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悲劇(二)
秦可卿在寧府,應該一度處於和鳳姐並舉的管家媳婦的地位,她以細緻仁慈的管理風格,得到了大部分下人的認可和尊重,然而,還有一種聲音也從來沒有消失過。在焦大罵街這個事件中,就可以管中窺豹。
焦大是一個什麼人,是一個雖然身為奴才,但是寧府的主子也 惹不起的人,這裡的惹不起,是說雖然尚可訓得罵得,但是趕出去卻是萬萬不能的。如果說榮府里,也有類似的人的話,那就是趙姨娘了。趙姨娘雖然同樣說話做事不讓人尊重,處處讓人鄙視笑話,但是她以賈珍侍妾的身份為賈家生了一兒一女,要想把她攆出去,也是辦不到的。而賴大的這種資格,不僅來自他年紀大,輩分高,伺候了寧府五代人;更在於他年輕時候跟著寧國公出兵打仗,出生入死,對寧國公有過救命之恩。於是年老而越發無所拘束的焦大,就和得隴望蜀又不滿於被打壓的趙姨娘一樣,成為奴才們「暗地下挑唆」的最好對象。
因天黑了,尤氏說:「派兩個小子送了秦哥兒家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鍾告辭起身,尤氏問:「派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麼?那個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鳳姐道:「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裡人這樣,還了得嗎?」尤氏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出來了,才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以後不用派他差使,只當他是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到底是你們沒主意。何不遠遠的打發他到莊子上去就完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眾媳婦們說:「伺候齊了。」鳳姐也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
焦大這次醉酒罵人,在寧國府可不是孤立事件,從媳婦們回話:」焦大醉了,又罵呢「,就可以看出來,焦大罵人可不止一次,甚至也很可能不止兩次,而是半常態了。 那麼,讀者應該和尤氏秦氏一樣都有此問」偏又派他做什麼?「,或者和鳳姐一樣,奇怪這樣的人為何不打發走」何不遠遠的打發他到莊子上去就完了「,是什麼原因,導致年老昏僻,愛喝酒罵人的焦大,卻被一次一次在喝醉了的時候被派活,然後罵街被堵嘴,第二天依然如故呢?
焦大的送人的活當然也是有人派的,而且就是他罵的第一個人,寧府大總管賴二。這個賴二在紅樓夢裡,其實只出現了一次,看起來似乎是榮府管家賴大的弟弟。焦大先罵的就是賴二,話語裡面,焦大應該曾經也是管過事情的體面僕人,後來可能因為寧府長輩去世,自己又年老糊塗,慢慢到了現在這樣一個表面上沒人敢惹,實際上卻是邊緣人的位置了。現在國內機關里一些閑職老領導,某種程度上也是「焦大」。
尤氏等送至大廳前,見燈火輝煌,眾小廝們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這樣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隻腿,比你的頭還高些。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正罵得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來。眾人喝他不住。賈蓉忍不住,便罵了幾句,叫人「困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再問他還尋死不尋死!」
焦大開篇罵的還只是管家,沒扯到主子,賈蓉已經聽不下去了,可是沒想到引來了焦大更多的怨言。
那焦大那裡有賈蓉在眼裡?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偺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和賈蓉說:「還不早些打發了沒王法的東西!留在家裡,豈不是害?親友知道,豈不笑話偺們這樣的人家連個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了「是」。
焦大罵到賈蓉,鳳姐看不下去了,建議賈蓉把這樣」沒王法的東西「早些打發了,而賈蓉就回答了一個字」是「,雖然表面上認同了鳳姐,但實際上卻是有氣無力的,他也知道自己沒辦法把焦大怎麼樣。
眾人見他太撒野,只得上來了幾個,揪翻困倒,拖往馬圈裡去。焦大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偺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見他說出來的話有天沒日的,唬得魂飛魄喪,把他困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聽見了,都裝作沒聽見。
