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母親之死
我家住在大山裡的一個角落,因為家裡貧困,我又是個女孩子,所以,念了個小學就沒再念書,一直跟著父母下地務農。
黑灰色的瓦片和硬泥土組建起來的房子,已經經歷了十多年的風雨;在房頂好多處的瓦片都碎掉了,父親將蛇皮袋剪開平鋪,然後上面放上乾枯的稻草,去替換掉那些碎掉的瓦片。
但遇到下暴雨仍然會有雨水漏下來,我和弟弟就急忙去灶上拿來盆或者碗,放在雨滴下來的地方。
「啵~啵~啵~」
雨滴從房頂落下來,打在盆碗底,很清脆,很有節奏的響聲。
每次這種情景,我和弟弟就蹲在盆碗的邊上,目不轉睛的盯著一滴滴雨水清脆的滴在盆碗里,不一會兒盆碗里就有許多的雨水了,滴下來的聲音也變成了「啪~啪~啪」。
濺起的水花偶爾會濺到我的褲腳,弟弟指了指我的褲腳,我笑著摸摸他的頭,告訴他沒事。
下雨天不能出農活,父親就將他那張太師椅搬到門口,一邊看著外面狂風驟雨的天氣,一邊用那蒼老的手從一個白色透明的,經過長時間的使用,已經很褶皺的塑料袋裡拿出葉子煙來,卷了好幾圈,然後摁進煙斗里。
母親在我十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那次在山上去干農活,由於田地面積較大,母親和父親分開在兩頭挖地。從草里突然躥出一條狗,對著母親就是一陣狂咬,脖子,臉上,腿上,手臂上全是咬痕,出了好多血。
父親說,他看到後母親被狗按在地上咬,即憤怒又焦急,大吼了一聲:「砍腦殼滴畜生!」就雙手提著鋤頭跑過去。
那狗看見父親怒氣沖沖的拿著鋤頭來,它一點也不害怕,張開大口對著父親狂叫,而且還想繼續咬已經倒在地里的母親。
最後父親將那條狗打死了,他將母親背起來,一隻手拿著鋤頭,另一隻手裡則提著那條狗。
回村後,好多人看見,問怎麼回事,父親說:「被狗咬了,莫啥子事。」
我和弟弟看到母親滿身是血,從來沒見過這麼恐怖的情景,弟弟第一個哇哇的哭了起來,然後我也跟著他哭了起來,邊哭邊問母親,咋回事,母親虛弱的笑了笑,說:「莫啥子事,挖地那會兒被狗咬了。」
父親將母親的傷口用清水洗好後,上了點消炎藥,處理好之後,對母親說:「你先躺到起,我去扒了那狗日滴皮。」
說完就去扒狗皮了,我看到那狗的嘴裡冒出紅白相間的泡沫;眼睛睜的大大的,死死的盯著我,我不幹去看它的眼睛。
父親嘿嘿笑了兩下,說:「娃兒們,今晚上吃狗肉。」然後用手在狗的身子上用力的拍打著:「叫你狗日咬人,老子吃了你。」
弟弟聽到吃狗肉,一下子就不哭了,跑到父親身邊,伸出腳輕輕試探性的戳了戳狗,父親說:「早就死了,怕個鎚子。」
得到父親的肯定後,弟弟腳上用力,踢了幾下死狗,學著父親的強調,奶聲奶氣的說:「叫你狗日咬人,老子吃了你。」
父親和弟弟都哈哈大笑起來。
後來狗肉並沒吃成,來我家借鐮刀的哈子叔說這狗吃不得,是瘋狗,吃了要死人滴。然後還說了一些關於瘋狗的情況,父親也半信半疑。
因為哈子叔的老婆就是被狗咬死的,村裡人都是知道的,但哈子叔的老婆是當場被狗咬死,加上村裡早幾年有傳聞,說有人吃了狗肉後就死了。
我拉了拉父親的袖子:「還是不要吃了,萬一是真的呢。」
父親眉頭皺成一團,抬眼看著哈子叔,思索起來。最後終究是將狗扔到了山溝子里去。
第二天開始,母親就開始出現一些癥狀,怕風怕冷,全身抽搐,剛開始我們以為是感冒了,父親就到山下的老中醫那裡去開了副葯。
母親一看見中藥就像看見鬼一樣,拒絕服用,嘴裡嗷嗷的叫著,還打翻了葯碗,父親知道後,將母親強行綁起來,撬開母親的嘴,對我說:「還看個鎚子,趕緊給你媽喂葯。」
