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斕袈裟
(一)
金池長老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他對面的黑大漢憨憨的笑著只說道:「長老只要按照在下這法門修鍊,當可有五百年壽元。」他的嘴角上揚著,似乎是發自內心的高興:「只不過這法門源自道家,不是佛門的法術。」
金池長老微笑道:「佛雲眾生平等,我們都不是凡俗之人,不應有門戶之見。」
看著金池長老樂呵呵離去的背影,黑熊的心裡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二十年前,黑熊第一次認識了金池長老,那時候黑熊的神通還未練成。
(二)
金池長老在觀音院里把玩著一卷經文,那經文裝潢極為華麗,竹簡上都鑲著金子,裡邊的文字則是用銀飾過一遍的,金池長老看得愛不釋手,又不敢拿著看太久時間,怕自己的肉掌把金銀損了。
黑熊知道金池長老是觀音院的院主,遠近聞名的得道高僧,自己修鍊幾百年,如今已經到了玄關,苦於無人指點,這才想起來這位近鄰,想要向他求個指教。但黑熊初一現身的時候,金池長老卻嚇了一跳。
你見到一隻熊突然跑到自己家來,你也會嚇一跳的。
然後,熊說話了,長老懵了。
熊說的第一句話是:「晚生黑風山熊羆怪,久聞金池長老盛名,特來拜訪,不勝唐突,見諒見諒。」沒想到這黑熊說話還斯斯文文的,一點也不像吃人的精怪。但畢竟人妖殊途,還是小心點好。
金池長老雙手合十,戰戰兢兢的說道:「好說好說,客氣客氣,上仙請坐。」
黑熊心裡十分不解,這金池長老既然是位得道高僧,又為何對自己如此唯唯諾諾,看起來真真如平日里見多了的凡俗人等一般?黑熊依言坐下開始詢問:「晚輩修鍊的是玄門正法,本來不應該在這裡叨擾您這得道高僧的,但晚輩覺著佛道本是一體,其中必有相通之處,所以特來請教,久聞長老是觀音菩薩高足,得道日久,今日萬望賜教。」
金池長老把金銀經卷收好,顫顫巍巍的說道:「貧僧是曾經見過菩薩,但並不是她的弟子,菩薩也只不過是於佛法上指點過貧僧,至於你所說的修鍊法門,菩薩並沒有提起過。」
黑熊本想向他求得一些指點,沒想到卻得知了這麼樣一個消息,這滿座的觀音院都是些吃齋念佛的和尚,並無一個有法術的高人,之所以能香火鼎盛,不過是乘佛願力罷了。
黑熊無奈只得拱手道:「晚輩住在黑風山的黑風洞中,長老有暇可以一起去品茗。」
金池長老送走了黑熊精,心裡依舊戰戰兢兢不停:「品茗?莫不是要把老和尚吃掉不成?」但他想起這黑熊談吐舉止,又不像是個茹毛飲血的妖王,反而斯斯文文的好似一個儒生,心中不住的起疑。
金池長老想不到,他真的有一天要親自登門拜訪。這一切都是因為白衣秀士。
其實,主要是因為金池長老。
金池長老確實是當地最有名的高僧,對佛法的理解方圓百里內無人能出其右,坐下的弟子也都很有根基和悟性,這座觀音院也因此成為遠近一座十分有名的寺院。但金池長老有一個不同於其他僧人的愛好。
僧人修行,單衣茹素,不尚奢侈,甚至很多行腳僧自己居無定所,只靠著一個缽盂飽一頓飢一頓的過活。金池長老雖然不愛口腹之慾,但卻極愛各種裝潢華麗的寶貝,他年屆七十,已經在觀音院中藏了很多的珍寶。其中有一樣就是這金鑲銀的《法華經》。金池長老認為這本《法華經》只是裝潢華麗,本身並無什麼特別之處,他把玩日久,也當做一件尋常的珍寶藏於庫內,每幾個月想起來看上一次。
