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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料理」3-無聲無息 -鮮魚,牛油果檸檬乳酪卷佐香菜芥末醬

晚上六點,供電系統也被切斷了。銀行系統的不間斷供電系統,又維持了三個多小時的微弱燈光。二十三歲的銀行職員安娜·李蜷縮在櫃檯的角落裡。她的身邊是一名VIP顧客,中年男士湯先生。如果是平時,她已經違反了銀行所有的規定:未經許可打開了通勤門,把身份不明的顧客從外面給帶到了櫃檯內。但是今天是特殊情況。整個大樓一片死寂,沒有一點人聲。大屏幕上閃動顯示著自稱「寂靜組織」的宣言:

「我們對金融中心的所有人禁言。」

這是有預謀的恐怖活動,違反人權的劫持。恐怖分子聲稱自己受夠了假消息、轉移注意力的新聞、沒有意義的信息喧囂。他們策划了這場禁言運動,已造成五十多人死亡——離最終的死亡人數還遠。最開始有些人覺得這種威脅是荒誕不經的——誰還能閉上誰的嘴不成?他們剛吐出第一個字,就感到全身疼痛,大腦暈眩,兩隻瞳孔不等大地收縮,然後失去意識,因為心臟和呼吸器官麻痹而死去。

懷疑者的慘狀在每個屏幕上播放,理性人們倖存了,利用手機、紙筆、社交網路和搜索引擎,很快拼湊出了事情的大概:有政治訴求的國際恐怖組織盯上了這棟兩萬多人辦公的金融中心建築,藉助建築物門口的降暑噴霧器投放了可通過呼吸侵入神經元的納米生物機器人。微機器人入侵人們的身體,實時監測每個人是否說話。也許是聲帶的顫動,或者是大腦中的言語中樞一旦活躍,機器人就會釋放神經炸彈,讓受控者的神經麻痹,對身體器官失去神經層面的控制權。當時,他們還不知道那代表了什麼。這也許是受輕視的殘障人士極端組織的宣戰,或者是某個政府機構對於大規模禁言管理的小規模測試,甚至有可能是某個沒有語音通話功能、主打圖片社交的App的推廣活動。生活在歷史中的人,沒有誰知道真相是怎麼回事。每個人只是很快就明白了,沒有任何抵抗的必要,畢竟沒有來自外界的看得見的威脅。所有的工作和生活其實都還可以繼續。又不是要你屏住呼吸,只要忍住不說而已。人類的祖先從智人進化到現在,大部分時間還是不需要說話、沒有言語的表達的。我們發明了這麼多替代方法。

安娜把湯先生放進來,只是因為她的主管的屍體還在工位上趴著。主管說得最後一句話,也是他的臨終遺言是:「十五分鐘後召開緊急會議討論。」每個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湯先生當時正在大客戶室外的沙發椅上坐著,而安娜·李讓湯先生進來,是因為他長著一張亞洲人的面孔。她知道她不能說話。但是她會手語,她用手勢對湯先生打了個招呼——先把手指尖併攏,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揮手,露出尷尬的微笑。

她沒想到的是,湯先生也用手語回應她。湯先生用食指指著安娜,然後又豎起了大拇指。這個動作帶有一種詢問的不確定感,表示「你還好嗎」。這和安娜所知道的手語手勢並不完全相同。但是在專註的情況下,這些動作並不影響她的理解。一分鐘的沉默後,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死去。這給了安娜一點信心,繼續用手語和眼前的這個人交談。

「你怎麼會手語的?」安娜沒有說話。她用手語詢問。「你和我的方式不一樣。」她繼續比出手勢:兩個手指交疊成叉形,然後雙手向左右分開。

「是我小時候學會的。我知道它並不一樣。實話說,是猩猩教我的。」他學著猩猩的樣子,模仿他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是如何從猩猩那裡學會了最基礎的語彙。「我媽媽,一個瘋狂的科學家,她把猩猩和我一起養大,來研究人類的成長。你可能從雜誌里看過關於她的文章。因為我像小猩猩一樣學會了手語,她成了名人。」

