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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奧黛麗與達什恩特

達什恩特.馬爾科姆的家人與朋友都管他叫酷哥。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十六歲,是一個相貌英俊,談吐得體的非裔小夥子。他的言行舉止都反映了良好的教養與先天的本能,對於自己的處境也不乏一絲幽默感。他看上去非常可靠,你完全可以將自己的支票簿或者妹妹託付給他。因此人們很容易就會相信他因為別人行事不端才被拖累進了監獄。「我這次是初犯,」他低著頭說,「也是最後一次。」家教學校里的很多孩子都因為被剝奪最基本自由的羞辱而感到尷尬,而達什恩特似乎確實對自己的罪行感到懊悔。

達什恩特的父親是一名公交車司機,達什恩特五歲那年他死於酒精誘發的中風。達什恩特的母親奧黛麗在明尼阿波利斯南部條件惡劣的貧民區含辛茹苦地養大了自己的獨子。奧黛麗的父親是明尼蘇達州神在基督五旬節教會的主教,這位威風凜凜的老人多年來一直在關照自己的女兒與外孫。當地共有四十四所教堂在他的管理之下。他的權威氣派總讓我感到幾分敬畏。奧黛麗.馬爾科姆身材高大,相貌美麗,目光柔和,周身籠罩著安詳自重的氣場。她總會用最熱情的歡迎來招呼你,儘管細緻觀察也會讓人發現她的外向做派多少掩飾了有所保留的態度。奧黛麗與達什恩特的住址與她父母的住址相隔六個街區,她的兄弟姐妹的居住範圍都在方圓一英里之內,一家人幾乎每天都要碰頭。達什恩特將母親稱作他最好的朋友。他告訴我他想將母親的面容紋在自己的胳膊上,「這樣她就會一直與我在一起了。」

為了讓達什恩特遠離犯罪,奧黛麗搬離了貧民窟當中最糟糕的區域。「但是我心裡總是有點痒痒的,想要回到麻煩所在的地方,」達什恩特說。他覺得自己在學校里「特別不好惹」。根據奧黛麗的說法,他經常與別人發生齟齬,因為「他總想著要保護別人。」她又補充道,「你希望自家孩子充滿同情心,所以這種事也就只能忍了。」

三年級的時候,達什恩特的學校里來了一位來自塔拉哈西的轉學生,名叫達魯斯.斯圖爾特。這兩個人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架,因為據說達魯斯騷擾了一個低年級學生。「他們兩個差點把教室拆了,」奧黛麗回憶道,「桌子椅子扔得滿天亂飛。」可是到了第二天,達什恩特和他的對頭就成了最鐵的哥們。奧黛麗不喜歡達魯斯對自己兒子的影響,於是她在六年級的時候將達什恩特轉到了另外一所學校。兩年以後達魯斯也轉到新學校。達什恩特十六歲那年,奧黛麗給他買了一輛車,因為公交車站是街頭幫派招募新人的主要地點。達魯斯沒有車,於是達什恩特每天都主動拉著他上學。後來達什恩特出了車禍,奧黛麗告訴他以後上學坐公交車。但是達什恩特抱怨說幫派生活一直在拉攏他。於是奧黛麗又給他買了一輛車。

達什恩特十八歲之前,奧黛麗總共給他買了五輛車,他撞壞了其中三輛,並且堅稱每一次車禍都是對面司機的過錯。心裡想著這三輛汽車的殘骸,我聽完了他的故事的剩餘部分。「達魯斯越來越纏著他了,於是我讓酷哥再次轉學了,」奧黛麗解釋道。可是在新學校的新生介紹會上達魯斯又出現了。很快達什恩特就開始帶著達魯斯到家裡玩。奧黛麗能從他的呼吸當中聞到酒精的味道。「我告訴他,『要是你爸爸不酗酒,他到現在還能活著陪你呢。酷哥,你要學壞了,我可不能聽之任之,就算我要把你在家裡鎖一輩子我也認了。』」但是對達什恩特來說,與達魯斯隔離開來簡直不可想像。「我們就像兄弟一樣,」他說。

達什恩特遭到拘禁的罪名是嚴重傷害罪。他與達魯斯在公交站勾搭上了一個姑娘,想帶著她去參加彈子球錦標賽,報名費是七美元。達魯斯建議他們去搶劫。達什恩特隨身帶著槍,他們發現了一個獨自出門的男孩並且威脅了他,從他身上搶走了八十美元,還搶走了他的外套與球鞋。第二天達魯斯穿著他們搶來的衣服在學校里招搖,消息隨即不脛而走,然後達魯斯與達什恩特就被捕了。「警官打電話來說,『嚴重搶劫與襲擊』,我簡直無法理解。」奧黛麗說。她堅稱自己的兒子從來沒有擁有過槍支——她經常搜查達什恩特的房間,因此知道這一點。她走進少年犯拘留中心之後大聲痛哭了起來。「我說,『酷哥,明天早上我興許要把你打個半死,但是今天晚上我要知道出了什麼事。』因此他清楚,我站在他這一邊,而不是和他作對。」