他案頭上自有紙本的《法華經》也並不指望這書演習,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在自己眼中平淡無奇的金鑲銀《法華經》其實是一本佛門弟子修鍊神通的典籍,上面記載了很多修鍊的真言和手印。金池長老雖然是高僧,但畢竟肉體凡胎,難見其中的奧妙。但偏偏這附近還有一個妖怪是修練佛門功法成精的,他本是一條白花蛇,平日里愛做白衣秀士的打扮。這一次聽說了金池長老得到這金鑲銀的《法華經》當即便找上了門來。
觀音院都是凡人和尚,哪有能敵得過他的,便被這白衣秀士破了倉庫,取走了《法華經》,所幸這白花蛇妖也並不是個貪財愛物的,只取了這對自己有用的經文走,其餘的寶物沒動。但這一下子,可把個金池長老嚇壞了,當時病了三五天才好。
下得床來之後,便決定到黑風山走一遭。
(三)
黑風山並不黑。
相反的,這裡鳥語花香但見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爭妍,叢叢花發,簇簇蘭香,卻也是個洞天之處。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寫著: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樂天真。
金池長老見了,便立刻對這黑熊好感倍增,但畢竟是妖怪府邸,時時刻刻拿著警惕。
門口一個小妖立著,見了這長老便連忙過來打拱:「長老有禮了,可是來找我家先生的?」
金池長老有些發懵,這先生難道就是那黑熊不成?歷來妖怪都自稱大王的,這裡卻有一個自稱先生的:「阿彌陀佛,貧僧要找的是一個黑熊練成的上仙……他談吐……」這話還沒說完呢,那小妖便道:「您說的正是我家先生,您請隨我進來吧。」說著便要攙扶金池長老,慌得那長老連忙避開道:「貧僧自己能走,小童子不必多禮,不必多禮。」
就這樣戰戰兢兢的進了洞,卻見那黑熊正捧著一本書讀得開懷,一面讀一面從一隻瓷壺中倒出香噴噴的茶水來兀自啜飲著。
這時見了金池長老便慌忙放下手中的書和茶碗,迎了上來:「是長老來了,快請坐,快請坐。」他連忙吩咐小妖再去弄好茶來,自己則陪著金池長老說起了話。
過不多時,茶已經沏好送了上來,黑熊也不再和金池長老聊詩詞歌賦只問道:「向日造訪實在叨擾了,沒想到長老當真賞臉移步,舍下蓬蓽生輝啊,未知長老此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金池長老吞吞吐吐的說道:「是這樣的,前日里有一個白衣秀士來到我院中,搶了貧僧一本《法華經》去,貧僧特來請大王做主……」
這時那小妖又道:「我家先生不喜歡別人叫他大王的。」
黑熊一擺手道:「你先下去吧。」又轉臉對尷尬不已的金池長老說道:「小孩子不懂事,長老莫要見怪。」
金池長老不好意思的擺擺手,示意黑熊不要往心裡去。
黑熊笑了笑說道:「長老說的這個白衣秀士,在下是見過的。」
金池長老聽他這麼說,眼睛裡開始放光,那種光,彷彿是希望的光。
黑熊繼續說道:「這人是黑風山上一隻修鍊有成的白花蛇,算起來與我也有些交情,您還記得那日里我去找您請教修鍊的問題嗎?後來我便尋到了他,我二人坐而論道,我見他談吐不凡,也是個有道的,便出語詢問他我此時修鍊的玄關。沒想到這玄關在道門中極難突破,到了佛門手段里,卻是修鍊之初就要碰到的,那白花蛇早就已經破了,便將法門告訴於我,我按法子修鍊,此時的功力修為已經一日千里了。」
金池長老道:「那此妖的修為在先生之上了?」
黑熊搖搖頭道:「不是,他能夠指點於我,乃是他修鍊的佛門功夫不同而已,若論修為,弱於我遠甚。」
金池長老道:「那可否請先生帶貧僧去尋那妖,要回《法華經》呢?」
黑熊奇道:「我聽聞佛家傳法,都是樂善好施,有人索求經文,那是不取分文,當即便送的,怎麼一部《法華經》長老卻如此不舍?莫非此物是貴院的孤本?若是僅此一本,在下這裡也有一部《法華經》長老拿去就是,那白花蛇修鍊佛家法門,讀些經書沖沖妖氣也是好的。」
