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悲歌傳唱千年滄桑文化

看完《黃土地》這部第五代電影人的經典之作,不但被影片創新性的造型語言所折服,而且對影片所傳達出來的對民族文化的思考充滿敬畏之情——這註定是一部本片成為彪炳史冊的不朽之作。

整部作品沒有曲折離奇,跌宕起伏的情節,導演以一種平實的敘事技巧,講述一個發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故事,延安八路軍文藝工作者顧青為採集民歌,來到陝北高原一個貧困村莊,和一個叫翠巧的姑娘的家人一起勞作生活,在這個過程中,作為新文化代表的顧青,與作為舊文化代表的翠巧還有她的家人均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特別是翠巧,思想醒悟之後,勇敢地橫渡黃河,投奔延安革命根據地,抒寫個體反抗命運車輪的悲壯一筆。就是在這個平淡而悲傷的故事背後,我們可以充分挖掘編導對本民族精神文化的思考。

我們民族的精神文化內核是什麼?

影片取材於黃土高原和黃河邊上生活的陝北農民,黃土高原是我們民族的發源地,黃河是我們民族的母親河,影片試圖通過顧青這一視角來審視這些處於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的生存狀態,從而以小見大地揭示我們民族的精神內涵。那麼作為典型的陝北農民,翠巧父親身上自然也就沉澱著中華民族種種複雜的精神特質。因此通過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我們便能充分挖掘導演對這個民族的精神文化的思考和理解。

從翠巧父親呈現給觀眾的形象來看,他是麻木的保守的以及老朽的。這一點可以從黑屋子聊天這場戲體現出來。顧青和翠巧的父親談論延安革命區的青年男女自由戀愛,女人當兵趕著男人的活,而翠巧父親對此大為震驚,認為這樣的現象不可理解,「嫁了男人,一分錢的聘禮都沒有,女孩兒就這麼不值錢么?」這樣的論調反映出他老朽守舊的思想觀念。同時在這一場戲裡邊,翠巧父親的人物造型也是充分表現他麻木的精神狀態——炭黑的臉部,看不出一絲情緒,如果不是一閃一滅的煙火,無法想像他還活著,這與魯迅先生筆下的林祥嫂可謂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麻木保守的精神狀態,我們更多地發現他堅韌頑強的一面。在地里吃飯這一場戲,顧青嘲笑翠巧父親向天禱告的行為——「就說這老黃土吧,讓你一腳一腳地踩,一厘一厘地翻,換上你行?你不敬它」翠巧父親的這一番話卻讓顧青這個青年紅軍羞愧的低下了頭。吃飯這一場戲,發生在地里,導演把這一幕拍的非常具有儀式感——仰拍的角度,天空作為大背景,表現一種祈禱儀式的莊嚴肅穆。在這一莊嚴肅穆的儀式感下,這一番對話就顯得非常具有意味:農民能夠吃上飯都要感天謝地。正是這樣的一場戲充分說明農民生活的艱苦,從而表現出以翠巧父親為典型的陝北農民的堅韌頑強。

麻木卻堅韌,老朽卻頑強的民族精神內涵,不僅通過翠巧父親的形象傳達出來,而且也通過攝影師充滿創新性意境造型層現出來。俗話說,地理決定一個民族的特性,一望無際的松嫩平原塑造了東北人民爽朗豁達的性格,層層疊嶂的江南丘陵,塑造了江南人民溫婉秀氣的品性,同樣深厚的黃土高原和激蕩的黃河,作為中華文明的搖籃,決定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中華民族性的根本。本片的黃土高原在攝影師張藝謀的鏡頭下,顯示出天高地厚的意境——地平線超常規地處於畫面的頂部,土地深厚的意味不言而喻。這樣一個堆積型高原的深厚,反映的是時間的久遠,正如中華民族的古老悠久,這樣深厚的高原,正如中華文化歷史積澱淵博大氣以及民族生命力的雄渾。也正是因為這樣悠久歷史的積澱,讓這個民族積弊日久,掩蓋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的生命個體。黃土高原在本片的意象,深刻地反映出導演對中華民族的精神內涵的理解。

同樣的意象還有黃河,這條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延綿千里的大河,不僅表現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她的激蕩、她的恬靜表現出中華民族複雜的民族精神特質——深沉而有力。五千年的民族歷史,也是五千年的忍辱史,忍耐著天災,忍耐著人禍,忍耐著自身各種弊病。五千年的民族歷史,也是五千年的抗爭史,與大自然抗爭、與強權暴政鬥爭。黃河的意象深刻地反映她所哺乳的子民品性。

為什麼我們的民族文化總能夠延綿不斷?

