里成長,一來一往,少年的絕世高手長成了中年的油膩絕世高手。英雄夢還是那個英雄夢,但青春早已一去不返。
那個需要瞞著家長偷偷摸摸玩街機的少年不見了,後來終於成年,在現實的夾縫中生存,遊戲又成了女朋友口中「你愛我還是愛遊戲」的選擇題。
就像女生愛口紅和包,愛漂亮的衣服和恨天高的鞋,男生為什麼不能愛遊戲?
街機和其他遊戲一樣,代表的是一群人共同成長的歲月,年少時它被稱作「浪費青春」,但20年後的今天,它被叫做「就是青春」。
每個人都在被貼標籤,說你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但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青春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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