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
A篇
壹
我是一隻遊盪了千年的孤魂。
我甚至沒有一座孤墳,這一千年來沒有收到過一元錢的供奉。
算起來離收賄小鬼給我最後的期限已過了九百餘年,我錯過了進地府的時間,自然沒了輪迴的資格。
橫死之人有百年的時間在輪迴前自由分配。
生靈塗炭,留下來亦是徒添傷悲。於我,人世早無留戀,我在死後第一天就去了地府,因為常年都有戰事,地府門口排出了不見頭尾的長隊,看門小鬼一個一個索賄而來。
我便離開了地府門口,用了一百年的時間在周圍尋找亂墳上沒有署名的供奉。
遠遠不夠,百姓南下,戰死之士卒,屍橫遍野,連墳都不曾有,何來之供奉?
一百年後,我也放棄了轉世的機會,南下而去,尋找我曾有過的生活痕迹。
於是我終於找到刻著我名字的石碑,旁邊是我的人像,長跪石碑前。
直到我認真端詳了那張臉,足夠熟悉,但那不是我。
貳
自我懂事起,便未曾見過母親。我若向父親問詢,他總會給我講我出生時候的情形。
父親說我出生那日清晨便烏雲滾滾、閃電轟鳴,而在我出生後太陽兀地升起,照亮了一切,於是我小名叫福至。
「福至,專心課業,父職縣令,還希望你能光宗耀祖!」
說來也怪,或許我真是福到了,弱冠之年我便進士及第,補了學官空缺。
父親卻在此時一病不起,彌留之際我才知道:
當年中原禍亂,父親攜妻子南下投奔家族兄長,路中遭遇金人埋伏,我的母親和我的同胞之兄被金人擄去,他沒有捨身救母子二人,而是帶著我下了江寧。
至於出生那日,兄長出生則閃電轟鳴、我則引得太陽出來。這是異兆,所謂兄弟不同心,禍會從後世而起。所以為了沖喜,兄長乳名喚做福起。
「我有愧於你的母親和你的哥哥,我將於地下見他們了。」
這是父親對我講的最後一句話。
而彼時奸相當政,皇帝早已不想作為,整日沉迷花鳥字畫。百姓起義不斷,金人又犯我邊疆,實是疲敝。
我不甘心如此,就算不能光復失地,也應保留剩下的皇土。
金人南下攻汴京,竟然派使者前來要地,豈非欺我朝中無良相,我上書請求皇帝不要割地,沒有搭理我。
皇帝和權臣在延和殿一陣擺弄,將割與金人的地商議了出來。
我當然拒絕割地。
同年十一月汴京就失守了,皇上和太上皇都被留在了金營,奸人此時早已與金人沆瀣一氣,他們要立偽國。
我與聖上一同被拘往韓州。
叄
韓州的日子很苦。
我曾以為我能離開這裡,求得北伐志士,共迎二帝返京。
隨皇帝一同來到韓州的大抵只有我真正意會了皇帝的旨意,我們聽聞了康王即位的消息,決定將計就計,放手一搏。
我去向完顏示好,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像一隻狗在搖尾乞憐,但為了聖上南歸,臣子的尊嚴算得什麼?
