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老妖精」——女子體操高齡運動員,兼談2012年中國女子體操之殤
近些年來,女子體操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在女子體壇,出現了眾多的「老妖精」,即高齡女子運動員,她們擁有在中國觀眾眼中不可思議的高年齡,但依然保持了一流的競爭能力,在世界大賽上多次爭金奪銀。在高齡運動員中,最著名的運動員當然是邱媽媽——邱索維金娜,在里約奧運會時她已經41歲,卻依然發展出世界上難度最高的跳馬(前手翻前團兩周,被命名為普羅敦諾娃跳),而2017年她依然活躍於大小比賽中,並且還能比個人全能!這是個例么?顯然不是,熟悉體操的人都知道,「老妖精」這一現象,已是普遍現象了。
我們來看下面一組數據:
波諾爾,1987年生,2004年雅典奧運會團體自由操、平衡木三金得主,參加2016年奧運會並進入平衡木決賽,在2017年繼續發展出高難度動作直體旋與平衡木後直上,時年30歲。
特維德勒,1985年生,2006、2010年世錦賽高低杠冠軍得主,高低杠上蹬杠特卡180騰躍的命名者,在2011年發展出震驚世人的長串蹬杠360+蹬杠特卡180+葉諾娃+蹬杠shapo180,成為世界最高難度,2012年高低杠奪冠最大熱門(最終下法失誤只得銅牌),時年27歲。
傑西卡·洛佩茲,1986年生,委內瑞拉選手,多次進入世界大賽全能決賽,並進入2016年奧運會高低杠決賽與全能決賽(值得一提的是,許多人認為當時FIG有意將范憶琳擠出決賽而臨時將委內瑞拉選手抬分,指的就是她),時年30歲。
薩尼·維沃斯,1991年生,2016年奧運會平衡木冠軍得主,平衡木上水平720轉體的命名者,時年25歲。在2017年繼續活躍並發展出平衡木新難度動作。
雷貝卡·唐尼,1992年生,2016年歐錦賽高低杠冠軍得主,正掏屈體特卡的命名者,並以6.9的難度成為正式比賽中范憶琳外的最高難度,時年24歲。
洪恩貞,1989年生,2008年奧運會跳馬金牌、2013世錦賽跳馬銅牌、2014世錦賽跳馬金牌、2015年跳馬銀牌得主,2016年奧運會衝刺跳馬最高難度動作之一尤爾琴科1080(該動作難度組別一度超過普娃跳,但無人能完成)失敗,但預賽僅次於Biles獲得第二名。時年27歲。
扎莫洛德奇科娃,1982年生,2000年奧運會跳馬自由操雙金得主,世錦賽直到2007年仍能進入跳馬決賽,一直比到2008年世界盃總決賽還能進入跳馬自由操決賽,時年26歲。
帕夫洛娃,1987年生,生涯大賽多次獲得全能、平衡木等第四名,後來改國籍為亞塞拜然並代表亞塞拜然隊出戰大賽,在2014年參加不少世界盃取得名次,並參加當年的南寧世錦賽,時年27歲。
費拉里,1990年生,2006年全能冠軍,直到2017年自由操決賽的常客,2016里約奧運會自由操第四名獲得者,在2016年發展出難度動作後直兩周,在2017年發展出高難連接快速後空翻+團身旋並進入自由操決賽,時年27歲。
以上運動員都是在高齡階段保持相當高競爭力的運動員,更有大量運動員是高齡一直堅持,只是沒有爭奪獎牌實力的(比如澳大利亞的larissa miller)。一般而言,女子運動員只要超過了20歲,往往大家都視作高齡運動員,而現在世界上出現一些三十歲甚至四十歲的運動員,真是一個神奇的現象。
然而,值得注意的一點的,我們可以看出,絕大部分的高齡運動員都是外國運動員,其中以歐洲運動員居多。中國運動員則很少能成為出名的高齡運動員。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我們需要分開來看這件事,中國很少高齡運動員,這件事情本身並不一定是好事或壞事。還要看具體的國情。可以看出,那些有高齡運動員的國家,很多時候是國內相對缺少「頂樑柱」,不得不讓大齡運動員堅持訓練與比賽,而高齡運動員較少的國家,一般而言更新換代比較快,即使之前成名運動員無法堅持比賽狀態,也總會有新人頂上。像美國就是一個高齡運動員很少的國家,但整體上說,更新換代比較良性,而且美國與中國一樣,練習體操背後已有一個比較固定的人生髮展路線,廣義上說也可以說是有一條產業鏈。
