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花】以吃謀生，以吐存活

　　「你喝可樂嗎？」

　　這位以吃播出名的大胃王少女阿兔，看上去是一位碳酸汽水愛好者。過量的、成箱的汽水破壞了「家」的氛圍，使這裡看上去像一個臨時倉庫。

　　可樂是兔子的好朋友，她說。聽上去像童話里的某一句。

　　不過這並不美好。女孩是兔子，這意味著她是一位飲食障礙患者。在直播鏡頭前暴食，而在鏡頭之後，她會用一個小時吐掉胃裡所有半消化的食糜，吐掉那些大家看著她津津有味吃掉的美食。一周後她會在平台上提現，作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吃播，做直播時收到的禮物換算成人民幣每月有３～５ｗ左右。

「我們都能輕易認出同類」

　　百度催吐吧有四萬多關注，500多萬帖子。在與你擦肩而過的人群中，就隱藏著許多催吐者。在不進食時，他們一切如常，匆忙的趕車、工作、戀愛、洗澡。

　　「我看一個人的手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兔子。」

　　他們之間保持著一種同類之間的心照不宣。食指往下，虎口以上，一個長年累月的齒痕傷疤是他們共同的烙印。因為需要用手指深深探進喉嚨里催吐，手背上便不可避免的被一傷再傷。同時，多次嘔吐對嗓子的傷害很大，我對面的女孩的嗓音就呈現一種與外貌不符的沙啞。「所以我做直播的時候，都用變聲器。視頻成品加速播放讓聲音失真，都是為了掩飾。」

　　阿兔第一次發現同類的時候，開心的像一個「在異星球找到同族的外星人」。她在懷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瘋狂的，有病的，在網上搜索的時候，一下子闖入了兔子們的大本營。

　　這裡所有人都變成兔子。他們有模特，有學生，有花店老闆。高挑的嚴肅的積極入黨的人們，像回家脫掉衣服一樣脫掉所有的標籤，七嘴八舌的交流著和催吐有關的事。他們說更高明的催吐方法，說自己開始催吐的原因，說自己想戒掉這一習慣的決心。很長一段時間她把這裡當成安放一部分自己的家，人們陌生但親切，彼此理解又不互相干涉。

　　但她也恨自己成了這裡的常客。人人皆病的地方，病就成了正常。在這裡她學習、熟練，也看到了催吐的切身危害以及這是一種精神疾病，但是——「大家都這樣，應該也沒什麼吧。」

（催吐者的手 圖片來自網路）

高潮般的暴食

　　在同類中溫水般的環境里，阿兔感到安全。她學會催吐已經十多年了，但只有最近兩年，她才察覺到催吐對自己身體無法補救的傷害。

　　她最初是和許許多多的女孩一樣，因為減肥走上催吐之路的。

　　初戀男友，記憶里溫暖高大的身影，校服總不好好穿，沒個正經樣子，可手心卻很暖。他對阿兔說，我會一輩子喜歡你，娶你。

　　也說，你這麼胖，照照鏡子吧肥豬。誰會喜歡你啊。

　　分手後阿兔想過節食，但總是在閨蜜的盛情邀請和食堂定點的飯菜香味中敗下陣來。有一次吃的太飽，胸口悶的難受，阿兔在自責和自厭中鬼使神差的想到，吐出來，吐出來就會好受點。吐出來的話，那些還沒消化的食物就不會在體內變成惱人的脂肪。她想到喉嚨發炎時醫生用木片壓她的舌頭，令人不適的嘔吐感。她想像自己的手指就是代表裁決的木片，找尋到時光逆流的命門，就可以赦免她的罪惡。

　　第一次「爆」，她在學校宿舍的廁所里狼狽的嘔到涕泗橫流。但衝去那些食糜的同時她感到從沒有過的輕鬆，胃裡沒有食物的空曠感甚至讓她有奇異的快感——她吃，但不必為此負罪，她體內，沒有什麼正在肥胖。

　　阿兔把這當成保持身材的秘密良方，但只是偶爾和朋友吃多後才會用到。即使如此，她也在慢慢消瘦下來，成為大家羨慕的那個「吃很多卻不胖的小仙女」。一種隱秘的優越感和虛榮心襲擊了阿兔，她無比喜愛與熟悉這樣的話。

　　阿兔的食量非常大。小時候在吃飯領域她常被誇讚，大人們說她聽話不用操心，親切的捏她肉呼呼的臉蛋。阿兔說，她仍舊記得那個小小的埋頭苦吃的女孩，驕傲又期盼的把空碗展示給大人看的樣子。

