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秘魯吃豚鼠

秘魯也許聽起來是個有些陌生的國度。實際上,這個國家有南美洲最高的華人後裔比例;在這個3000萬人的國家,有接近100萬華人後裔。

可我去到首都利馬的唐人街,一個掛滿「我家沙縣小吃」或者「皮革感覺激情」這類生硬中文招牌的地方,都沒有見到一張華人面孔。

在一家叫「福滿樓」的中餐館,我就著當地人最喜歡的印加可樂,把廣式蝦餃吞到肚子里。

買單的時候,我問服務員:"?Hablas chino(你會講中文嗎)? "

原住民長相的服務員搖搖頭,利落的收走了桌上的碗筷。動作之快,倒像個中國人。

我在秘魯看到的第一個廣告,是在利馬的豪爾赫.查韋斯機場。通往入境大廳的路上,三個鮮紅的中國字映入眼帘:

紅雙喜

這個國家和中國的淵源,遠早於近年來大舉進軍海外的中資。

19世紀,華工被葡萄牙人用烙鐵打上印記,當做「豬仔」,漂洋過海,賣到秘魯。

秘魯於1854年廢除了奴隸制。作為契約勞工的華工,是對當地勞動力的一種有效補充。

他們修路、挖礦、掏糞,做奴隸都不願意做的工作。名義上不是奴隸,待遇上卻和奴隸沒什麼兩樣。

華工在秘魯的惡劣境遇,多少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但連個「駐秘魯公使」都要拖上10年才能正式派出的清政府,讓華工們心灰意冷。1874年後,清政府不再往秘魯輸送勞力;而根據條約,有權回國的華人勞工,只有十幾個人選擇了回來。

留在秘魯的華工,和原住民的女子結合,在世界的另一邊開花結果。他們的後代,連同面孔一起,融入了秘魯社會。秘魯建國一百周年時,旅秘華僑特意捐贈了一座噴泉,矗立在利馬的博覽會公園裡。

秘魯的亞裔,以華裔和日裔為主。在秘魯共和國接近200年的歷史上,出過兩位華裔總理、一位日裔總統。

由於中國人到秘魯的時間較早,分不清亞洲面孔的當地人,乾脆把所有從東方遠道而來的移民,通通稱為「Chino(中國人)」。

哪怕是日裔前總統阿爾韋托.藤森的女兒,秘魯人民力量黨主席藤森惠子,都被她的支持者取了這麼一個外號:

中國姑娘。

阿爾韋托.藤森和女兒藤森惠子

在秘魯,隨處可見掛著"Chifa"招牌的餐廳。「Chifa」這個詞的發音,既像普通話的「吃飯」,也像廣東話的「食飯」。在這個國家,"Chifa"是中餐館的意思。

1920年代,第一家Chifa在利馬開業。華人們就地取材,發明了許多中秘結合的菜式。

這些菜式早已走出了Chifa,和華人一道,成為了秘魯主流文化的一部分。我第一次吃到Chaufa(秘魯炒飯),就是在以秘魯家常菜為主的連鎖品牌Rokys,而不是在Chifa。

從利馬美術館裡的咖啡廳,到街邊賣烤雞的小吃店,跟服務員說一聲"lomo saltado",就能吃到一份同樣源自Chifa的牛肉裡脊飯。

秘魯的飲食文化豐富,中餐只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如果要選出一樣最具秘魯特色的菜式,必定是一種我們中國人眼中的「寵物」。

這是庫斯科大教堂里的《最後的晚餐》,你會發現耶穌盤子里的食物有些特別:

教堂內禁止拍照,圖片來自維基百科

耶穌他老人家的盤中餐,正是秘魯名菜——烤荷蘭豬。

荷蘭豬在當地被叫做「Cuy」,是克丘亞語,據說起源於荷蘭豬發出的聲音。

在安第斯地區,荷蘭豬作為一種食物來源,有超過5000年的歷史。荷蘭豬的體積小,易繁殖,營養價值高。

秘魯甚至有一年一度的荷蘭豬節。在這個節日里,荷蘭豬會被主人打扮成不同的樣子——然後再被吃掉。

西班牙人征服秘魯後,見這東西相貌憨厚,就把它帶回歐洲,當成「寵物」養了起來。荷蘭豬在歐洲風靡一時,連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都是它的粉絲。