相比之下,與其說是高齡運動員能力不足,倒不如說是中國國情的原因更多,讓中國少了不少高齡體操運動員。在中國練體操意味著什麼呢?小時候打基礎訓練,十幾歲時開始參加比賽,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功成名就,比完全運會後退役,給省里拿了成績省里幫著安排保送大學,大學畢業之後自謀其生,或是依然進入體操這個行業成為教練員或裁判,這是一個非常理想的運動員發展道路,而我所知大部分運動員也確實是按照這條路走的。所以這個制度,本來是一個非常良性的制度,也是其他很多國家比較羨慕的制度。在這個制度的運作下,中國始終擁有比較穩定的運動員基數並可以以較快的速度更新換代,大賽成績、運動員利益、省籍利益與國家利益都得到了一定保障。當然,近幾年來(可能也是一直都有),這個制度在運作過程中出現了一些人們不太希望看到的現象,不過總體上來講這個制度是保證了中國體操大部分時間都在國際上處於相對領先地位的原因所在。
有些人說,高齡運動員更多的是人種問題,中國人作為黃種人,原本在體力、耐力方面就處於相對劣勢,所以難於適應高齡運動,這種說法正確么?我個人不這麼認為,從上面的運動員列表可以看出,許多運動員「越老越妖」,在高齡仍然發展出非常可怕的難度,以我個人理解,如果一個運動員願意,只要底子足夠好,是都有成為「老妖精」的潛質的。前段日子劉璇見波諾爾復出恢復了高難度,發表言論稱「等我生完孩子了復出與你一戰高下」,雖然是一句戲言,但我相信即使劉璇真的復出,也能整合出一套還算可以的難度動作。君不見,在看到羅馬尼亞日漸沒落時,前羅馬尼亞名將,參加過1988年漢城奧運會的西里瓦斯大媽都要鬧著復出呢。那可是1972年的老妖精了,比邱媽還老的神話……其實,中國本身就有一位著名的高齡運動員,那就是曾代表中國隊參加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的和雪梅,她與邱媽同時出道,後來移居日本,曾獲日本國內的平衡木冠軍(要知道,那時候她已經30高齡),一度甚至有望入選北京奧運會日本隊陣容。據中國昔日體操名將周端稱,她於2013年前去日本,見了和雪梅,和雪梅竟然仍然能做平衡木最高難度的動作木上後直360。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蹟,也充分說明了中國人的身體素質,完全是有成為老妖精的條件的。
說歸說,但體操運動員要做「老妖精」,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要保持一個比較好的能力,要付出的可能比年輕運動員多的多。以我個人的觀點,需要做到以下事情:
1. 非常規律的訓練與良好的作息。高齡運動員保持狀態的能力勢必比年輕運動員弱不少,這樣對訓練的要求就格外苛刻。可能需要教練專門安排訓練時間與訓練計劃,不能與年輕運動員完全相同。何時恢復與使用難度動作,都要有比較嚴格的把控,否則很容易受到毀滅性傷病。這個經典的例子就是在2012年,程菲復出並衝擊中國隊奧運陣容,卻在訓練中練習後直1080不幸受傷骨折,只得遺憾告別體操生涯。相比之下,歐洲運動員在這方面是做的比較好的。