焦大被捆倒以後,更是直接罵向寧府的權力核心賈珍,」爬灰的爬灰「,這個我們都知道是指向賈珍對秦可卿的私情了,那麼」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指的是誰呢?有人說是鳳姐和賈蓉,首先賈蓉是鳳姐的侄子而不是什麼小叔子,其次」養小叔子的」主體只能是寧府的媳婦,榮寧二府財產權和人事權都是獨立的,後面榮府的僕人也說過「各家事各家管」寧府的僕人們不拿榮府的錢,不受榮府的管,和榮府主子平日也沒有多少私下的接觸。「養小叔子」這種事情,雖然是焦大的口裡罵出來,但恐怕焦大是沒多少機會親眼看見的,只能是從內宅丫鬟媳婦的閑聊八卦的嘴裡,傳到外面小廝們的風言風語里,再到焦大耳朵里的。這裡還有一個旁證,就是在介紹賈薔的時候:
原來這人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共起居。寧府中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己立門戶過活去了。
既然「寧府中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專能造言誹謗主人」,那看來寧府里,不僅人多,而且像焦大一樣「不得志的奴僕」更多。焦大的背後,可是一整個「功勛僕役」階層,他們有歷史,有功勞,自認為躺在這些功勞簿上,哪怕是天天喝酒賭錢不幹活,也是應該比後面的人高一頭的。因為他們自己或者自己的祖輩,是參與了賈府得榮耀權勢的基本盤,戰爭的。
戰爭在農業社會以後,就成了「人類奮鬥價值的最終試金石」,一個女人一生辛辛苦苦生孩子,也只能生幾個,而戰場上一個男人就可以殺掉好幾個,甚至好幾十個女人一生能生的人口數量,如果是將軍一類,那更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賈門的富貴就來自這樣的萬骨枯,所以和焦大一樣的,認為自己能躺在功勞簿上喝酒的奴僕們,當然也覺得自己本來就應該有後來者如何追趕不上的體面,就像某些國家裡那些尾大不掉的貴族和功勛集團一樣。然而,寧府的現實,讓他們覺得「不得志」了。
這些不得志的奴僕,最看不過去的,恐怕不是賈珍,不是賈蓉,不是從小在寧府混大的賈薔,畢竟他們都還是正經寧國公之後,他們最接受不了的是最得志的外來戶秦可卿,她作為一個外人嫁過來,就有公公寵愛,賈蓉尊敬,賈薔巴結,還能管家執事。當然,秦可卿還不像鳳姐,背後有一個同樣是武勛貴族的娘家支持,她除了那個老邁不堪的養父,連正經的血親都不知道在哪裡。秦可卿唯一的依靠是她自己的魅力和才能,可是對於已經心存惡意的人來講,她的魅力毫無用處,反而成了誹謗構陷的來源。畢竟,自古「情」和「淫」不分,而「淫』又是男權社會的死穴了。
(這裡可知劉心武「秦可卿公主說」的荒誕不堪了,秦可卿最大的弱點,就是她的魅力缺乏相伴的威嚴,和鳳姐威而無恩構成鮮明對比,這也符合她表面為中等官宦家庭的小姐,實為孤女的身份,但有一點」公主""郡主「這樣和最大暴力集團沾在一起的關係,哪裡會沒有一點殺氣!更不要說賈珍等人會多少敢於向她放縱自己的內心未必尊重的慾望了。,)
由此可知,」養小叔子「指的不是別人,還是秦可卿!這小叔子,自然就是賈薔。賈珍要避嫌的,自然就是僕人們對賈薔和可卿有私情的傳言。讓賈薔搬出去住,甚至不排除嫉妒的成分。有人說僕人們構陷的是賈薔和賈蓉賈珍的同性戀關係,這又是說笑了,男同性戀這種不影響生育和血統問題的」雅興「在中國古代的男權社會裡,除了其中的低等級一方可能會被笑話,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沒人會當一回事,更不要說賈薔是寧國公之玄孫,是賈珍賈蓉的正經近親。 所以焦大罵人,竟來來回回都是在罵可卿和公公,和小叔子不堪!
有此可知鳳姐賈蓉為何都裝沒聽見了,而尤氏秦可卿也在現場,這個情況就像是大家都知道台上的小戲子像黛玉,但是誰都不敢說的更嚴重的版本。說出來,按照封建社會的規則,秦可卿勢必無法承受,不說出來,然而所有人,包括可卿自己,都心知肚明。
所以,秦可卿在焦大罵人事件之後,很快就病發了,正如尤氏所言」那媳婦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的,他可心細,不拘聽見什麼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 最聰明智慧又深謀遠慮的秦可卿,難道不知道僕人內部已經形成了一派對她的存在極為不滿的勢力,而且他們的背景和攻擊角度,又是一個在封建男權社會裡她無法用才智和魅力解決的要害,是她無論如何思量盤算也解決不了的自己的困難處境。
所以,可卿病發了,而這時又傳來了弟弟秦鍾因為要追求」情「而在家學被誹謗欺負的消息,姐弟二人,實系同命!於是她徹底病倒了。
推薦閱讀:
※男女朋友經濟基本AA難道要被譴責? ?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有追求女性主義的意識嗎?
※有哪些國家的女性權利在近幾十年內倒退?
※女權主義者的罵人困境——能不能罵?怎麼罵?
※一個當代中國普通男性可以在社會中享受到哪些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