「怪不得你的手語和我不一樣。我是說,更具體,更有表現力。你的動作很好看,你就像是一個喜劇演員。」安娜和湯先生對照了很多單詞的表達方法。湯先生的手語比安娜更形象化。比如,「逃走」,他作出驚慌失措的表情,配合著雙臂的快速擺動。而對於這個概念,安娜只是把一隻手背向上,讓另一隻手的食指從這隻手的中指和無名指指尖向外划過,表示「抽出、離開」的意思。如果不是知道不能笑,安娜一定會被湯先生表演「逃走」這個詞的姿勢所逗得笑出聲。她捂住嘴,花了好幾秒鐘才緩過勁來。「你的手語很有意思,但是有時候,我們表現資金出逃之類的抽象概念,就不能那麼滑稽了。」湯先生突然變得嚴肅,作出一個生意人的表情。他連比帶劃,表演一隻鴨子在呱呱亂叫的樣子。他表達的意思是:「我知道,我平時是能說話的。你呢?」他把手指向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作出打電話的樣子。

」我是健聽人。我能說話,也能聽。「安娜突然發現這是本周最奇怪的一天。兩個完全陌生的健全人,正在不恰當的時間和不恰當的地點,以完全不同的手語交流。「我的手語是我在小時候學的,那時我生活在一個孤兒院里,那裡有一大半孩子都是聾人和聽人,他們有自己的交流方法。我的爸爸,是一個中國移民。他把我從孤兒院裡帶走,給了我這個中國的姓。一開始我以為永遠也用不上手語了。大學的時候我去非贏利組織當義工,又把這個技能拾起來了。」

「我們不用言語,也能夠生活。所有的動物都不需要說話,依靠感覺就足夠生活了。言語能保證什麼?欺騙的深度。你知道嗎,我八個月的時候不會說一句話,我的猩猩兄弟就教會了我各種各樣的手語句子。那時候我雖然不能控制我那小小的聲帶,但是我能用肢體語言、表情來表現。我媽媽開始沒有注意到這種情況,任由我到一歲半也不會說出任何一個單詞。後來她發現了我只不過是用了另一種語言替代了人類的語言。她把我的猩猩兄弟送到了動物園裡,讓他抑鬱地活到了三歲半就死去了。而我是一個幸運者,到現在還沒有因為擁有猩猩的童年記憶而像狼孩那樣自殺。」

「心理學家也有研究。當你想要知道一個人對你真正的感覺。不要聽他說什麼,只要把頭腦中的聲音關掉,看著對方的表情和動作,你就會知道真相。」她用手指比出了「真實」的原音字母的形狀,又學著湯先生的反應,聳肩攤手。湯先生比出了失戀的手勢:「我的好幾個女朋友就是這樣離我遠去的。」

恐怖分子沒有撤離的意思,恐怖襲擊也沒有結束。沒有人能夠解釋目前的情況和進展,因為沒有人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有幾張紙條、幾條短消息在人群中悄悄地傳遞著,一種小道消息。雖然沒有人能夠離開大廈,但是剝奪言語權並沒有對每個人的生活帶來實質性的影響。人們本來就不愛說話,本來就羞於表達,本來就厭惡不同的、怪異的觀點,本來就習慣於聽命於權力。只要等待,安靜地等待、閉上嘴別說話,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據說納米機器人在血液中,只有七十二小時的存活時間,時間到了,就會被人體正常的新陳代謝排出體外,一切就會恢復正常。到那時候,你該去健身提高自己的代謝率,或者接著這一次的突發性加班,申請一段時間的錯峰倒休,都有可能。多往正面想,好的事情就會發生。

