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幼師的自述：出了幼兒園大門誰還記得我們？

半個月前，不管什麼職業不論身在何處，人們見面或多或少就要談一兩句「紅黃藍虐童」，如今，是否已經將它「選擇性遺忘」？

就在幾天前，紅黃藍披露了其2017年Q3財報，財報數據一片大好，營收、毛利潤、調整後凈收入均有所增長，且直營幼兒園學生人數增加950人達到21413人，特許經營的親子園和幼兒園分別為910個、209個。

進一步深挖，營收增加、園所遞增，免不了對員工、管理等經營費用支出的加大，不過，財報中並未披露對應的教師數量及工資福利等方面，結合現有的招股書中的數據鯨媒體推算出：紅黃藍直營幼兒園學生與老師的比例為7:1，顯然已經接近幼兒園教職工配備標準比例1:5至1:7的下限，根據北京當地的五險一金繳納額度計算，紅黃藍教職員工月平均工資不到3千元。

詳見《深陷虐童風波的紅黃藍發布三季報，向我們傳達哪些信息？》

這是否意味著紅黃藍幼師生存現狀為：人少、活兒多、工資低？這是一家「龍頭型」企業所代表的個案，還是代表整個幼師行業的普遍現象？近日，有著3年幼師經驗的小沈，主動向鯨媒體「爆料」她3年來的幼師點滴。

楔子

2014年，小沈大學畢業後回到山西老家找了一份幼師的工作，在私立、公立幼兒園都待過，「當初就是想找一份穩定、輕鬆的工作才選擇當幼師，而且跟孩子在一起也沒那麼複雜，很簡單很單純，但我做完第一個月就不想做了。壓力大、付出太多得不到回報反而還受氣，身累、心更累，我打算到今年年底就不做這行了。」小沈告訴鯨媒體，「沒有人說你多麼好、多麼偉大。其實孩子們畢業了，出了幼兒園的大門大家誰也不認識誰。」

事實上，工作才3個年頭的小沈已經烙下職業病：長期彎腰致使腰椎、頸椎勞損，長期站立致使膝關節過負損傷。小沈告訴鯨媒體，一些年紀大的幼師都會有不同程度的腰間盤突出和靜脈曲張，相比之下，她只算得上小毛病。

1、私立幼兒園的「業績」壓力

畢業後的第一年，因為不想「托關係」進公辦園，我選擇去私立幼兒園做幼師。我們這邊的幼兒園，不管是公立還是私立，面試的時候人家第一句問的是有沒有幼師資格證，如果沒有的話就可以直接走人了。

當時面試很簡單，園長問了幾句在哪畢業、擅長什麼，考量表達、交流能力怎麼樣、外在形象如何，面試完後園長直接告訴我第二天可以來上班了，就是這麼簡單。對學歷、經驗方面的要求確實沒那麼高。

我們的工作說簡單也簡單，就是陪孩子們玩，把該教的都教會，讓他們開心高興、照顧他們的吃喝拉撒，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就可以了。但後來我發現，事情遠比想像中的複雜。

照顧小孩是一件需要細心和耐心的事，從早上7點上班到晚上6點下班，我們得時時刻刻看著他們。萬一有個磕磕碰碰，心疼孩子不說，家長們或多或少會有責怪之意。

除了日常的看護、照料，出乎我意料的是，幼兒園居然有加班的情況！備課、開會佔據了下班後的時間。

在課程安排上，幼兒五大領域（社會、健康、科學、音樂和藝術）是每個幼兒園必須教的，但是私立幼兒園除了這五大領域之外，還有額外的課程，比如智力開發、體智能課、小鐘琴課等等，這些課程的費用不包含在學費里，一般每門課在7、8百左右。正常情況下，學費是1千元一個月，加上報了其他課程，家長一年的花費差不多在2、3萬左右。

我們嘴上說家長自願給孩子報名，但是如果班上有家長沒報名，就說明老師的工作沒做到位，就要被園長「教導」一番。而且別的老師班上的學生家長都給報名了，而自己班上沒有多少人報，這樣自己也會覺得抬不起頭來。所以就得「被迫」給家長們做工作，讓他們報名，不管家長樂不樂意最終還是交了錢。

2、也有控制不住想打孩子的時候

家長既然交了錢，就要看到教學的結果。家長經常會問：教了什麼，教得怎麼樣，為什麼別的幼兒園教了你們沒教？別的孩子都會我的孩子為什麼不會？為了檢驗教學成果，我們每學期上完之後要安排一次表演，除此之外還有六一、元旦等大型節日的表演活動都需要老師親自帶孩子排練，一個一個的教會。

