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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鳥女孩 | 你的內心深處,始終有翅膀扇動的聲音

我們繞著學校的操場行走。操場旁的籃球場仍然有男生在打三對三籃球。旁邊有幾個女生坐在欄杆上看著,腳下有一堆書包,有一個女生在抽煙,黑夜裡煙頭伴著籃球拍擊的節奏一亮一亮的。

走過籃球場便來到了河邊。這是條人工河,一直通往校外的湖泊。我們從拱形石橋上走到河的另一邊。

夏天河邊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常被很多情侶佔據。不過現在春寒料峭,路燈又遠又暗,天黑後也沒什麼學生在河邊背外語單詞。倒是有微微的風掠過河面,一些水草樣的植物不時拂動。

她慢慢走到河邊,立在那裡望向對面有燈光的地方。她穿著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很簡單的白運動鞋,裹著灰外套的身子顯得很單薄。後來,我們在河岸上坐了下來,就坐在岸邊的木椅上。木椅旁的灌木抽著綠芽。

女孩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稍稍彎腰,彷彿在仔細看著河水下面的景色,眼神茫然。

「在想電影?」我問。

「不,不是。」她說,「今天心情不好。」

「哦。」

我默然。

「看了電影反而好多了。」隔了很大一會,她說,「問你個事情可以么?」

「可以啊。」

「嗯……你失戀過沒有?」

「……當然。」我說,「經常還沒有開始就失戀了。」

「……」

「每次對方說對不起的時候,我就想起那句台詞: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 are sorry.可惜一直沒用上……」

我忽然感覺到有點異樣,轉過去看她時,發覺她的眼圈已經發紅了。

「對不起,我只是在開玩笑……」

「沒什麼,不關你的事。」

她抽出手捂住眼睛上。很弱的吸氣聲。我則看著河面上月亮的倒影,倒影模模糊糊的。

「不想再哭了。一天兩次已經夠多了。」

「……三次也可以的。」

「……圖書館裡的時候你就看見了吧……」

「那時我以為你在看悲劇小說。覺得女孩看《愛情故事》流淚是正常的。」我停了一下,問,「是因為感情問題?」

女孩很安靜地點了點頭。她安靜了好一會。

「其實是昨天收到的分手信。不過之前已經冷淡很久了。晚上睡覺還沒覺得什麼,可是今天在圖書館裡,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難過。覺得太委屈了。怎麼會這樣呢。怎麼說分手就分手了呢?之前那些喜歡都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我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圖書館裡呢?」

我不知道她是在問我,還是在自言自語。但我覺得我的心同樣裂了開來。一個中意的女孩在談論讓她傷心的戀人,而我只是聽眾。那些話好像冰水一樣灌入我心臟的裂口。

「原因是什麼?性格不合?」

「我不知道。他提出來的。」女孩想了想,「應該不是性格不合的原因。我們認識很久了。小學就在同一個學校。中學也是。雖然後來文理不同班,但始終很合拍,幾乎沒有誰對誰表白過,就自然走在了一起。家裡住得也近,高中最後兩年我常去他家複習功課的。性格上,他雖然有點大男子主義,卻很照顧我。」

「那為什麼分手?」

「大概上了不同的大學吧。他喜歡北方,而我高考卻要回到這個城市。因為父母說總要回來的。於是我就考了回來。從小城市回到這裡,感覺都不適應了……」

她還沒有說完,可是一下子我全都明白過來了。他們為什麼分手,我又為什麼覺得她熟悉。我早就該知道這種感覺,早在看見她的那一刻時就應該知道。

「你是知更鳥的孩子吧?」我輕聲說。

她怔了一下,臉向我轉了過來,眼睛裡帶著些疑惑。但那疑惑很快消退了,她幾乎立刻明白了這個稱呼,眼睛都明亮了起來。

「是的,我是知更鳥的孩子。」女孩說,「我是知更鳥女孩。」

也只有知更鳥的後代能這麼快理解這個名字的含義。她確實是的。她是知更鳥女孩。

二十多年前,她的父母們接受某種上天的啟示,接受了某種命運,離開了我現在所處的這個城市,背井離鄉,遷徙去了別的什麼地方,並在那些地方留下來,生活,組成家庭,生育後代。