　　那是她第一次用吃來討好人，討世界的善意和讚美。爸媽平時給她的誇獎少的可憐，她只有更努力的拚命的把飯塞進小小的腸胃。女孩的好胃口引來了眾人的讚美，但眾人的誇讚塑造了今天的大胃王女孩。

　　她開始用暴食來解決失戀的傷感和升學壓力。在阿兔家，有個不成文的習慣，吃東西時要認真，不能邊吃邊做別的。也就是說，只要吃東西，就可以暫時逃離習題集，逃離綜測成績。只要一直吃，似乎就可以逃到永無鄉里去。

　　她原來食量大，也只是比普通女孩更大一點而已，不至於嚇人。可那天，她一個人吃掉了一整個全家桶，還不算零零散散的水果飲料。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可怕潛力。

無可選擇的暴食至死

　　現在的阿兔做著一份人人羨慕的職業——網路主播。每一次她直播吃東西，在線人數都會上十萬。在觀眾看來，她只用去各地吃大份的美食，就可以輕輕鬆鬆靠打賞賺到可人的收入。

　　鏡頭之後，狼狽多過光鮮。

　　她和那些真正天賦的大胃王不一樣，只是會投機的冒牌貨。她的胃無法消化那麼多不該進入的不速之客，她只能在微笑結束錄製後，奔向廁所瘋狂的嘔吐，來解救她暫時過載的胃。在直播前，她要吞下一顆生雞蛋來保護胃和做潤滑。吃飯時，喝下大量的碳酸汽水，那豐盈的泡沫會利於嘔吐。觀眾們只覺得大胃王喝下超大杯的飲料也理所當然，但真正的大胃王是不會在比賽時喝下這種占肚子又熱量巨大的飲料的。汽水是兔子的好朋友。

　　「我上鏡前，要在臉上打這——么重的陰影。」阿兔比劃道。

　　我其實有注意到，阿兔的臉和身體不那麼相稱——在過於瘦削的身體的對比下，她的臉顯得太圓潤了，甚至像一個有一點微胖的姑娘的臉。她本人比在鏡頭中看到的還要瘦許多，手腕處的骨骼像一個大包一樣鼓起。

　　「因為你吐的時候，一直大張著嘴巴，這裡，這裡」她指戳自己的額骨處：「會很酸，慢慢的肌肉就變得發達，所以兔子雖然瘦了，可是臉會變大變醜。」

　　這還只是最溫柔淺顯的懲罰了。阿兔已經多次因食道炎入院，長久下去，食道破裂、喉癌等字眼可怖的病症也許會紛至沓來。

　　但她已經無法收手了。幾十萬粉絲在她的微博下催更，她的運營公司像對待一台賺錢機器一樣安排她的行程，讓她保持在不至損壞的高密度運轉。

　　可她最開始做直播的時候，只是單純想要因為能吃而獲得更多稱讚而已啊。

　　她不知道，在被簽約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坐上了一列停不下的列車。在車上她只能不斷的把自己的能力變現，飼養觀眾們獵奇的胃口。她最初欣喜，而後焦慮惶恐。但這輛列車上已綁了太多和她的利益共同體，她無法回頭。

　　「再賺一些吧，再賺一些就去做別的工作。」她有嘗試像別的網紅一樣開網店賣零食，但收入只是寥寥；「我早就不想再這樣了……我已經對吃失去了熱情。」她在鏡頭前笑的開懷，邊讚美邊大快朵頤；「也許就這樣到死吧。」她把剛喝完的一個汽水瓶扔到地板上，很沉悶的響聲。

　　告別前我說，我不知道以後怎麼去看你的視頻。我以前常在吃飯時看你的直播，但是現在我覺得它們太重了。我不知道怎麼說……不是因為背後的故事讓我失去食慾，而是我覺得每貢獻一次點擊率，都好像間接的傷害了你似的。

　　阿兔沒有說話。

　　過了一陣，她突然提起：「你跟我說我才想起來，至少有人因為我吃飯吃得很香。」

　　「我真不知道為什麼同意你寫我的故事。但是我很羨慕他們能吃飯吃得很香，把我的遭遇當故事看，指尖幾下，刷到最後。我希望他們能永遠吃飯都很香。」

寫於 201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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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專欄均為非虛構寫作，筆者為故事真實性負責

#.筆者無態度。故事主人公均不透漏真實身份，請評論時盡量客觀，不猜測故事主角

#.【病花錄】記載邊緣化女性的故事，如果你想，可以向我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