金池長老心中慚愧只得說道:「那《法華經》不同尋常,是貧僧花了心血才得來的,那白花蛇妖讀經文的話,我院中有佛經半藏二百餘卷,隨他取用,但只這本,是一定要拿回去的。」
黑熊思索了片刻,便說道:「既如此,那在下便隨長老走一趟,那白花蛇居所離此不遠,咱們去看看便是。」
說話間,這一人一熊便來到了白花蛇的洞府,黑熊長嘯了一聲道:「蛇老弟,黑風來看你了。」
到此,金池長老才知道這黑熊名喚作黑風。
那白衣秀士輕靈靈的從洞府里出來,見了黑熊便哈哈大笑道:「哥哥怎麼想起來到小弟這來了?」他這話剛說完,看見所在黑熊身後的金池長老,差點沒罵起來:「他怎麼來了?」
黑熊道:「兄弟啊,這位長老也是哥哥我的朋友,咱們到你家裡說話可好?」
白衣秀士還沒說話呢,金池長老便開口了:「還是別進去了,黑先生,咱們就在外邊說吧。」他心中害怕這兩個妖怪合夥算計自己,是以想著在洞外如果出了事還好跑,但要是黑熊想要害他,洞內洞外又有什麼區別呢?
「長老,那你說吧。」黑熊點了點頭。
金池長老道:「這位先生,咱們有話好商量,貧僧自黑先生處聽了,您也是個有道的妖仙,修的也是咱們佛門一脈的手段,那本《法華經》是貧僧費了心血才得到的,萬望您能高抬貴手,還了給我吧。」
白衣秀士沒有理他,只對黑熊說道:「哥哥,你不知道,那本不是一部《法華經》而是我修鍊的大悲神咒里的六字真言的功法。此物對這和尚絲毫無用,只是金銀鑲嵌十分好看,但對於兄弟我確實有大用處的,如果練成,那便是少了百年的苦功,哥哥可千萬要為兄弟做主。」
金池長老萬萬沒想到那金鑲銀的《法華經》還有如此作用,只是心疼那東西耗了大銀錢,不禁心痛不已。卻聽黑熊說道:「那上邊的功法,你可記熟了?」
白衣秀士道:「記熟了。」
黑熊道:「既然記熟了,那便還了回去吧,日後你若是有不明白處,再去取閱,金池長老是得道高僧,咱們與他做個朋友,日後你修行上有不懂處,也可以向他長長討教?」
白衣秀士道:「我等要和這個凡人做朋友?」
黑熊道:「人之所以為人,是因前世修了福德,今生才可做人,你我沒有這般的福氣,只能托生畜生道,從頭修鍊,起初為的不就是練出個人形嗎?之後才有這諸般修鍊之法,晉陞之道。金池長老雖然是肉體凡胎,但他德高望重,精研佛法,與他為友,該當榮幸才是。」
白衣秀士聽著黑熊如此說,也無法,只得同意,他將那金鑲銀的《法華經》自行複製了一份副本,原本交給了金池長老,黑熊為了勸和兩人,又在自己的洞府擺了素宴,這段往事才算揭了過去。
(四)
二百年就這樣彈指一揮間的渡過了。在妖精的世界裡,似乎時間並不那麼重要,只要他們想,就可以活很久很久。但是,現實真的是這樣的嗎?黑熊並不那麼想,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自然死亡之外,還有一種東西叫做意外死亡。
在傳授給金池長老養生的秘法之後,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探討人生哲學探討了兩百年,這兩百年里,又有一位凌虛子加入了。
凌虛子是一隻蒼狼精,功力在黑熊和白花蛇之間,他也是喜歡道士的裝扮,平日里不以本相相見,高談闊論起來頗有仙風道骨。
如果就這樣一直下去的話,結局可能會很好,黑熊會成為一個詩人,把他的故事拿去和李白分享。
白花蛇會成為一個和尚,或許就直接變成觀音院的韋陀護法了。
凌虛子可能會變成一個遊方四海的道士,遇見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幫一把,捉個鬼,求個雨什麼的。