碰上聰明一點的一教就會了，也有怎麼都教不會的孩子。前段時間我們園裡的一個老師教課的時候，碰到一個孩子不好好學也學不會，忍不住在孩子背上拍了一巴掌，孩子回家告訴了家長，家長要求幼兒園調出監控錄像，錄像里確有其事，最後這個老師直接被解僱了。

其實老師也是心急想讓孩子快點學會知識，有時候老師也會覺得一些課程或者題目對小孩來說難度有點高，但是沒辦法，既然來幼兒園上課就得讓他學會。小孩不會看人臉色，他不會知道大人是生氣還是不開心，依然「我行我素」，所以老師情緒控制不住就會發牢騷、打孩子。

我聽到過的最「殘忍」的手段就是把小孩提溜起來拉到沒有監控器的廁所里去打罵，但是達到紅黃藍幼兒園虐童那種程度我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究竟是壓力有多大，孩子有多麼不聽話才會達到拿針扎、灌藥片、注射不明液體、拳打腳踢的程度？而且拿針扎、打孩子會哭得更厲害，這種教育方式本身就有問題。

其實，老師「凶」孩子大都是孩子不好好吃飯、上課、睡覺等等，「凶」完過後會抱著孩子說寶寶哪裡做得不好，老師還是喜歡你的，老師給你道歉。前後情況都要跟孩子就說清楚，這是我們幼兒園的教育方式。但是家長會覺得我在家可以打孩子一巴掌、吼孩子一兩聲，但是絕對不允許別人這麼對我的孩子。

3、公立幼兒園不存在打罵孩子？

私立園的勞累和壓力讓我決定結束2年私立園幼師生涯，後來我靠「關係」進了公立幼兒園。進公立園需要通過筆試、面試，筆試內容包括幼兒教育心理學，政治思想文化等，筆試通過後就是面試，面試內容包括試講、才藝展示、心理測試，心理測試時考官會隨機問你一個突發問題的應對措施，考察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考試合格後才能拿到正式編製。公立園雖然也對學歷沒有硬性要求，但如果是學前教育專業去應聘成功率更大一些。

與私立園都是年輕的教師相比，公立園老師的年齡偏大一點，有個老師從20歲畢業後就開始做幼教，到現在已經40歲了，經驗豐富，人也nice。

公立園每年都有教科局的各種檢查，設備設施很完善，老師只要保證孩子的安全就好了。課程除了五大領域之外沒有額外的課程，而且中午家長們會把孩子接回家吃午飯和午休，老師們的負擔輕了許多。進入公立園之後，幾乎不會發生老師情緒失控時打、罵孩子的這種想法，因為我們沒有來自幼兒園和家長的壓力。

能進公立園的一般都是有點權貴家的孩子，我們的工資由當地財政部門發放，干多干少都是一樣的工資。老師沒必要跟孩子叫什麼勁，家長對我們也不會有過分要求，有時候還拜託我們把孩子照顧好。

以前在私立園的時候，什麼時候下班決定於當天的工作是否做完，當家長把孩子都接走後，我們還要把教室收拾完，要打掃、要消毒，還要開員工學習會，工作很多也很繁瑣，等下班時候差不多到8、9點了。但是在公立園我把自己該乾的工作做完了就可以下班了，偶爾會有總結會，不過時間很短，每天5點半我就到家了。

4、有兩個孩子讓我印象深刻

在幼兒園教的時間長了你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父母是怎麼樣的，孩子就是什麼樣，父母的思維會影響到孩子。

我們班有個小女孩的父母都是老師，他們教育孩子的方法就是今天教的必須學會。他們晚上會微信問我今天教了什麼，孩子學會了沒有，如果孩子沒學會就會在家裡再教幾遍直到學會為止。這個孩子在我們班上不算活潑，別的小孩在玩的時候她也會跟著玩，別人做什麼她也會做，但是就是沒有自己的想法，有時候提出問題讓她回答，她會「獃獃」的沒反應。

讓我比較深刻的是一個小男孩，家裡人在經商，小孩子見的世面比較多，會接觸到其他孩子沒有接觸過的東西，他的父母比較想得開，比如有一次老師們在班級微信群裡布置了一個做手工藝品的作業，他媽媽會問作業可以不交嗎？做這個有什麼意思呀？比如說我們跟家長說要把今天學習的內容與孩子一起練習，她媽媽會說，他自己想學就會學，我逼著他學也沒什麼用。這個小男孩在我們班屬於調皮搗蛋型的，我們在上課時提問題的時候，他的回答往往跟別人不一樣，屬於天馬行空型，說話也跟個小大人一樣頭頭是道。

很多家長都不想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但無形之中也給孩子施加壓力。其實把孩子放開，他想去學的時候自然會學得很有興趣。

