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血饅頭被油煎過,會結痂

我恨東北。

那些毀了我的日子,再也沒有變好。

人血被油煎,先是噼里啪啦,然後結痂。

這個世紀開頭的那幾年,東北還是一片欣欣向榮,可現在翻過頭看,幾乎可以說是一場隆重的迴光返照——自98年國有體制改革始,東北幾千萬人陸續失業,大廈將傾,風雨滿城。數以萬計平均身高一米八以上的東北男生,從各大工廠被放逐到社會,社會就成了江湖。

那是一個帶著迷茫野性的時代。混亂表象下,暗藏著約定俗成的秩序。

1、

我老爸是一個大學老師。

那年冬天,他又被學校要求,訓練學生參加全市冬季運動會的速滑項目。

往年都是直接從澡堂里引水澆到足球場上,再拿推冰的木板推平就齊活了,可是那年的足球場上堆滿了隔壁倒閉工廠七七八八的機床、廢料。

我老爸就盯上了學校旁邊的一個野湖。

於是每天早上,我們拎著凍得邦邦硬的橡膠軟管,從熱電廠引水,澆在本來已經厚厚一層的冰上,推平,齊活。

我們劃分了兩個區域,一面是我爸訓練他的學生,另一面我看場子,租冰鞋,磨冰刀,招攬生意,賺點零花錢。

我們東北滑冰,是真的在滑冰。長長的冰刀在結實的冰面上,剌出深深的刻痕。基本上換下來一雙鞋,我就得蹲在旁邊,用磨冰刀的機器重新磨出刀鋒。

侵刪

湖面很大很大,我們這攤不遠處的冰面上,有抽冰尜的,有狗拉爬犁的,有支攤燒烤的,還有專門打一米來深的洞釣魚的,還有那不怕死的在冬泳。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陽光好的一塌糊塗,照在冰面上直晃眼睛,我漫不經心地邊磨冰刀,邊思考冰刀上一道凹進去的槽的用處——或許是滑的飛快時,濺起來的碎冰碴融化成水,順著這道凹槽流走,冰刀就不容易生鏽?——我太他媽聰明了。

一個刀條臉的穿的熊一樣的壯漢走過來。

「小孩,給我雙鞋。」

我:三塊,多大腳?

「隨便。」

刀條臉摸出一張兩塊紙幣和一個鋼鏰,拿起我剛磨好的35的鞋就朝燒烤攤走過去。

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刀條臉走到燒烤攤邊上,拍拍一個正喝啤酒的男人的肩膀,然後「噗」一下,冰刀直接插進啤酒男肚子里!

——我明白了,明白那條凹槽的作用了!!那他媽是血槽啊!!!一瞬間我又理解了「呲」是什麼意思!!!刀條臉把啤酒男拖著走,血漿汩汩流到冰面上,然後一腳把他踹進釣坑了!

我終於反應過來,大喊一聲:爸!!!!!!!!!!!!

我爸滑過來,順著我指的方向看過去,嘆了口氣:「閉眼睛。」

緊接著,我老爸順手拿起滑爬犁的釺子,穿著冰鞋在凹凸不平的湖面上,奔!跑!起!來!

接下來的動作巨他媽帥,直接影響了我現在找男朋友的標準:

一釺子懟在刀條臉的肚子,接著一釺子砸在他後背上,刀條臉直接蜷在冰面上吭嘰。

然後釺子伸進釣坑的窟窿里,此時我老爸的學生么也趕了過去,連拉帶拽把裡面哆哆嗦嗦的人弄出來。

然後不一會兒,一個經常往我家跑的叔叔出現在冰面,嫻熟地善後。

冰面上看熱鬧的人群散了,我爸繼續訓練。

唯一的區別就是,刀條臉在我旁邊洗了半天冰鞋上的血跡,又磨了所有的冰刀之後,才被叔叔帶走。

在那個明媚的冬天,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混亂的秩序——暴力、野性、迷茫,但又真實地生機勃勃。

可是後來,狂歡過後,就是麻木和沉默——閉塞和刻薄。

2、

時至今日,瀋陽的馬路總是顯得空曠。

曾經幾萬人穿著工服在鐵西區騎自行車上班的景象,我如今還歷歷在目。

作為曾經共和國的長子,工廠林立,每一個工廠、大學、機關,都是一個完善的世界。那個時候我不能理解,為什麼突然之間剪頭髮、洗澡、喝汽水、吃飯都要花錢了?

曾經每周三下午2:40,學校東南角的一個水管里,會持續供應橘子味的汽水,我們院里的小孩,拎著鐵皮桶去接,喝不完就互相潑,源源不斷直到下午5:00整。

生命的饋贈總是暗中標好價碼。

接下來一段時間裡,東北是怎樣一步一步變得冷漠、官僚,是怎樣鋪開巨大的關係網,我雖然身處其中,但我確實不得而知。

很多年後我讀了有關這段時間的很多文獻,政策,報告,反覆回憶咀嚼這一段的情緒,我發現了這樣一段文字,恰如其分。

我是在對潛伏在人類心靈深處的黑暗一無所知的狀態下長大成人的。

我們的父母,是如何懷著深鎖在心中的可怕秘密度過自己餘生的?他們怎麼還能種植蔬菜,修理摩托車,送我們上學,擔心我們的學習成績的?

但是他們那麼做了。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

3、

我本來可以就這樣,在莫名其妙中,毫髮無傷地,與東北的墮落擦肩而過。

怪我自己作。

青春期,我的叛逆來的尤其強烈。

在談了幾任男朋友之後,我想嘗試談個女朋友。

而我,又是一個高調的人。

暫且不論我當時是出於好奇,還是雙性取向——在那段時光里,我真真實實理解了什麼叫做歧視。

就彷彿我是一個行走的病毒、怪物。

我會走在學校里莫名其妙地被打,我會不知何時就被偷拍隨後說說上就會出現帶著惡毒的評語的照片,我會在放學穿過接孩子的眾家長時被指指點點……

我想離開這裡。

好在我當時的成績不錯,可以提前一年保送。

然後,因為我的「操行分」墊底,被取消了保送資格——原來,這是一個操行問題。

見微知著。

東北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非我族類,弄死你」的社會。

回頭看,屁大點事。

然後,我就去外地讀了大學。

——哈哈,原來世界不是只有那個樣子。

可我也再也不願意談戀愛,男生也好,女生也罷,真愛什麼的算個屁。

我只是,再也不想回到東北。

長大好像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我人模狗樣地穿著晚禮服去酒會、穿行在國貿CBD的咖啡館、拎著行李從首都機場往返各個城市……

回頭看那些冰天雪地里、湖面厚冰上陽光燦爛的日子,恍惚間,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熱血涼透了,圍觀的看客拿著沾了人血的饅頭,回家油煎。

人血結痂了,麻木、冷漠、閉塞、刻薄。

我恨東北。

那些毀了我的日子,再也沒有變好。

可那個被毀了的東北,我希望他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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