而金池長老呢?他可以一直活到壽終正寢,享盡五百年的壽命,然後開始下一世的輪迴。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的美好,直到,西遊開始。
東方來了兩個和尚一匹馬。
(五)
確切的說,是一個耍猴的和尚騎著一匹馬牽著他的猴。
(六)
和尚長得很好看,丰神俊秀,金池長老二百多年的壽命,閱人無數,但也覺得這和尚實在是個見過世面的大人物。
和尚的談吐也不一般:「貧僧自東土大唐而來,往西天佛國取經而去。」金池長老聽了第一個反應就是:「騙子!」那麼大老遠的誰能去得了?更何況這和尚身邊還帶了一隻猴子,那猴子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盯著自己的寶物,看有什麼能偷的一樣。
金池長老覺得這一對師徒不像好人,打算羞辱他們一下,就把這些人趕走。他先想和這和尚比一下壽命,自己二百多年的壽命比妖怪比不過,比個凡人還比不過嗎?
結果,猴子說:「俺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上打過玉帝,下打過閻王,那時候,只怕是還沒你呢。」
金池長老碰了一鼻子的灰,又想到咱們比珍寶吧。
和尚拿出了他的紫金缽盂,金池長老說:「這東西我這有很多,不能體現你們天朝上國的風姿。」
猴子把袈裟抖落出來了,錦斕袈裟。
金池長老眼珠子差點沒掉地上,看的脖子都長長了三倍。
「能不能,借我晚上仔細看看?」
和尚同意了,金池長老高興了很久。
惡由膽邊生,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金池長老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收集袈裟,他自己有四百多件袈裟,但就是沒有一件能比得上這錦斕袈裟的。
他動了壞心眼。
(七)
孫悟空自從被壓在五指山下之後,就有一個晚上睡不實的毛病。任何一床被子,也無法給他那座山的厚重感。
他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討厭那座山,還是依賴。
如果他能活到現在的話,就會知道有一種心理學上的現象叫做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孫悟空睡著的時候,總是喜歡趴著,然後下意識向上拱,但每次都會把被子拱下去,他為此相當苦惱。他不知道,自己在五指山下,做個一個五百年的拱塌這座山的夢。
這天晚上,五指山變成了火焰山。孫悟空本來是想撿被子的,現在變成了滅火。
然後,滅火發展成了放火。
就在孫悟空放風助火的時候,黑熊來救火了。從黑風山上,能看到觀音院,這裡火光衝天,黑熊自然不能不管。
他駕雲而來,看見這隻猴子在那放火,心中自然怒極,正要動手的時候。他看見了倉庫處五光十色的燦爛。
黑熊骨子裡是個詩人。文人墨客好佛的也有很多,偏偏這二百年來和金池長老在一處,黑熊對這些物事也十分感興趣,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那佛衣不是凡品。
偷書不叫偷,是雅賊。
黑熊要做一次雅賊。
所以他想都沒想就用神風攝走了錦斕袈裟,也不救火了,一溜狂風又回黑風山去了。
當他把錦斕袈裟帶回到黑風洞的時候,心中依然惴惴不安。他也不敢多看這寶衣,就把它鎖在箱子里了。
黑熊的心裡七上八下的。
我這是在偷啊,我偷的是我好朋友的東西啊。
黑熊的自責伴隨著深深的苦惱,究竟,要不要把這東西還回去呢?還是,從此就遠走高飛呢?