2. 選擇在身體狀態良好時參賽,並把身體狀態在大賽時調整到最佳。這一點是中國隊相比比較缺乏的。我曾經在十宗罪的回答里吐嘈過中國隊比較缺乏狀態調整能力,每到大賽時往往會遇到諸多傷病,這樣是比較難出老妖精的。老妖精最忌諱的事情就是在身體感覺不好的時候強行比賽,這樣一來成績不會好,二來對狀態保持不利。這一點也是邱索維金娜在採訪中談到的,她正是因為如此才能一直擁有良好的競技狀態。
3. 運動員擁有最高的自主選擇權。也就是說,運動員擁有可以為自己做主的權力,在運動員自己不願意打封閉針強行上陣的時候就不打封閉,運動員不願意出國比賽的時候就不能出國比賽,而不會被教練與領導強行要求去參加某個國際比賽或在比賽中強行上某些自己掌控不了的難度。當然,作為小國有一個優勢是運動員自我感覺狀態良好可以出去比賽時一般總有比賽可以比,但大國往往這種機會不會輪到你頭上的,國內還要撕一番呢。
其實,中國隊並不是沒有嘗試過培養「老妖精」。在2012周期,中國隊有兩個選擇,一是盡量延長08周期運動員的運動壽命,另一個則是全力培養12周期的人才。由於國內訓練資源、比賽資源與裁判力捧資源(國內裁判對運動員的力捧尺度,這也是資源的一種,一個運動員拿到別人就拿不到)有限,兩者不能兼得,必須做出取捨。因為中國08周期的運動員很強勢(包括程菲、江鈺源、何可欣、鄧琳琳、楊伊琳、眭祿、黃秋爽),除了李珊珊外全部備戰12周期,所以當時中國隊的選擇更傾向是全力幫助08周期的運動員延長運動壽命,而戰略性放棄大部分12周期的適齡運動員,這就造成了12年奧運會上,中國團體五人組竟然有四人都是08周期運動員的狀況。
其實,中國在12周期是有幾個不錯的苗子的,除了被國家隊主推的姚金男與譚思欣外,吳柳芳、商春松、黃慧丹、曾斯琪、駱佩茹、譚佳薪等都具備不錯的競爭力,但這些運動員在最終奧運名單決擇時被直接放棄。因為08周期運動員太過輝煌,導致國家隊希望她們能延續狀態,但最終結果比較凄慘。從體操迷的角度來說,12年奧運會是中國體操隊比的很失敗的一屆奧運會,團體在難度不封頂年代史無前例地跌出前三,全能完全沒有競爭力,團體多次上演崩潰套路,最後靠著單項獎牌挽回遮羞布。08周期的運動員里,程菲在最後時刻骨折退役,江鈺源10年亞運會後身體狀態每況逾下,楊伊琳只剩跳馬高低杠兩項,高低杠無法適應規則加上腰傷淪落至平庸,何可欣徹底變成高低杠單項運動員,黃秋爽一直無法解決穩定性問題,眭祿除了平衡木自由操其他兩項完全不能用,最終團體陣容拼拼湊湊勉強上陣,全能甚至要靠鄧琳琳頂上,延長08周期運動員運動壽命的戰略幾乎全盤破產。假如12周期的戰略重心變成重點培養新人,結果會不會更好?誰也不知道,但從12年後中國對老運動員的使用變得慎之又慎,世界體操競爭格局日漸激烈,中國隊的日子也變得越過越難受。
中國隊為什麼12周期延長老運動員運動壽命的計劃會失敗呢?我認為這一點與中國隊體制有關係。就中國體操隊的體制更適合更快速地新陳代謝,而想培養「老妖精」,就不可避免地會遇到以下壁障:
1. 重點比賽問題。一般小國運動員一年裡最重要的比賽就是一場世界錦標賽或奧運會,這表明,對於她們而言,一年裡只要有一次把狀態調整到最好即可。但對中國來說,不是這樣。中國運動員往往一年裡要面臨的重要比賽還有國內的全錦賽與全運會,這些比賽是隊內的選拔賽。對很多運動員來說,國內比賽甚至比國際比賽重要。因為,國際比賽比的不好,還可以跟著隊友混團體牌子,但國內比賽比得不好,那連比國際比賽的資格都沒有。所以,每年經常可以看到這種情況,國內的比賽大家一個個飆到最高難度,亮出讓世界為之讚賞的成套,但到了國際比賽卻一個個接連受傷、失誤、減難度,水平大不如前。對於她們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戰勝自己人而不是外國人,而這一點,對老運動員的壓力也就格外大,遠大於年輕運動員。