他們成為了第一代的知更鳥。而他們的後代,就成為了標準的知更鳥的孩子。這些孩子又接受了自身的命運,在長大後,總有一天會離開那些地方,遷徙回這個原來的陌生的故鄉。

「你怎麼知道我是的?」她問。

「我有朋友也是知更鳥的孩子。」我解釋說,「知更鳥的孩子感覺都很像。」

「很像?」

「說話的方式,看東西的眼神,對待人的態度,總之是氣場吧。」

「是么?」她看了我一會,轉回臉去,「那麼,你理解怎麼會分手了的吧?」

「能夠理解的。」我說,「我來說吧,如果不對你再補充。」

她點點頭。

「你們原來是在一個小城市,從小在一起,互相熟悉,互有好感,所以自然而然成為了戀人。那時,你沒有意識到自己知更鳥孩子的身份,也許你們以為這點並不重要。可這恰恰是最關鍵的。有一天,你會從那個小地方回到這個城市,這是命運的安排,你根本無法抗拒。如果他可以接受這一點,那他也許會跟隨你的遷徙。可是,他有自己的飛行方向,和你的恰恰相反。即便你們可以忽略遙遠的距離,兩地奔波,一起度過大學的幾年時間。兩人最終還是會分隔開,這是由氣候,生活習性,對棲息地的適應所決定的。誰都沒有過錯,就是無法違抗。總之是,愛情敵不過距離。哪怕你會飛行。更何況不是距離這麼簡單。」

知更鳥女孩一動不動坐在我旁邊,感覺像極了收攏翅膀的小鳥。

「是的。就是這樣的。你全說對了。」她輕輕嘆息,「本來我很難過的。可是聽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平靜極了。就是很孤單。從小一直就感到孤單極了。」

「可能是累了吧。」

「可能。看電影時哭累了。」

我們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河面。河面被風吹起了漣漪,一圈圈地漾開。夜裡有點冷。她身體都蜷縮了起來。

「你真的和很多人看過那部電影。」

「也不是很多。」

她微微一笑,把頭靠在我肩膀上。也許她真的覺得疲倦了。我很想抱一下她,可我動都動不了,連個手指頭都抬不起來。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就靠一下,可以么?」

「當然。」

「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你很親切。」她悄聲說,「可是我們明明才認識。」

「……」

她閉上了眼睛。我覺得她像是快要睡著了。可是感覺只過了一小會,她就又睜開了眼睛。而且坐直了身體,不再靠著我。

「我在想你的話,確實,我是知更鳥女孩。那麼,我是不是應該找一個知更鳥男孩才是最合適的呢?」

「……我不知道,也許吧。」我說。

女孩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

「已經很晚了,我想我要回去了。」

「哦,好的。」

「謝謝你的電影,哦,對了,還有手帕。」

她把手帕從口袋裡取出,勾在指頭上。這時,正好有風吹過,手帕飛了起來,很緩慢地飄落下來,覆蓋上了河水。我和她目送手帕像白色的水鳥一樣漂向遠處。

「啊,對不起……」

「這是我唯一的一條手帕……」

「你又在開玩笑,是吧?」 她看了看我,微笑起來。「我會送還你一條的,放心。」

「手帕沒關係。不過,」我說,「我還能見到你么?」

「當然。」

女孩站起身,整理下衣服。

「明天圖書館見吧。我還你一條手帕。」

「圖書館?」

「我不太去那裡,不過明天我會去的。」他說,「那麼,再見?」

「不用我送了?」

「不用了。我不住學校里,家住挺遠的。」

「哦,好的,再見。」

「明天見。」

她向我揚了揚手,轉身走了。

我坐在木椅上看著她走遠了。直到她苗條的身影消失以後,我才意識到,我居然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連她學什麼專業的都不知道。不過,既然明天約好了在圖書館見,那就明天再問她好了。

然而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

當天晚上我因為急性闌尾炎發作進醫院動了手術。一個星期後才出院。

出院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圖書館找她。但她不在那裡。我在圖書館守候了一個月,卻始終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之後兩年也是同樣。

直到我畢業為止,我再也沒有在學校里見過她。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或者是,僅僅存在過那麼一個下午和晚上,正好被我看見了。

我只遇見她那一次。

我想再次遇見她,我有一些話想對她說。我後悔那天晚上沒有告訴她。如果告訴她了,也許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也許她也就會一直在圖書館裡等著我了。