我身邊好多當媽媽等到孩子差不多一歲的時候就已經回到工作崗位了，白天上班時送孩子上幼兒園，下午放學之後爺爺奶奶把孩子接回來。很少有人能把自己的全部時間都放在孩子身上，即便是我自己做幼師，在聽到紅黃藍幼兒園虐童之後也很害怕，不敢讓自己的孩子上幼兒園，但是必須得上，不然哪有時間帶孩子呢？

其實80%的中國家長送孩子上幼兒園都是因為自己沒時間看管。雖然有些家長說全職在家帶孩子，但是自己在家裡教孩子與在幼兒園教孩子還是有差距的。雖說幼兒園也不學什麼文化課，對成績沒有要求，但是孩子在幼兒園這個集體裡面，能學會與他人相處，讓孩子適應群體生活。畢竟父母不可能一輩子都守護在孩子身邊，孩子遲早要接觸社會。

5、出了園門誰還記得我們？

幼師是一份很辛苦的職業，對體力勞動的要求特別大，因為跟孩子們說話、做遊戲、鋪床、疊被子都需要彎腰，時間長了輕一點會得腰肌勞損，重一點的就是腰間盤突出，我們園裡年紀大一點的幼師都有腰間盤突出這個毛病。

小孩子們好動，我們也要跟著動，跟著跑、跳，孩子們坐著上課，老師要站著上課，上課過程中還需要走動、觀察孩子們一舉一動，有的孩子把玩具塞到嘴裡，你得幫他們拔出來，有的孩子從教室里跑出去，你得把他們追回來，所以基本上一天都是從早站到晚，很少有坐下來休息的時間，所以我現在小腿時間站得長一點就會特別疼。

還有一個就是吃飯不規律造成的胃病。中午開飯時幾乎是每個孩子都是我一個一個喂著吃完。孩子們吃完後照顧他們午休，等孩子們睡著後我們要把桌子都收拾了，把餐盤全部放到食堂、把教室收拾乾淨，中間還要查房、查班。

所以中途基本上是沒有時間吃飯的，如果班上小孩哭鬧、有些小孩就只吃家裡做的飯，或者必須要人喂才能吃，那就要花很長時間照顧他們吃飯了；如果小孩都特別聽話、乖乖吃飯、不哭不鬧，那麼我能順便吃上幾口。

其實，我身邊的老師他們總是在抱怨：如果幼師這份工作讓我覺得幹了光榮，感到自豪，我會覺得渾身是勁，有奔頭。但是所有幼師，包括公立園的幼師，大家都覺得沒意思、沒勁，感覺自己付出了這麼多，根本得不到回報，沒有人說你多麼好、多麼偉大。家長們會說感謝老師、老師辛苦了，但我們自己清楚，那些都是客套話，其實孩子們畢業了，出了幼兒園的大門大家誰也不認識。

後記

小沈告訴鯨媒體，她準備年後辭職，不再踏入幼師行業，主要是累，身累、心更累。

虐童事發時，人們把首先把焦點集中在幼師本身，表面上看幼師確實是罪魁禍首、是施虐主體，但是虐童事件的發生是否應全部把責任推給幼師？幼師資源缺乏、准入門檻低，職業素養低，福利待遇差……一系列因素導致幼師成為一群不那麼受重視、甚至有點被輕視的群體。他們的權益誰來保障？他們的未來誰來守護？

事發後，北京市教委表示，已開展全市幼兒園安全隱患大排查工作，各級各類幼兒園應立即行動起來，開展自糾自查。教育部副部長田學軍在答記者問時說道，教育部將進一步制定強有力的監管措施，督促各地嚴格落實《幼兒園工作規程》；加強師德師風建設，健全幼兒教師資格准入制度；明確教師的行為規範；積極推進學前教育立法。而對於事發主體紅黃藍而言，已至少有4間美國律所正在招募原告發起對其涉嫌證券欺詐的集體訴訟。

「我們更希望通過此次事件，促使相關部門儘快有針對性的制定《學前教育法》、建立類似於美國的『全國兒童虐待及忽視資料庫』、實施家長輪流跟班制、不良教師（保教保育）人員信息庫等，切實加大對類似事件的懲戒力度，精細規範包括幼兒園在內的學前教育行為，加快我國兒童法治建設步伐。」這是華熙基金創始合伙人杜建敏在接受鯨媒體採訪時提出的建議。

然而，「紅黃藍虐童事件」貌似並沒有得到最終結果，我們不希望每一次事件發生只是像一陣狂風亂作之後留下幾片枯枝敗葉。回歸到今天的話題：幼師這個職業，除了國家出台相關幼師政策指引，強化管理體系及師資培訓體系外，如果能得到外界的尊重與認可、多增加一些人文性的關懷，或許是緩解幼師內心壓力和焦慮的鎮定劑。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