在講究「顏值」的今天,荷蘭豬算是「顏值改變命運」的勵志典範。

本張圖片來自網路

在去神聖山谷的路上,導遊車路過一個以烹飪荷蘭豬聞名的村莊。導遊轉過頭來:「這裡的荷蘭豬做的最地道!」

我們朝窗外望去,看到路邊的爐子里,插著一根根拖把長短的棍子,每根棍子上都戳著一隻英勇就義的荷蘭豬先烈。

一位在街邊招攬顧客的婦女,拿著「一根」荷蘭豬,向我們走來。

「45個索爾一隻,」導遊不懷好意的笑笑:「連棍子一起給你!」

也許是這個場景過於驚悚,等車子開出去之後,大家才大呼後悔:

「忘了拍照片啦!」

來秘魯前,我就下了要嘗嘗鮮的決心;可我對這種動物,同樣先入為主了「寵物」這個概念。吃荷蘭豬這件事,要拖到我離開庫斯科前,才了了心愿。

庫斯科是印加帝國的首都。這座高低起伏的古城,是多數遊客前往馬丘比丘的第一站。

在西藏都沒有任何高原反應的我,在高海拔的庫斯科省,吃盡了高反的苦頭,癥狀就是流不完的鼻涕。

秘魯盛產古柯,據說古柯茶可以抗高反;就是喝完之後的滿嘴煙味,讓我決定繼續接受高反的折磨。

當年征服印加帝國的西班牙人,在庫斯科的原址之上建城。太陽神殿被改成修道院,耶穌會的教堂在廣場上拔地而起。

秘魯的政治中心,則轉移到了太平洋邊的利馬,一座由征服者皮薩羅建立的新城。

兩種文明的交匯,讓今天的庫斯科,成為了一座充滿異域風情的殖民地城市。

我在旅行中遇到的秘魯人,淳樸而友善。讓我上當的,反而是來自美國的谷歌地圖。

在庫斯科的一處咖啡館,我用熱牛奶舒緩了一下自己的鼻塞,準備前往印加古迹薩克塞華曼,一個西語發音酷似英文"Sexy women"的古牆建築群。

谷歌地圖告訴我,從咖啡館步行到附近的耶穌像,再到旁邊的薩克塞華曼,只要15-20分鐘。

它忘了庫斯科是座山城。光是從山腳爬到基督像,就花了我快半個小時。

山上布滿民宅;不時坐在路邊歇腳的我,總會遇到幾個本地人。看到我這個上氣不接下氣的外國佬,他們笑笑:

「Buenas tardes(下午好)!」

然後就接著往山上走,大步流星的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等我半死不活地到了山頂,遇到一群正在修路的秘魯工人。其中一位放下手裡的鏟子:"Hola!

De dónde es usted(你好,你從哪裡來)?" 怕我聽不懂西班牙語,他又用英語補了一句:"Where are you from? Japan? Korea(日本?韓國?)?"

我插著腰,吐出一句西英結合的怪話:"Im from Chino(我來自中國人)."

工人指了指身後:"You want cristo blanco, you go this way(你想去基督像,你就走這條路)."

因為在過去的旅行中,碰到過滿嘴謊話的「帶路黨」,"this way"這個短語迅速讓我警惕了起來。我開始腦補接下來的套路:老店祖傳500年,只交朋友不談錢;只要三千八百八,印加尿壺抱回家。

也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慮,修路工沒有再多說什麼,朝我點點頭:

"Goodbye Chinese."

在薩克塞華曼,我第一次看到了身穿傳統服飾,牽著小羊駝的克丘亞人。

如果你問他們「拍照要多少錢」,他們會把這個問題拋回給你:

"Its up to you(你來決定)。"