我看著母親痛苦且恐懼的表情,她張著大嘴,雙目血紅,頭髮蓬鬆,心裡害怕極了,我想,母親可能真的不想吃,但面對父親的焦急,甚至是暴躁,我又不敢說出來。
我看到弟弟瘦小的身子,安靜的站在房間的角落裡,他估計也害怕,我們從來沒有看到母親這個樣子。
「大娃,你幹啥子,搞快,這些葯老子花了好些錢。」頓了頓父親又叫道:「哪個狗日的老中醫,一副葯要老子幾十塊,我日他仙人。」然後父親對著我吼:「老子喊你搞快點。」
我端起碗,往母親的嘴裡灌藥,我的手有些顫抖,期間灑出來很多,父親安慰母親:「婆娘,你莫動,吃了葯就好了。」然後又怒視著我:「你拿穩點,我日。」
就這樣強行餵了母親三天中藥,發現情況並沒有好轉,父親又去老中醫那裡開藥,第六天的時候,母親就死了。
父親並沒有第一時間去找老中醫,而是先料理母親的後事。
母親死後,我們一家人哭了很久,弟弟抱著我的腿哭,我抱著弟弟的頭哭,父親則抱著自己的膝蓋哭。
父親一邊哭一邊哀嚎:「婆娘誒,婆娘哦,你就這麼走了,娃兒咋辦,我咋辦哦...婆娘誒,婆娘...」
我和弟弟聽到父親的哀聲,哭的更加的大聲了,想著以後沒有母親的日子,我們的生活應該怎麼辦?
父親為此找到老中醫,說他開的葯是毒藥,把人給吃死了。村裡死了人,算是大事了,一傳十十傳百,好多人都知道了我母親的死。
父親找到老中醫時,老中醫不承認,父親將老中醫打趴在地上。
大家對著老中醫指指點點,說他沒有醫德,不是人,竟然給人開毒藥。
還有的人跑來問父親:「你咋得罪了老中醫了,咋就給你開了毒藥。」
「滾你個哈麻皮。」父親揚了揚手裡的鋤頭,說:「他狗日的就是個毒醫,把我婆娘毒死了。」
後來哈子叔告訴父親,不是老中醫開了毒藥,是那狗有病,咬了人,人就會死。
父親不相信一條狗能咬死人,因為他以前也被狗咬過,現在不是好好的?
哈子叔還要說什麼,被父親用鋤頭趕走了。
他氣不過,扛起鋤頭,對著正在吃飯的我叫道:「還吃個球,跟老子走,給你媽報仇。」
父親完全忘記我只是個還未成年的女孩子,嫣然將我當成了個大男孩來對待。但一聽到給母親報仇,我就有些激動,因為父親說是老中醫開了毒藥毒死了母親。
我丟下筷子,去院子里找到我平時干農活用的小鋤頭,我問弟弟:「你去不去。」
我看弟弟的眼神好像很想去,但似乎又不敢去,父親這時候說:「二娃子在家看家,大娃跟老子走。」
父親氣勢洶洶的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後,此刻我的胸腔滿懷激動,且有些害怕,因為從來沒有去干過壞事,而且是給母親報仇。報仇也就意味著要讓老中醫償命。
父親走的有些快,雙收握著鋤頭,雙腿快速的向前移動,於是,我也加快腳步,但一不小心把腳給崴了。
我叫了叫父親,父親回頭看了看我:「搞快點。」
「我腳崴了。」
「我日你個仙人板板... "
父親罵了一句,我不知是在罵我還是在罵這山路太崎嶇,父親背對著我蹲著,說:「搞快點。」
等走到山下老中醫的鋪子的時候,我的腳已經不怎麼疼了。
父親背著我說:「腳還疼不疼。」
「不怎麼疼了。」
父親放下我,我和父親站在鋪子外,看著鋪子,此時,鋪子門是關著的。
鋪子的旁邊有一張用木塊拼接起來的牌子,那牌子靠在牆上,牌子上是幾個扭扭捏捏的大黑字。
「王老神醫」
「老中醫好幾天沒開張了,估計跑路咯。」有人說。
父親嘴裡罵了句:「我日你個仙人板板。」一鋤頭就將牌子砸碎,然後又開始砸門。
這種門是用長形木板拼起來的,好多人開店都是用的這種門,開門的時候就一塊一塊的將木板卸下,關門的時候再一塊一塊的裝上。
父親的力氣很大,一邊砸嘴裡還一邊怪叫著。
我看到很多人都圍了過來,心裡有些退縮,這樣當眾砸人家的鋪子會不會不好?