黑熊想過很多種結局,最壞的一個,就是被佛衣的主人誅殺。黑熊知道,那和尚和猴子,是不可能擁有這麼珍貴的袈裟的,這袈裟的主人,一定是一個惹不起的人物。
但只要這人不出手,那麼至少在黑風山上,能動得了自己的人並不多。可是,黑熊這是第一次不理直氣壯的和人動手。他真的是太喜歡這件袈裟了,喜歡到得不到他心裡就會很難受,很痒痒。
小時候,甚至於長大了,我們也經常會對某一樣東西莫名其妙的心動,那種心動是旁的人無法理解和用言語形容出來的。在得到那東西之前,我們回無比的心痛和糾結,在得到之後又會有一種惴惴不安的幸福感。但規律告訴我們,幸福來臨之後,災難就要到了。
黑熊並不是一個野妖怪,上千年的修行,還有他對歷史、詩詞的修養都讓他比其餘的妖怪更看得清,但這一次,他依然被誘惑所擊倒。身不由己。
面對誘惑,我們不是不能犯錯,犯錯的結果通常也並不是由錯誤本身決定的,這似乎才是懲罰最大的悲哀。
黑熊一直認為,這件事情對他最大的懲罰是——
他的三個朋友死了。
第一個是金池長老。
面對火焰過後的殘骸,和丟失的袈裟,金池長老無法支撐自己的生命,在羞慚與崩潰中,他撞牆而死。一地的紅白之物讓這些從未見過血光的和尚難以接受。但有些時候,死亡並不是最嚴厲的懲罰。
(八)
袈裟現在的主人,終於找上門來了。
黑熊認識他,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美猴王孫悟空又有誰不認識呢?但此時此刻的他,早就已經失去了當年的威風。黃金鎖子甲換成了一件樸素的僧衣,資金衝天冠變成了緊箍咒,唯一還在的就是那桿天不怕地不怕的金箍棒。
「黑子,是不是你拿了我師父的袈裟?」孫悟空說話的方式似乎沒有變。但他看這世間的眼神已經變了。
黑熊點了點頭:「袈裟就是我拿的,我拿了又怎樣?你當年也沒少偷人家東西。」他指了指金箍棒,示意孫悟空你這最趁手的傢伙,就是你偷來的。
孫悟空沒有繼續接話,這架是不能不打了。
第一架打了一天一夜。孫悟空實在是厲害,黑熊只能抵擋到這個程度了,賣了一個破綻,回到了洞府里。
不過黑熊知道,孫悟空擒不住自己。
(九)
對於妖怪來說,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就是修鍊。因為只有修鍊才是自己一個只靠努力就能完成的事情,其餘的事,至少都要有人來幫忙,有人來合作。
但,心,是最可怕的東西。這一點不但在人類身上適用,在妖類的身上也適用。
黑熊不知道金池長老為什麼死,他只是覺得,金池長老死於自己的貪心,如果不去縱火,便不會將觀音院燒成白地。所以黑熊現在越來越把這件袈裟當做對金池長老這位摯友的紀念。除非要他死,他會理直氣壯的拿著這件袈裟。
這天地間偷東西的又不止我一個,更何況,現在沒有人比我更合適保管這件袈裟。
黑熊早就看出這袈裟是如來佛祖所有,水火不侵,邪祟不近,雖然自己修鍊的是道門神通,但這二百年來與金池長老和白花蛇的交往讓他對佛門的手段心嚮往之,他想知道這一件袈裟背後是否藏有佛陀修鍊的秘法,又能不能對自己的功力有所裨益?即便都沒有,單只這一件袈裟也足夠讓黑熊覺得自豪,因為他是個詩人,如果穿上這件袈裟,就可以變成一個詩僧了。
但是,詩人是不現實的,詩人可以活在詩歌的世界裡,卻無法活在真實的世界裡。當巨大的困難真的來襲的時候,詩人無法像其他人一樣精準的判斷。
孫悟空的說客來了,白花蛇和凌虛子。
「把袈裟還回去吧,他不好惹。」這是白花蛇的意思。
「我只是要紀念我的朋友。」這是黑熊的意思。
凌虛子來得比較晚:「不還大家都要死。」
「這事兒和你們沒關係。」
談崩,開打。
黑熊很不解,是什麼力量讓著兩個多年的好朋友向自己出手的?黑熊沒有殺他們,但那道黑光和白光竄出洞府的那一刻,黑熊的心裡很冷。他現在才知道,原來背叛是如此苦澀。
所幸金池長老已經死了,如果他知道是自己偷了他的袈裟的話,會不會也像自己這樣傷心呢?
