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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Where are you from?」

不久前的某一天,遠嫁海外的好友甜妹兒,給我發來一個成都話的搞笑視頻,大概是一個成都妹,說了一段牙尖的話,這種方言的笑點似乎特別具有排他性,於是這個笑話構成了一個微妙的結界,把我和甜妹兒的鄉愁給圈了出來。

我們在互聯網世界裡,一同吸食了這個視頻中所飽含的鄉情(當然也選擇性的過濾掉了其中的土味),繼而開始背起了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在這種瞬間傷感的時刻,還是古詩最為凝練,我並不矯情的腦補了這首詩歌中所表現的戲劇化情境:

多年之後,甜妹終於回到了成都,爭創國際化大都市的成都市少年兒童,拉著這位遠渡重洋歸來的大媽練習英語……升騰出一種戲謔的物是人非——那一刻我和甜妹兒對於故鄉的思念共同顫動了分毫,二進位的世界中,有一個視點,在推著我們凝望著我們的故鄉。

我們與故鄉常在一種對望的情狀里,我們在身心遙遠的遠方回望,從堆疊著的細節、觸感、記憶等等關於故鄉的豐富概念中反觀自己。我們好像是在抒發思鄉之情,其實故鄉這個一團霧氣似的概念,在我們倉皇的時刻給我們安慰,在我們冗長的瑣碎里夾帶自信,談及故鄉的種種,總是可愛的模樣。然而這種鄉愁本身似乎又是一個偽命題,技術的便利可以很大程度上消解這種哀愁,與那種古早而質樸的憂愁相比,我們情感的是否誇大其詞?

其實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我的故鄉並不是成都,而應該是成都邊上的一個城鄉結合部,我四歲的時候剛剛搬到那個鎮上的時候,成都離我還很遙遠,我常常在遙望都會的時候升騰出一種身份焦慮(雖然當時我並不自知),而更為弔詭的事情卻在於,在這個小鎮的作為「鎮」的形態還沒有完全穩固的時候——也就是我作為城鄉結合部群眾的身份同樣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拔地而起的高樓夾裹著中國夢,城市化的浪潮就迅速的將這裡給淹沒了。

小時候的窗外望出去,能看到十公里外的墳山,一兩年之後,已經是叮叮噹噹工地聲,等我去年再回去的時候,這裡被高樓圍繞,房價翻倍,地鐵快要通過來了!作為曾經被「血統純正」的市民所睥睨的鄉下人,全鎮人民臉上都洋溢著一種被城市化臨幸後的幸福感。

這下終於不用覺得自己是「縣份」上的了,我們以後也是城裡人,我們新區還比他們老區有錢,終於可以挺起腰桿做人,大家都這樣想並這樣說,一點隱晦的意思都沒有,是一種城市吞併的進程中,普遍心理狀態的縮影。

而比較值得玩味的插曲是,在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回成都認識了一位攝影師朋友。他來自成都old money聚集的桐梓林,他個人並沒有某些老成都的偏狹,反而具有普遍的善意和樸素的同情心,他帶著他的照相機深入我們建設中的城鄉結合部,在捕捉城市化進程的間隙,和我談論了關於我們這小鎮城市化的問題。

在他介入這個場景的時候,其實就已經預設好了主題,他給我看一些他拍的素材:環球中心旁的農田,還沒建好的高樓外,甚至還有耕牛,黑摩的和天府新區的大道格格不入……一切看起來有種都市寓言似的荒謬。

如果我不是他作品中的居民之一的話,我已經相信他作品中所傳達的,關於城市化的焦慮,現代社會對人的磨蝕,憂傷的懷舊情緒,以及行進中國的身份認同等等議題了。

然而問題是我是他拍攝者中的一員,當他問我類似於這樣的問題:「周圍建設得這麼快,你們沒有覺得太快了嗎?你們懷念當年的生活嗎?」

我知道他預設的答案,我應該回答的是:我懷念過去的生活,城市化摧毀了我們的淳樸,我們深刻懷念那種落後的、貧窮的、但是純真的生活。

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的,「我們非常開心,得知我們這裡發展起來了,我們要變成真的成都市民了,我們非常開心。」我只能如實回答,「我媽爸有一些拆遷戶朋友,賠了很多錢,哇,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富豪,我們鎮上的人都希望能建設得更快一點。」

對於我的這個回答,他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是這是我和周圍居民的真實感受,不同的立場早已造就了我們視點偏差,當價值觀成為一種肌肉記憶的時候,我們的觀點在說話之前就已經不易察覺卻鏗鏘有力的被預設了。

於是回到上面那個問句,我們在投遞鄉愁的時候是否誇大其詞?或者說我們在面臨某些在旁人看來矯情,但自身卻甚為悲慟的情緒高峰的時候,是否只是自我感動了呢?