這時候有人對我說:「女娃娃,你咋不去砸。」
這話像是給我打了一針雞血,讓我確定我接下來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我嘴裡也罵了句「我日。」然後沖向已經被父親砸爛的門,高高的抬起鋤頭,在落下之際,嘴裡又罵了句「我日」。
半天下來,我早已汗流浹背,父親也坐在昏暗的鋪子里,我聽到了從他那裡傳來的嗚嗚聲。
「爸爸,你咋了。」我知道爸爸在哭,我以為爸爸不小心砸到自己的腳了,就關心的問。
「沒啥子,好了,我們走。」他拄著鋤頭有些艱難的站起來,然後又在琳琅滿目的鋪子里尋找著什麼。
好一會兒,聽到父親的聲音:「我日,毛都不留一根。」
我知道,父親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用得上的東西。
那個老中醫真的是太可惡,也太精明,跑了之後,啥東西都沒留下。
之後,父親跟村裡人打聽老中醫的去向,但大家都說不知道,有人說:「人家肯定是晚上跑的,哪個曉得嘛。」
報仇沒有成功,父親像是泄氣的皮球,整個人頹廢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也不下地幹活,我就拿著我的小鋤頭去下地。
回到家,冷灶冷鍋,父親還是坐在他那張太師椅上,抽著煙斗。
那段時間,我感覺我成了這個家庭的主梁,照顧著弟弟和父親的起居,還要下地務農。好在我並非嬌生慣養,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已經看慣了嬌嫩的手上的老繭。
父親的頹廢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那天我看到父親扛起鋤頭的時候,我開心的笑了,我知道,父親好了。
過了幾年,我在下山的路上遇到了哈子叔,他扛著鋤頭,穿著破舊的深藍色衣服,他對我招了招手,將手中的鋤頭橫在路上,然後直接一屁股坐在鋤杆子上,拍了拍旁邊,示意我也過去坐下。
「大娃,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想你媽不。」
我輕輕點點頭,剛開始是很想的,而且每次想的時候都會流淚,但後來慢慢的習慣了,也就不會去刻意的想念母親。
「那天吧,我一看那狗我就知道是條瘋狗,你媽是被狗咬死的。」
「我爸說,我媽是被老中醫毒死的。」
哈子叔無奈的搖了搖頭:「我老婆子死後,我就去縣裡頭問了些情況,說這種狗是瘋狗,人被咬了就會得病,這種病叫狂犬症,怕水,怕風,噁心,抽搐,發狂,發瘋,就像狗一樣想咬人。」
我聽到這裡,想到了幾年前給我母親強行喂葯的情景,和哈子叔現在說的情況大致相同,母親對中藥很恐懼,一看見碗里的藥水就像見了鬼一樣,我永遠忘不掉母親猙獰而恐懼的面孔。
也許,哈子叔說的是對的,但母親已經走了那麼多年,再說這些有什麼意義?
「哈子叔,這個事你莫給我爸爸說。」
「嗯,我不說。」哈子叔摸了摸我的頭,慈祥的笑了:「大娃長大了,懂事了。」
母親的死,從最開始的悲痛,到現在的自責,我不會將這件事告訴父親,我怕父親會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我可能真的長大了,漸漸明白,有些事情其實瞞下去也是好的。
文丨酒醒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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