可是完顏並沒有正面接受我的好意。
「林大人,如此投誠,還不如寫些文章送與我看,不如再抄幾份四書五經,你抄得越多,我就自然相信你的誠意了。」
為了假裝投誠,我沒日沒夜抄寫文章,雖然我不知完顏葫蘆里賣了什麼葯,但我不想放棄最後一點機會。
幾月後,完顏真的如他所說找我商量起南歸之事。但南歸的人物不是兩位天子,而是我。
也罷,我若歸去,必找康王求其北上救駕。我與皇上通完最後幾句話,收拾了包裹,即將南下。
臨行前,我站在韓州的荒野上,強忍著淚滴。回頭望著困著二帝的監牢。
「老爺,走吧,我等不及了。」妻子喜形於色,讓我倍感羞辱。我不願搭理她,將頭扭了過去。
「林大人且留步,特使已於昨日向宋通報你近日南歸之事,但我有一事擔憂,可否借一步說話?」完顏看著我一臉嚴肅。
我不敢耽擱,將邁上馬鞍的腳收了回來,隨他入了附近的帳篷。
眼前一黑,我感覺到我的鮮血從腹中噴出,我用盡氣力卻只是嘶啞的一句「狗賊!」
恍恍惚惚間我聽見妻子的叫聲:「老爺,再不走起風沙了,走不了了。」
B 篇
福起篇(林和已死,福起偽裝成 福至,也就是已死的林和)
肆
「來了,叫喚什麼!」
我急急忙忙從帳篷里出來,穿著嶄新的宋朝官服,只覺得背上毛毛刺刺的,甚是不舒服。
啟程,目標:應天府。
我即將做一件大事。
「老爺,你笑什麼?」
「給我安靜點!」
女人,真是個累贅,如果她在路上亂說話,我得找機會做掉她。可我忍不住內心的笑意,即使不張嘴發出笑聲,也掩蓋不住嘴角微微上翹的弧度。
我不是林和。但我訝異我和他的長相相似程度。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和完顏設計了一出好戲,我要看著中原人自相殘殺,讓他們了解我的痛苦。
我是完顏的兒子,我的母親是完顏的愛妃。大概是因為我母親是中原人,我的長相也完完全全是個中原人。
我的母親生前,幾乎在每個中原節日都會思念自己的故居。
「媽媽,那地方現在不就在金嗎,可你為什麼不肯去呢?」
母親說那裡承載了她太多的恨。她恨那裡,恨那個中原男子,恨他狠心拋下她。他全然可以救她,但是他退卻了、逃跑了。
「福兒,娘恨啊!」母親每每說到這裡哭的肝腸寸斷,就連我也體會到了這種痛苦,於是我恨中原男子。
現在我將為了我的母親,向中原發動一場災難,完全不同於我父皇行事方式的另一場災難。
我們要求林和不斷的抄寫文章,就是為了讓我的字跡足夠以假亂真。我在這數月內,學會了林和的一舉一動,唯獨他那仰望天空的哀愁,我怎麼也理解不了,當然我也不需要了解了,因為我將代表王者的榮耀!
伍
「林大人,北方如何?」坐在聖殿上的宋朝皇帝假裝著急的問著我。
「回聖上,太皇上想南歸。」
「可......這......金人怎麼說?」
「回聖上,完顏不同意,臣備受煎熬,才換得回來向聖上傳稟消息啊,」換上林和最習慣的淚眼婆娑的表情,我假裝掩面而泣,「太皇上怕是回不來了!若不是冒死要向聖上稟明金人部署,臣、臣真想在韓州守節而死!」
效果是真的不錯,滿朝官員都掩面啜泣,就連宋朝皇帝都提起了袖子撫了面頰。
呈了假情報,下一步便是阻止北伐,讓他們內訌。
朝野有位精忠報國的將軍,對我造成了不小的威脅。南下必有風險,我不敢妄為。
「林大人,聖上可在北方安好?」
「誰?哦,將軍來得正好。我正想與將軍商議北伐救駕之事。」
「這怕有些難,新聖上似乎不想我等恭迎二帝南歸。我、我不敢忤逆聖意。」
「將軍怕不是著了邪,欽宗乃聖上胞兄,太皇上更是聖上的父皇!你怎敢說出如此忤逆不道的話來,豈不是陷聖上於不義?」
「林兄,我並非此意啊。若真三帝於朝,這可如何是好?你我都知聖上即位是特殊時期不得已的事情,欽宗若果歸來,誰該是皇帝呢?」武將軍被我一驚,也開始揣摩起我的意圖來。
「將軍講話越發荒謬!我等皆姓趙,若為趙氏,死得其所!皇宮內事,安得你我言論?」我講話則愈加嚴肅,此時假意迎合將軍話外之音,不失為一種手段。
「林大人何意?」
「北!伐!」我一字一頓將這兩個字吐出,臉上顯露出堅定的神情。將軍應該聽得出我的話外之音。
「有林大人此番話,就如同一顆定心丸。太皇上......果然沒認錯人!我等迎二帝南歸,聖上降罪我等便是陷自身於不義。朝內外你我共同聯手,我在外能殺的金人屁滾尿流;而大人在內,呈述伐金之利弊。你我,則都將青史留名。得見大人,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哈哈哈,如果我是真林和,你我當然能青史留名,可如若我是假的呢?局已做好,只等君入瓮了。如今宋朝皇帝視我為暗結金國之心腹、將軍也不過只是輕信他人一武夫罷了,中原,終於要落入我們金國手中了!