是的,我想告訴那個偶然遇見的女孩。你是知更鳥女孩,而我也是知更鳥的孩子。我很抱歉沒有在那個晚上告訴你。因為我一直小心地掩飾自己的身份。連我自己都忘了。但看見了你,我才想了起來。

事實上《愛情故事》我只看了三遍。第一遍是中學時在初戀女友的家裡看的。看完了電影后,我有了第一次接吻的經歷。我和初戀的女孩都以為只要相愛就不會有悲劇。但兩人都忘記了一件事。

我是知更鳥的後代。在我必須遷徙回到現在這個城市的時候,她一遍又一遍地問我為什麼離開她。她是很柔弱的鳥類品種,離開出生地就無法存活。而我卻不能不遷徙。

沒有為什麼。我對她說,因為我是知更鳥的孩子,所以無法留下。

我害怕遷徙,害怕離別,害怕那種撕扯內心的東西。我害怕自己的命運。

別人也許不能理解。可是你一定能理解的吧。因為你是知更鳥女孩,背負了同樣的東西。我們都是知更鳥的孩子,知更鳥的孩子在一起會互相理解的。應該是這樣的吧。

可是我再也沒有遇見她。

時間漸漸過去,我畢業,工作,去了別的地方,又離開別的地方,回到了這個城市。

在旅途中,我也遇到過另一些知更鳥的孩子。我們在茫茫人海中認出了對方,然後擦肩而過。孩子之間很容易就互相認出對方。但我們都學會了掩飾自己,不輕易表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奇怪的是,越是時間流逝,我就越是想念那個在圖書館裡哭泣的女孩。可我已經記不得她的樣貌,只能回想起那依稀的清秀。那種清秀非常罕見。

只有一次,我在看一部日本愛情動作片時,在裡面那個不怎麼有名的女優臉上發現了它。

我收集了所能找到的幾乎所有這名女優的電影。

有一天,我的新女友在電腦里發現了這些影片。怎麼都是一個人的啊,也太乏味了吧,她笑我說。

不,你不明白的。我喃喃地回答她。

因為你不是知更鳥的孩子。

我現在的女友並非和我一樣是知更鳥的後代。她生長在這個城市,普普通通地長大,普普通通地生活。在我看來,她是普通鳥類撫育出的普通小鳥。但這並不妨礙我喜歡她。

我喜歡和她在一起的安詳和輕鬆,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我已經在天空飛行了很久,一個人飛行是很累的。我想降落在她身邊。如果可能的話,以後我也不想離開她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始終有翅膀扇動的聲音。它提醒著我,自己和別人的不同。

我還是會經常想起那個知更鳥女孩。我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在某處和她再次相遇。然後告訴她,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知更鳥的孩子。我們並不是孤單的。

我們四處遷徙,我們隨遇而安。我們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在熟悉的城市,在不熟悉的城市,有一天,當我們飛累了,我們便會降落在某處,把翅膀收攏起來。

但我們的心永遠都在別處,在這裡,在那裡。在每個地方,在我們的心裡。

2/2


「歌書故事」第9期。配圖仍然是不知名的好看攝影師。

這篇小說全文已經發完了,前1/2可以看上一篇。

九歲以前,我生活在上海。九歲到十八歲,我在北方一個小城市。

我的父母是知青。那個小城有個紡織廠,有很多上海知青在廠里工作。

紡織工人等。

周圍在一起玩的小朋友也都是知青的孩子。

後來,有的夥伴先回了上海。

有的到高考時才回的。

好像沒有人留在當地。

父母輩的倒是有留下的,據說是已經習慣了那裡的生活。

在學生時代的社交中,經常會遇到同樣的朋友。

收到或者問起同一個問題。

你是知青的孩子吧?

幾乎百分百的命中率。也許是第六感,或者是同類人身上有特殊的氣息。

但是再往後,就很少聽到了,感覺這個身份的人群已經越來越稀少。

這一輩的遭遇,已經沒有了。

父母老去,孩子長大,回到故鄉。或者是背棄故鄉。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局外人。不管在哪個地方都是外鄉人。上海,還是北方。

就好像X戰警,隱身在人群中,收起了羽毛。

今天上海下雨,好像又冷了點。

不過反正我們室內沒有暖氣,習慣了。

願故事與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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