黑熊迷茫了,他頭一次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理論,還有人生觀。
要不要把袈裟還回去?
就在他思考人生的時候,小妖收到消息,凌虛子和白花蛇死了。是被孫悟空一棒打死的。
黑熊憤怒了。他只覺得此時此刻,已經不是袈裟的問題了,而是要為自己的兄弟報仇了。
黑熊取出了披掛,拿好了自己的黑纓長槍,直奔觀音院而來,此時的觀音院只剩下一片白地,一隻猴子陪著一個和尚說話,周圍那些光頭都在打掃和修復寺院。
黑熊惡狠狠的從雲頭降下來。
「你別打殺了別人,那兩個是俺老孫殺的,你來。」孫悟空帶著挑釁的躍到了空中。
黑熊雙眼冒火的跟了上去。黑纓長槍和金箍棒碰出了火花。這兩個殺得是遮天蔽日,風雷交加。
那孫悟空在太上老君爐里練了個鋼筋鐵骨,長槍紮上去只一道火星兒,連疼都不疼的,但金箍棒砸下來可非同一般,黑熊那身子可是肉長的,就算比一般妖怪要結實點,那也是鑽心的鈍痛啊。
就在這兩個鬥了三百餘招之後,南天方向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影子,那影子來的極快,剛剛看到一點兒,一眨眼之後就已經來到切近。
觀世音菩薩。
黑熊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人是自己無論如何也抵敵不過的。
觀世音菩薩連句話都沒有說,就將一道黑光拋了過來,那光照在黑熊的頭顱上,落地生根!
黑熊看看孫悟空頭上那個緊箍,又摸摸自己的頭,彷彿明白了什麼。
疼。
滿地打滾的黑熊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一個指天罵地的孫悟空為什麼會對那個白胖白胖的和尚如此的尊敬,又為什麼甘於從齊天大聖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行腳僧。
你有多大的本事,就要受多大的磨難。
禁箍緊緊的嵌進肉里,頭骨都要被擠爆了,無論是誰,也無法承受這般巨大的痛苦,黑熊只是一隻熊,即便他是個詩人,是個文學家,他懂得佛法,懂得道家的哲學,在這切實的痛苦面前也無法抗拒,無法鬥爭了。他選擇了投降,選擇了放棄。
黑熊依著觀音菩薩的吩咐解散了洞府,恭恭敬敬的把袈裟交了出去,唯唯諾諾的跟著觀音菩薩的身後匍匐著前進,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時候,回頭看了看那個瘦小的猴子。
猴子的背影一樣是佝僂著的,只是頭上那個緊箍亮閃閃的,十分耀眼。
(十)
南海珞珈山是如此的美麗,以至於黑熊都不敢提起自己曾經居住的黑風山,雖然他自認為已經把黑風洞經營得比其他的妖怪要好得多了,但和觀音菩薩一比,還是遜色了很多。
到底是佛門凈土,仙家氣象,又怎麼能是一介妖靈比得過的呢?觀音菩薩把黑熊交給了龍女,龍女帶著他在溫泉里洗澡,黑熊很不好意思,但龍女只是輕輕的說:「我只當你是只熊。」
黑熊沒有辦法,只得現出本相,這隻高大威猛的熊,此時在龍女溫潤如玉的手掌里,顯得如此的嬌憨,就好像是一隻寵物一樣。
當野生的猛獸被馴服成乖巧的寵物時,你知道它的心裡經歷了多麼深沉的痛苦嗎?你又知道野豬變成家豬的過程,經歷了多久嗎?