許多介紹秘魯的攻略,都會建議遊客跟小販砍價。其實就算不砍價,他們賣的東西,也算是物美價廉。

比如雕刻成人形的一副國際象棋,主題是」印加人大戰西班牙人「,售價10索爾(註:1索爾約等於2元人民幣)。還有綉著"Cusco"字樣的毛線帽子,和國際象棋一個價。

賣毛線帽子的克丘亞大媽急於攬客,差點把自己絆倒。面對揚長而去的遊客,又喊了一嗓子:「8索爾!」

小販們會主動攬客,但絕不會糾纏。在商鋪雲集的武器廣場上,也是如此。背著大包的克丘亞媽媽,搖搖晃晃的來到你面前,向你推銷手裡的毛毯。

不想買的話,只要回上一句"No, gracias(不用了,謝謝)",他們就會走開,一搖一擺的去尋找下一個買家。

這些克丘亞人從鄉下進城,住在庫斯科周圍的山上。從武器廣場上望去的星羅棋布,是他們連自來水也沒有的家。

他們是印加帝國的後裔,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我的一位哥倫比亞朋友曾對我說:南美洲沒有種族歧視,有的是另一種潛規則。一個人的社會階層,很多時候從他膚色的深淺,就能略知一二。

等到了秘魯,我才對這個簡單粗暴的說法有所感觸。

秘魯的人口結構,以美洲原住民(佔45%,包括克丘亞人)、梅斯蒂索人(即歐洲人與原住民的混血兒,佔37%)、白種人(佔15%)和其他族裔(以亞裔和非裔為主,佔3%)這四個族群為主。

當年帶領南美洲各國走向獨立的將軍,以白種人和梅斯蒂索人為主。他們大多是殖民地的貴族出身,一直處在社會結構的頂端。膚色黝黑的克丘亞人,則正好相反。

在利馬,我住在算是富人區的布蘭科。晚上在公園裡嬉笑打鬧的小朋友,幾乎全是白人長相。

到了庫斯科,那些和利馬的小朋友們同齡的克丘亞孩子,已經開始持家,向遊客討生活了。

除了西班牙語,克丘亞語也是秘魯的一種官方語言。政府為了保護傳統文化,提倡克丘亞人講自己的語言。可來自社會上的歧視,讓年輕的克丘亞人,不願意講這種「下等」的語言。

為了改善生活,一些克丘亞人進城闖蕩。他們的教育程度不高,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多數從事一些小買賣。

小販有時會繞到巷子里,再收遊客的錢。或者面對端著相機的我,突然拋出一句"later",轉身就走。原因很簡單:警察來了。

警察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小販別當著警察的面收錢,警察就不管他們。

沿著庫斯科上下起伏的街道,我來到了一家以荷蘭豬聞名的餐廳。不等我翻開菜單,老闆就直接問道:「你是來吃荷蘭豬的嗎?要等上一個小時。」

我點點頭,順便要了一杯秘魯國酒——皮斯科酸酒(Pisco Sour)「壯膽」。

一個小時以後,老闆把整隻烤熟了的荷蘭豬,端到了桌上:

為了滿足客人的獵奇心理,荷蘭豬烤熟以後,老闆會先把它端出來,供顧客拍照。

等客人拍完,由大廚去掉頭部和四肢,切成方便食用的大片。

除了荷蘭豬,還有一個用荷蘭豬和牛肉餡包的包子,再配上玉米和土豆球。老闆又放下兩碟辣醬,指著盤子里的食物:

「這個配這個,再加上辣醬,mia mia mia!」老闆咂咂嘴:「Mua bien(棒極了)!」

我硬著頭皮,」mia mia mia「了起來。

看起來烤的很脆的荷蘭豬皮,吃起來卻很軟,很有嚼頭。至於荷蘭豬肉的味道,大概介於雞肉和兔肉之間,並沒有什麼怪味。

作怪的是我的心理,以至於每吃一口荷蘭豬,我都要蘸上一大塊辣醬,來掩蓋不存在的「怪味」。

那個荷蘭豬和牛肉餡的包子,倒是貨真價實的好吃。我刻意把它留到最後,強行讓自己對」荷蘭豬「這種食物留了個好印象。

在庫斯科的最後一晚,我遇到了一對叫賣的克丘亞母女。媽媽背著裝滿毛絨帽子的大包,女兒手裡抓著成串的鑰匙鏈,上面掛著一隻只小羊駝。

我從媽媽手裡,買了幾頂送給朋友的帽子。小女兒見我只買了媽媽的東西,沒有買自己手裡的鑰匙鏈,低下了頭。

我正好沒了零錢:「不用找了,我給你們拍張照吧。」

母親聽了哈哈大笑,一口答應。小女兒跳到媽媽身後,抓著媽媽的外套,探出腦袋。

她笑得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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