陸
「父皇,見字如面。
若再遇敗仗,則順勢撤退回韓州,引武將軍中計。他若不肯輕舉妄動,必會請示宋朝皇帝,我再暗中作梗,就可除了武將軍和宋滿朝文武北伐的心!
兒臣完顏福敬上」
發生的事情就跟計劃中一樣完美,金軍屢戰屢敗,索性退守韓州,無論武將軍如何挑釁,都不肯出城應戰。再往北去,則能解救欽宗,可惜武將軍終究不放心聖上決斷,快馬加鞭折了回來。武將軍將戰報呈到皇帝面前,請求入韓州救欽宗。
朝堂之上,武將軍低頭像我使了使眼色,於是我抬眼望了一下宋朝皇帝的威嚴。很好,皇帝臉色烏青,怕是他也沒想到金軍在武將軍的指揮下不堪一擊。出擊與否,不僅僅觸動著他的皇位,更是影響著他的生命。
「欽宗回來,會如何看我?」這句話是皇帝在休會時間私下問我的。
「回聖上,臣不敢言。」
「有何不敢?但說無妨!」宋朝皇帝似乎有些害怕了,他的聲音即使夾帶著威嚴,也掩蓋不了聲音的顫抖。
「回聖上,欽宗必將以逆賊之罪名扣於聖上!」
宋朝皇帝一下就軟了,癱坐在龍椅上。有氣無力的說著下一句:
「朕問你,武將軍此去能否破金?」
「不能,韓州易破,但金主力若南下,更會引起一場災禍!」
「朕再問你,只若是破了韓州,能迎回欽宗嗎?」
「能。」
皇帝噤了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擁有著絕對權力的人臉色煞白,實在好笑。
「朕,不允許。破不了金,無外乎是百姓再度經歷苦難。朕,不希望。」
「臣明白。」
「你明白什麼!」宋朝皇帝顫顫巍巍從龍椅上挪起屁股,將手指指在我頭上。
「臣願為聖上擔當罵名。」
「罵名?朕即位想穩定大宋江山。罵名?何來罵名?」
「臣該死!武將軍連催兵符,韓州離我相去甚遠,中間路途坎坷,人心難測。若武將軍黃袍加身篡權換代亦非不可能之事,還望聖上明鑒,防患於未然!臣叩首再叩首!」
「嗯......」
宋朝皇帝閉上了眼點點頭,「出去吧。」
「來人啊,將意欲叛國的武將軍拿下!」
「林大人,你莫不是在欺我?我對天發誓,對宋絕無二心!」武將軍在一瞬間漲紅了臉,卻看到了從屏風裡走出來的皇帝,明白了什麼。
「狗賊!」臨刑前的武將軍真有志士風範,我突然有些憐憫他,不能為我所用。於是我湊在他耳朵前告訴他:「林和死前也這麼說過。」
武將軍的眼睛頓時瞪得如銅鈴一般大。
「聖上,朝內有姦細!」
這是武將軍最後一句遺言。
柒
韓州早已不叫韓州,但韓州的風依然颳得寒冷。
曾那片土地上遊盪的孤魂,背負著在那片土地上滋長的仇恨和無辜的罵名,還要繼續遊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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