在法庭上,達魯斯將罪責推給了達什恩特,達什恩特又將罪責推給了達魯斯。「我們兩個都說過『寧死不能出賣朋友』,但是到了見真章的時候他就慫了,」達什恩特說。我在家教學校見過他們兩個人,並且覺得達什恩特遠比達魯斯更可愛。但是無可辯駁的是,那一天的確是達什恩特帶著槍。被捕之後,達什恩特在拘留中心呆了一周,又度過了兩個月的軟禁。他的腳腕上套著電子腳鐐,只要走出他們家的車庫範圍以外就會發出報警信號。在這兩個月里,夜復一夜他與奧黛麗徹夜長談,奧黛麗一直想問他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但是他卻說不出來。

兩個孩子都被判處在家教學校里呆上八個月。奧黛麗解釋道,「我當時覺得你已經羞辱了你自己。我媽曾經告訴我們,『我不關心你殺沒殺人,我只希望你回家告訴我。』這就是我想讓酷哥聽到的話:不管你做了什麼,你都是我的兒子。就算你真殺了人,難道我就會不管你嗎?絕不可能。我跟他就是這麼說的。」家教學校的所有人都知道,奧黛麗肯定會在每個探視日的一大早第一個趕過來,最後一個離開。她每天都會給達什恩特寫信,每封信的落款都是「愛你勝過愛生命,媽媽。」她計劃要為達什恩特獲釋籌辦一場慶祝,還在拉斯維加斯租了一間閣樓,打算在那裡度過達什恩特獲釋之後母子共度的第一個周末。這種依賴之情是相互的。我第一次見到達什恩特之後過了一個月,他獲得了第一次外出放風許可——在社工陪伴下離開家教學校四個小時。我問他打算幹什麼,他堅定地說,「我要去BBW給我媽買一份生日禮物。」

英勇的愛與盲目的一廂情願之間只有一條纖細的分隔線。奧黛麗.馬爾科姆曾經涉足過分界線的兩邊。「他說他甚至都不覺得他們搶劫的男孩當真覺得受到了冒犯,因為他從始至終一直衝著他們笑,」她這樣告訴我。「酷哥還打算把錢還回去,但是達魯斯從他手裡把錢搶走了。」我確實想要相信達什恩特的母親所相信的事情,但是管教人員與其他犯人都告訴我達什恩特是鮮血幫的成員。明尼阿波利斯的街頭幫派名稱花樣百出並且經常相互重疊,非常難以掌握。相比之下,記住中國曆朝歷代所有皇帝的名諱還要更容易一些。「我有幾個表兄成立了自己的小幫派,」達什恩特解釋道,「那個幫派的名字叫佛格森一家。」在我聽來這個名字更像是某個獨立搖滾樂隊的名稱,而不是致力於有計劃暴力行為的危險團伙。「佛格森的人全都加入了鮮血幫,」達什恩特補充道。「我們經常相互開戰,比方說在午飯後的學校走廊里,有時候打著玩,有時候真打,但臉上總會帶著笑。」我向奧黛麗提到了幫派問題,她說達什恩特總喜歡和別人打成一片。她相信他只是在假裝幫派成員,為的是贏取別人的尊重。

達什恩特也承認,主動出頭讓他很有滿足感。「當我意識到我沒有父親之後非常憤怒,」他說。根據我的理解,他熱衷於幫派的原因在於從小缺乏男性之間的情義——達什恩特繼承了教會的文化遺產,與母親的關係也非常親密,而幫派則為他提供了振奮男子漢氣概的手段。他這樣解釋他在幫派當中的熟人們:「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是你的血親,或者娶了你的表妹,或者雖然和你沒有血緣關係卻讓你覺得彼此都是一家人。你們一起開派對,一起在公園裡玩,相互開玩笑,我喜歡這樣。搶地盤與相互開戰都是第二位的。」