你看著那每一個匍匐在你腳下的憨態可掬的寵物時,可曾想過那也曾經是一個自由的靈魂。
自由的代價是獨立,依賴的代價是不自由。
黑熊不知道他此刻應該慶幸還是應該悲哀。他不必跟隨孫悟空一起去受西行路上的苦難,他可以依偎在龍女充滿馨香的懷裡搖著自己斗大的頭讓她撓自己的後脖子,代價就是擺出一副乖巧的人畜無害的表情。
這種俗稱賣萌的技術,可能是討主人歡心的最好的辦法了,但黑熊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是一個帶著禁箍的奴隸。即便自己過得再好,也不過是一個奴隸。
珞珈山對於黑熊來說,就是一座華麗的監獄,在這監獄裡,他吃齋念佛,雙手合十,但他的心中還有那股子沒有被磨滅的野性,每當這野性升騰起來的時候,禁箍那裡的頭皮就會隱隱作痛。
好在觀音菩薩平日里並不怎麼複習禁箍咒,否則,自己的腦袋又要多受些苦了。黑熊在這裡如履薄冰,唯唯諾諾,他每次看見觀音菩薩的時候都戰戰兢兢的,悲哀的是,他們每天都要見。
黑熊的任務是守山,但奇怪的是,無論誰來了,或者誰下山了,都不需要他過問,只有孫悟空來的時候才需要這位老朋友去迎接一下。但黑熊每次見到孫悟空頭上的緊箍的時候,心裡都會一疼。他不知道那個佝僂著身體的瘦小的猴子是不是也和自己想的一樣。
黑熊想離開,他對金身正果感興趣,但並不希望靠這個方法得到,他不想做別人的棋子。
珞珈山的人員流動很大,池塘里菩薩最喜歡用赤腳逗弄的金魚下山了,沒過多久便回來了。菩薩不怎麼騎的金毛犼下山了,沒過多久也回來了。在黑熊看來,這些寵物與自己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他們匆匆的離開,又匆匆的返回,再平常不過了。
直到有一天,一個滿身血痕的娃娃被菩薩帶上山的時候,黑熊的心又一次顫抖了。
他叫紅孩兒。
來到珞珈山的時候,紅孩兒的眼睛裡早就已經空洞無物,沒有人知道他這一路經歷了什麼,發生了什麼。黑熊唯一知道的就是,那枚最為厲害的金箍套在了這個娃娃的頭上,觸目驚心。
雖然那金箍的顏色燦爛耀眼,一點也不亞於錦斕袈裟的光輝奪目,但黑熊卻覺得那是人世間最為恐怖的東西。
這三枚箍子箍住的不是三個妖精,而是三個自由的靈魂。
有一天黑熊正在誦讀《金剛經》,他覺得這部經書里所說的,與金池長老教給自己的東西,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就在他痴迷於這部經的時候,觀音菩薩出現了。
「喜歡嗎?」菩薩溫柔的問道。
黑熊點了點頭。
「懂嗎?」
黑熊搖了搖頭。
菩薩從袖子里抖出了一件袈裟,正是那唐三藏的錦斕袈裟。
「給你的。」
黑熊抬起了頭:「為什麼。」
「想要,就拿著。」菩薩轉身離去了,那背影美麗得讓人不敢接近。
黑熊看著這奪目的錦斕袈裟,落下了兩行清淚,那淚水滴在袈裟上,化為煙霞。
水火不侵,佛祖誠不我欺也。
後來,黑熊得知,取經成功,三藏和悟空都成了佛,這錦斕袈裟自然就沒有什麼用處了,觀音菩薩向旃檀功德佛要了來,送給了自己。
黑熊再見這袈裟,早就沒有半點喜愛之感,只是覺得像魚刺卡在喉嚨里那麼難受和彆扭。
(十一)
他忽然很想見見孫悟空,看看他頭上的緊箍還在不在。
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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