2. 重點比賽過於密集。每年奧運會後一年,都會比一屆全運會,但全運會與世錦賽的日程排得很近。對於中國運動員來說,全運會的意義甚至遠大於世錦賽,因為全運會是為省里爭光,獎金高於世錦賽不說,運動員本身的編製、分配、保送大學也是省隊里給安排的,所以即使世錦賽比爛,全運會也必須比好。而連續比兩站大賽對運動員的狀態調整能力的要求是空前的。類似的,在奧運會後的第二年,中國每年都派出一線隊連比亞運會與世錦賽,兩站比賽往往挨得非常近,導致根本來不及調整,像2014年中國隊全力出擊亞運,到世錦賽上狀態全無。對女運動員來說,她們比男運動員需要多考慮一個問題,就是生理期,連續比賽對女運動員的生理期也是一個考驗,必要時可能都會用藥物調整,而對老運動員來說,這樣折騰對運動壽命的損傷也就顯得頗大。
3. 無法在狀態最佳時獲得國外比賽機會。中國隊外戰安排往往會統籌兼顧,運動員不大可能在自己狀態最好的時候獲得外戰機會。於是經常可以看到中國隊派出去比世界盃分站賽的運動員一個個比得稀爛,想去的去不了,不想去的又非要安排去比。像2011年初的加拿大wildrose站,江鈺源與黃慧丹去比,比出了一片11+、12+的得分,這種比賽既沒有意義又拉低逼格,很多時候是領導們為了政績拍拍腦袋決定的事情,還有省籍、組籍利益等作梗,有錢的省能讓運動員更多地出去比賽,沒錢的省只能窩家裡悶練,結果可想而知。
從江鈺源的例子就可以看出,為什麼12周期延長老運動員壽命的計劃會失敗。因為09年要比全運會,江鈺源在09年一年裡上了讓世界瞠目結舌的難度(這些難度放到10年足以挑戰穆斯塔芬娜),結果導致嚴重傷病穩定性大降錯過09世錦賽,在10年里恢復了部分難度拿到世錦賽亞軍,當時的江鈺源擁有中國最好的跳馬之一、僅次於何可欣的高低杠難度、團體平衡木成績第一與眭祿之外的自由操最高分,基本當時的輿論公認到12年江鈺源可以毫無懸念地坐穩主力。但是,10年在世錦賽之後僅接著就比了一場亞運會,在亞運會完全無法調整自己的狀態比得非常糟糕(據部分體操迷猜測可能是生理期調整不過來),又在11年上半年以很爛的狀態比了世界盃分站賽比出一大片低分,全錦賽時成績一撅不振,雖然在11年下半年的根特站恢復了良好的競技狀態,但緊接著的世錦賽又出現崩潰的狀態,團體只貢獻了一項劣質跳馬。12年儘管努力恢復狀態仍然無法趕上奧運會的末班車。可以說,如果江鈺源能像上面那些小國選手一項由自己安排比賽與訓練恢復計劃,很可能會成為12年奧運會的一員猛將,但不規律地上難度、盲目的比賽計劃與密集的比賽周期讓江鈺源的競爭力逐年迅速下滑,最終淪落為四項都很一般的平庸團體補丁,不得不說是中國體操很遺憾的一件事。而類似的情況也多次發生,最終造成了12年奧運會的挫敗。
無獨有偶,相同的情況在美國也出現過。12年美國有大批08周期的名將嘗試堅持,包括肖恩·約翰遜、柳金、斯隆、梅美爾與薩克拉莫尼(不錯,這五個人正是比了08年團體比賽的五人),但在12年的時候,也都一個個面臨著減項、競爭力下降的情況,加上美國12年五人組的實力太強,被外界稱為The Fierce Five,所以08五人組最終悉數落選美國團體陣容。而16周期,The Fierce Five中的萊斯曼與道格拉斯復出,經過比較良好的恢復訓練與參賽計劃,在2016年都保持了自己的競爭力甚至上了新的難度,最終入選團體陣容,算是美國對延長運動員壽命的一次成功的嘗試(但這個過程中不是沒有代價,The Fierce Five中的Ross與Maroney也經歷過這樣的嘗試,但最終這兩人宣告失敗)。
總的來說,以我個人的觀點,對每一個體操運動員來說,高齡並不可怕,高齡運動員成為傳奇的比比皆是,只要願意堅持,一個成功的運動員很可能可以在高齡發揮她的餘熱。而想成為成功的高齡運動員,需要比較長時間的經驗摸索、需要自身堅持與體制制度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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