達什恩特獲釋之後不久,我與他的母親一起來到了神在基督教會以馬內利會幕教堂。我們與其他教眾一起魚貫而入,女性教眾全都戴著鐘形帽子,花色與她們的衣服和手包相得益彰。她們的高跟鞋上裝飾著金剛石鑲嵌的蝴蝶與絲綢花朵。男性教眾全都穿著挺括精緻的西裝,褲線如同刀切一般鮮明,人人都打著領結。教堂里的氣氛溫暖而友好。我向達什恩特的姥姥打了招呼——老太太的地位相當於教會裡的第一夫人。佈道台上已經站了一個人。很快一名女性就站起來開始唱歌,沒過多久所有人都唱起來,伴奏的樂器是一台電子風琴和一套架子鼓。每隔一會兒就有人喊道「榮耀歸主!」或者「耶穌啊,我需要你!」第一次來到教堂的訪客需要站起來介紹自己,第一個起身發言的女性說,「我在雙城出差,今天是周日,我不會讓這蒙恩的一天白白過去,因為離開了耶穌我什麼都不是。」接著第二位女性站起來做了一套類似的演講,「我今天來到這裡是為了擺脫罪孽,哈利路亞!」接下來話筒就傳到了我的手裡。我有些靦腆地說道,「我今天作為奧黛麗.馬爾科姆與福布斯媽媽的客人來到這裡。貴會眾的信仰為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所有人都鼓起掌來。

主教當天要去其他地方進行一場祝聖儀式,因此當天的佈道人是主日學校的校長。他在佈道一開始談起了父母如何不希望看到子女行不義,引用了撒母耳記下與哥林多前書的內容作為告誡父母提高警惕的範例。「你們要小心子女與什麼人為伍。假如他們與錯誤的同伴為伍,這些壞人就會將他們拖下水。他們將會一起多行不義。」令我大為驚訝的是,像這樣譴責「壞同伴」的論調在一定程度上損傷了兒童教會成員的純潔天性。接下來的環節是曆數邪惡:教會成員必須起身反對「同性*戀的公國」,還必須從聖所當中將當代的兌換銀錢之人趕出去。根據這套說辭,明尼阿波利斯的黑人問題都是同性*戀、猶太人與銀行家的過錯。此情此景不由得讓我想到了達什恩特如何在撞毀三輛車之後依舊振振有詞,以及奧黛麗如何一廂情願地認為達什恩特之所以行為不端完全是因為遭到了達魯斯誘騙。教眾的慷慨大方與好鬥排外編織在了一起,多少讓我想起了幫派的氣質。這個社區將強硬與溫和的混合做派當做了基督的延伸,而基督不僅象徵著無限的愛,也象徵著審判日的可怖判決。

六個月之後,我再次來到了馬爾科姆家。達什恩特已經離開了家教學校,他的姥姥那一天也過來了。我們四個人分享了一桌檸檬水與胡蘿蔔蛋糕。「你知道,我儘管非常不想這麼說,」奧黛麗告訴我,「但是這件事情發生在酷哥身上還算不錯。當然有些牛刀殺雞的意思,但是他確實需要接受教訓。」我聽說達什恩特依然是鮮血幫的一員。但是當他母親也在房間里的時候,他描述了他為自己設想的更好的生活:他打算娶妻成家,找一份坐辦公室的白領工作。我覺得這套說辭更像是敷衍而不是欺騙。「幫派生活永遠會在我心中揮之不去,」過了一會兒達什恩特和我獨處時終於說了實話。「我要是真的做起了案頭工作,心裡一定會想,『如果現在我還在街上混,會不會更好呢?』但是如果你要賣毒品,就必須隨時小心提防。有時候你連你的表兄、你的母親都不能信任。這種事兒我已經受夠了。」退出幫派不能大搞慶祝,而是要等著你的幫派熟人們一個一個冷落你,通常他們的態度都有些模稜兩可。我很想相信達什恩特的決心,但是在目前階段,他的無辜態度看上去更像是缺乏定性、一日一變的決定。

事實證明,奧黛麗的優點之一就是忠誠。與本書當中絕大多數其他採訪對象不同,她總是希望我們的談話能夠有來有往。當我最終向她承認我是同性*戀的時候,她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感謝你如此坦誠地對待我們。你是同性*戀並且有伴侶的事實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你從來沒有因為我們是黑人,或者酷哥進過監獄,或者我是在內城養家糊口的單親母親而評判我們。有些人從沒有過得到愛與幸福的機會。現在我知道你有了這樣的機會,我很為你感到高興。我交朋友看得是人心。我相信,上帝讓我們走到一起成為朋友,肯定有更高更深的目的。」

我逐漸喜歡上了造訪馬爾科姆一家。達什恩特最終也沒有得到他一直在談論的白領工作,但是他確實設法遠離了嚴重的麻煩並且再也沒有回到監獄。他遇到了一個他真心喜歡的姑娘,每當談起她的時候都會滿懷喜悅。不久後他就訂婚了。到頭來,母親的信念使他成為了他經常假裝的那個人。奧黛麗的信仰如此強大,不僅為她帶來了往生的救贖,也讓她在今生今世獲得了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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