雖然我並沒有我攝影師朋友所認為的那種對樸實生活的悵惘,但真實的處境是,在我作為小鎮少年與變成大城市居民的對望並沒有得到充分梳理的情況下,城市化的粗暴就輕而易舉的吞沒了這種偏差。

如果說對於我和甜妹兒的鄉愁的濃度有所質疑的話,那麼暗示命運的浪潮把人們強行推到了這個地方,面對潮水般的信息,我們難以思考。如果說過去人們的情感因為充分的綿延和自省而有某種神聖的深度的話,那麼此刻我們的情感,被高速的信息、被互聯網、被離散的視點,給直接錘平了——由此我們很難對比出兩種情感的強度——一根穿透身體的巨大鋼針和扎滿身體的繡花針那個更厲害呢,這很難說。

於是情感變成了螺旋式的循環,我們在極短的時間內跑完整個情感敘事的起承轉合,當我們誤以為已經到達情感極限的時候,卻沒想到總有雜訊將我們的注意力吸引開來,開始新一輪的重複。這種重複是多麼可怕啊,周而復始之後,並不會獲得分毫更進一步的體驗,當代性的可笑在於這種毫無意義的循環。

當我們年少的時候,我們用莽撞而尷尬的行為去佔領情感高地,殊不知到達一個山頭後,看到的卻是連綿、無聊、乏味、且一模一樣的山頭。尤其是在27歲的當下,不上不下的你已經習慣,並大致能夠預判前途走向的時候,如何面對這種真實的虛無。

當我用一種對望的態度來審視這種虛無(虛無這個詞並不準確),當我變換視點與立場來追問這種虛無的時候,你才發現這種虛無的奧妙(或者說是傲慢)在於,它並沒有要和你對望的意願,凝視這團荒蕪的氣體你什麼都看不到。

與往常的那種受虐似的快感比起來,它完全照不出你的偏狹或偉岸,並且毫無美感。它拒絕用它的高尚來襯托你的苦難,更不會用他的鄙薄來描繪你的寬厚,也不會用它的陰毒來錘鍊你的韌性,因為那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你甚至來不及沉思——沉思是當下最懦弱的行為——浪潮般的生活就把我們推到了最前端,我不知道這些遊走在年輕邊緣的人們是否有一種相似的剝奪感,這種剝奪感像是被包裹在一個肉質薄膜狀的囊袋裡,把我們與普遍的生活隔離開來,而嘗試咬破這個薄膜的瞬間,就會被衝散一樣。

當我們在某個寧靜的夜晚,望著窗外那一片空無,遠處有一個清晰的的形象,行走在一片月球表面似的荒漠上,這個黑點似的形象在荒原上慢慢的蠕動,這個塵埃般的身影和背景融為一體,然而從更加高遠的天空俯瞰這個畫面,從沒有空氣的大氣層之外,從遙遠的星辰和膨脹的宇宙,從窮盡一切與無意義做著鬥爭的暗夜裡,悄悄的俯瞰這個畫面——真實的狀況是——這個形象行走在刀尖似銳利而狹窄的邊緣。稍不留神就會從刀尖上掉落下去,摔得一點粉末都不剩,然而這種情況終究沒有發生,因為這個身影假裝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絕境,只能靠雙腿在空間中划出一道又一道永無止境的疲憊弧線來試圖迴避這種揣測,慢慢的他騙得自己都開始相信,只要在這無意義的屏障中走得精疲力竭,生活就不全然算是荒廢,尤其是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偶然捕捉到那麼一雙同樣空洞的眼睛,就足以讓人相信,這是人類普遍面對的情狀,啊,正是以為彼此的孤獨各有千秋,孤獨本身變得何其相似,這種相似性反而將人們拉扯得越來越遠。

於是我們嘗試著收縮自我,以一種相似的膚淺來反抗這樣的訊息,老一輩人批評這種行為近乎犬儒,而他們的麻木卻表現為空有一腔憤怒和抱怨,不能也不屑去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複雜性,往往是以一種弱智一般的形態呈現出來的。我們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裡,一個是社交網路建構的世界,一個是我們看得著摸得著的世界,他們時常對望,一樣真實。

這種撕裂的當下,統一成一個完整的我們,將膚淺作為第一道屏障,但膚淺的同義詞卻不是輕盈。

我想起今年國慶期間參加完甜妹兒的婚禮後的某一天,和朋友約在成都一個很小資的地方喝酒,我看著周圍的人們,如實的歡樂,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們都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是這種帶著智慧的享樂主義,讓我覺得應當遠離,不可以常常投入這種溫柔的懷抱之中,故鄉不僅僅是《春夜喜雨》里的故鄉,也是《茅屋為秋分所破歌》里的故鄉,是錦城雖雲樂,也是遮天蔽日的霧霾。故鄉的概念變成一個更加複雜而模糊的形式,或許放棄掉那種穿梭的對視,我們才有接近輕盈的可能,用我最近不成熟的寫作上的體會來說(可能下周就不這樣想了),也許書寫的核心是追溯,而不是表達。

故鄉已然面目模糊,退回到一張白紙上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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