安娜從個人儲物櫃里找到了一塊放了兩天的麵包。分了一半給湯先生。畢竟誰也不知道這場鬧劇要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湯先生搖動著手指,問安娜為什麼要讓自己進來,為什麼要對一個陌生人這麼好。安娜表示這是她的天性——她本來以為會在那個孤兒院里待一輩子,她五歲的職業理想是當那裡的老師,那樣她就可以分配食物了。後來奇蹟發生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出現了,李先生用他的一切擔保,成了這個白人小孩的養父。李先生是一個鋼琴家——雖然他的唯一表演是在社區里。但是他教給了安娜「負面和聲」。任何曲子都有一首在旋律和和聲色彩上完全對應的相反的曲子。就像是任何事情都有兩面。安娜被李先生的理論安慰了。這讓她在並不受其他膚色一樣的同學接納的同時,感覺到自己出生的不同並不是真正的問題,而對所有的亞洲人有一種習慣性的照顧——就像當年李先生對她做得那樣,給予她所匱乏的,像是真正的基督徒。那些說著一樣的語言、擁有一樣的膚色和眼睛的人,卻從來難以彼此理解。以至於安娜從小到大覺得發明語言的本質不是用來創造相同,而是用來擴大分歧的。

「我覺得我們不需要了解彼此。這不現實,也沒有意義。畢竟這是一個權力世界。誰的拳頭大,誰就掌握了話語權。」湯先生展示了自己並不發達、有點虛胖的肱二頭肌,表達了以上的意思。「成為一個有錢的人。然後你想說什麼,都會有人聽。」他一邊吃著麵包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胸膛,安娜·李從這些動作中彷彿能看到湯先生已抑鬱地去世的猩猩兄弟的影子。湯先生是第三代移民。他的外祖父母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對人與大猩猩的研究。並且藉此來到繁榮的城市,向全世界宣告人類教育的真相。湯先生的媽媽把湯先生作為生命中的重要的研究對象,從兒子一出生起就記錄了他每一種變化,和每一個生長的指標。她把湯先生和同齡的小猩猩用同樣的方式撫養到三歲。寫了一篇論文。這篇論文現在還在公開資料庫里。每當湯先生感到緊張、焦慮或者激動,他就會從網上找到這篇文章,再仔仔細細地看三遍。「我不是一個普通人。」他會指著文中的結論告訴自己,「所以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我們也會挺過去的。」

對於恐怖襲擊,安娜和湯先生產生了第一個分歧。「他們是瘋子。完全毀了我的這個周五。我的實習期剛過完最後一天。本來答應給我轉正加薪的領導死了。天啊,他的屍體就在我旁邊五米處。」安娜這麼看待這些恐怖分子——雖然網路消息中說他們有可能是受歧視的失聲者。這個世界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聲音,所以他們用同樣的方法反擊。安娜覺得這種模式是完全說不通的。而湯先生表示了對恐怖分子的理解,這讓安娜不能有點兒接受,甚至覺得給他的那半個麵包可惜了——剛才湯先生一邊吃著麵包,一邊用手在面前煽動著,表達的似乎是難吃的意思——他不喜歡吃,卻吃個不停。「他們企圖讓世界安靜一段時間,這不是什麼新鮮的手法。每個人遲早都會習慣被別人奪走某種權利。有時候是話語權、有時候是交配權、生育權。人們把這些人當成是問題,其實他們不是。他們只是現象。話語早就讓這個世界四分五裂了,這些人的出現只是因為裂痕又一次變大了。那我們能做什麼?我們要努力站在邊緣,而不是掉下去。」

湯先生比劃著裂痕的尺度。他對著銀行牆上的一副世界地圖,比劃著世界上洋流下、不安分的地殼運動里,所有的不穩定因素。他解釋不清,毀壞了銀行的財物,小心翼翼地把地圖扯成了好幾十塊。再把它們一堆一堆地整理成新的地圖。安娜看了看,嘆了口氣,又不得不繼續用手語討論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她也沒有什麼逃脫目前處境的好方法。湯先生又說了自己白手起家的故事——從學術界跳到商界,他的下一個目標可能是政界。誰知道他還沒有進入政治里,他就被捲入了政治的爭執里。誰知道他能不能安然無恙地走出這場恐怖份子的劫持。他已經想好了,如果這一次全身而退,他要用手語做一次演講。一定要把手語播音員從屏幕里的小框中釋放出來,讓他們搭配著字幕、用二十倍的信息量給世界以一條完完全全的手語新聞。他已經想好了用什麼樣的論點來說服選民:

「不需要言語,我們也能同心協力。」他要一邊打手語一邊顫抖,就像是激動地發出顫音。這會是非常好的演講。

也許就是因為湯先生對這場想像中的演講描述得過於具體,或者是安娜根本不明白湯先生到底想說什麼。安娜·李感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睏倦,然後是困擾。她只想要安安靜靜地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她再也不想看見湯先生在自己的面前大幅度地擺動肢體。她把張開的五指對著自己的臉,再收攏它們,同時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湯先生想把自己的肩膀給這位年輕漂亮的女士依靠,作出了非常複雜的一系列動作,她都沒有看見。他使勁地搖了搖安娜的身子,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安娜沒有回應他。他用一整夜的失眠終於明白了現在的情況。他們之間雖然還沒有言語,已經有了隔閡。和那些沒有因為莫名其妙的恐怖襲擊的人群一樣,他們本來就無話可談。世界上所有的爭鬥,一半因語言而起,一半因沉默而起。

不知多久,一切結束後,終於有警察、士兵和記者進入大樓,把銀行職員安娜·李和銀行VIP顧客湯先生救走,分別送往不同的醫院。他們再也沒有任何交流,言語或者肢體上的任何交流,甚至連揮揮手的簡單告別也沒有。安娜對護士說她累了,不想多說話。而湯先生努了努嘴。理解對方無助於讓人們成為一個整體,反而是言語更具有迷惑性,能讓矛盾不直接呈現和暴露。湯先生的母親,那個還在人類學領域上不斷發表著研究、而已經多年沒有和自己的孩子取得的女博士,她在最新的論文中拋出了觀點:語言的發展,就是為了方便我們製造出更多謊言、更多緩衝,以適應更複雜的社交環境。

鮮魚,牛油果檸檬乳酪卷佐香菜芥末醬

因為偶然我們相愛,也是偶然讓我們彼此仇恨。我們的感情到底因何而起發聲改變?究竟是製造一切紛爭的語言?還是組成我們一切故事片段的、我們自身難以克服的出生環境、地心引力?這一次,我們選用了那些有人愛,有人恨的食材,將它們前所未有地搭配到了一起。也許,你喜歡它們全部,也許你完全無法接受它們。

主要食材

三文魚、鰤魚、鯛魚(適合生吃的就行)、奶油芝士20g、奶油10g|糖10g、牛油果、青檸檬。

首先將生魚改成大薄片,同樣,將牛油果對半切成薄片,把切好的牛油果平鋪在魚肉上。

將奶油芝士、奶油、糖放入同一盆中,加入檸檬汁調味。隔水加熱,把奶油芝士化軟,用硅膠刮刀攪拌均勻。將混合好的檸檬芝士用硅膠刮刀均勻地抹在牛油果上。

把魚捲起來,如同做壽司,用保鮮膜紮緊,放冰箱冷凍二十分鐘。

醬汁材料

奶油30g、美乃滋(蛋黃醬)30g、檸檬適量,芥末少許,香菜30g

將除了檸檬外的食材混合, 用攪拌機打至順滑,加一點點檸檬汁,攪勻。(如加入檸檬汁和奶油一起打,奶油里的乳蛋白會凝固,變得像豆腐渣一樣,因此檸檬必須後加入)。然後,就可以擺盤了。

聽起來很奇怪?吃起來並沒有想像中的突兀,食材的相互融合使整道菜呈現出均衡的口感。芥末和美乃滋中和了香菜突出的氣味,檸檬芝士讓生魚片和牛油果不再單調……我們也許能大膽地嘗試接納彼此。

關於作者:

車路,1985年生,創意人,藝術與文字工作者。在北京從事廣告行業。

陳鑫,1993年生。會計專業,大學畢業後開始沉迷於廚藝。

輾轉來到東京,為實現米其林大廚的夢想而努力。

我們寫作,為了自我表達,為了餵飽自己。我們做飯,定義生死與食材,吸收和排斥世界為我們所用,我們重新理解了生命。一個故事與一個料理,兩個靈魂的互相理解與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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