民歌,作為反映了人民的思想精神的文化符號,從先秦時代的《詩經》一直傳唱至今,成為了我們民族文延綿不斷的證據。而採集民歌這一古已有之的行動也成為貫穿影片始終的重要線索和重要表現對象,蘊藏著導演對我們民族文化的深刻思考。紅軍採集民歌的這一故事主幹,串聯著延安革命根據地和陝北農村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地區文化,體現出新文化與舊文化的傳承關係。作為新文化代表,顧青來到陝北農村採集民歌,是為了通過民歌這一傳統文化來鼓舞延安軍民的抗日士氣,這樣一個情節事件,暗喻了新文化汲取舊文化的精髓。正是因為傳統文化的精髓提供養分,讓新文化得到延展擴大。

但是影片並沒有以為的歌頌傳統文化,而是通過顧青的視角,展現陝北農村充滿各種弊病的民風民俗,成為影片反思舊文化或者傳統文化的切入角度。傳統文化並不總是好的,譬如傳統的婚嫁習俗等舊式文化,就嚴重地束縛著陝北農民的思想。顧青的到來,意味著新文化新思想的傳播,而作為舊文化的代表,翠巧最後的出逃,暗示著在新思想新文化的傳播,落後地區人民的最後覺醒。

新文化的傳播,舊文化的束縛成為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的思想衝突,而翠巧一家就是這樣一個衝突的縮影。翠巧父親是堅定的保守派,堅決執行女兒的婚約,而翠巧是接受新文化新思想後,謀求轉變的變革派,而憨憨則是未受舊文化毒害的新生希望。翠巧父親、翠巧、翠巧弟弟這三個人物的關係,是父女長幼的關係,也是文化傳承的原始血脈關係,通過這樣一個關係,影片有機地展現一個舊文化舊思想對人民從束縛到掙脫,最後到突破的變化過程,也是新文化的傳播接受的過程。

歷史變革下的生存悖論譜寫個體悲歌

陳凱歌的電影總是與時代變革有關的,《黃土地》這部電影也不例外。這部作品反映的是抗日戰爭時期,正是中華民族處於最危急的時候,救亡圖存成為這個時代的主題。俗話說,窮則變,變則通。於是乎,變革就成為救亡圖存的唯一途徑。《黃土地》這部電影就是反映當時中華民族變革自身文化的一個經典作品,它並沒有過多地展現變革時代的波浪壯闊,而是把鏡頭對準處於變革當中的鮮活個體,而翠巧就這千萬個體的一個。翠巧作為一個典型的農村女孩,她的命運從她出生就被決定——父親與別人定下娃娃親。在影片開頭的迎親婚禮,當翠巧目睹年紀輕輕的新娘嫁給一個老丑的丈夫的時候,翠巧失望地離開。她的離開暗喻著這個年輕姑娘對舊式婚嫁習俗的厭惡和無奈,而顧青對延安的描述,又讓她心生希望,於是傳統習俗的束縛與新生活的嚮往構成她悲劇的衝突根源。每當這種精神衝突劇烈碰撞,翠巧內心的憂傷變化作《信天游》這首悲愴的陝北民歌,於是民歌成為連接個體悲劇和時代變革的悲鳴。

值得注意的是,發生在這樣一個變革的時代底下的矛盾衝突,翠巧逃婚這一個人事件就被賦予民族變革圖存的象徵意義。俗話說,婚姻是女性的第二次生命,當翠巧嫁給一個年老醜陋的丈夫的時候,意味著她第二次生命的枯竭。為了拯救自己的第二次生命,翠巧終於勇敢地作出她的壯舉——橫渡黃河,投奔延安。然而,在暗流涌動的黃河裡,翠巧就像眾多被歷史大河湮滅的個體生命,她的歌聲很快就被大浪吞沒。作為一種變革圖存,翠巧的這一個壯舉,展現出一種向生而死的生存悖論。翠巧的死,喚醒了憨憨對新生活的追求。結尾的時候,村民遭遇嚴重的乾旱,憨憨並沒有追隨者求雨的村民,而是奔向叫他歌唱《兩刀斧頭歌》的顧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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