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仙（上）

黃小仙的名字就叫黃小仙。

黃小仙是黃大仙的兒子，也是黃大仙唯一的粉絲。

黃大仙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把小小的黃小仙放在自己腿上，

然後一遍又一遍地講著自己過去的「豐功偉績」。

那些呼風喚雨啦，移山填海啦，一聽就知道是在吹牛的故事。

可偏偏黃小仙就是愛聽，而且迷得不得了，亮晶晶的小眼睛裡滿滿的都是崇拜，

所以他從心裡覺得，自己爸爸是個非常厲害的大妖怪

天氣好的時候，黃大仙會帶著黃小仙去摘果子。

山裡物產豐富，好吃的山核桃、無花果、金錢橘滿地都是，

他們很快就摘了滿滿一兜兒果子。

當黃小仙肚子咕咕叫，小嘴的口水流得停不下來的時候，

他們就會找一棵大樹，然後趴在最粗的一根枝上，

開心又滿足地享用自己的勞動果實，然後把果皮和果核扔得到處都是。

當住在樹洞里的松鼠大嬸看著一堆垃圾破口大罵時，兩父子早就暗笑著溜得沒影了。

每當這時，黃小仙就會想，和爸爸一起逃跑的感覺，是不是就叫幸福呢？

黃大仙是在四月初八離開的。

黃小仙記得那天，爸爸站在黢黑的山洞口，看了很久的天空。

像是在亂糟糟的雲層中，裹著一本精彩的故事書。

可是黃小仙看不到那本書，

他只覺得那天的天空不再發藍，像中了毒一樣發灰，

空氣里潮濕的味道讓黃小仙覺得自己的舌頭上很快會長出青苔。

過了很久很久，黃大仙低下頭沉吟了一番，然後朝黃小仙走了過來。

他坐在黃小仙的床邊，輕撫著他的小臉，憐愛地說

「小仙，爸爸今天給你講一個別的故事好么？」

黃小仙小心地點了點頭。

爸爸年輕的時候啊，也就是還沒成精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當時還只有七八歲，卻是個非常勇敢的姑娘

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遇到她的時候，我正好在森林裡覓食，

而我覓食的地方，不巧又是超級凶的白狐老大的地盤，

更不巧的是，我又正好被白狐老大給逮個正著。

狐黃白柳灰，狐狸才是排名第一的龍頭老大，

我還沒成精的時候落到了白狐老大手裡，可以說是九死一生了。

孩子你得記住，狐狸一族最恨我們黃鼠狼，

老說我們愛偷雞摸狗，其實是怕我們搶了它天下第一妖的位子。

呸，誰他媽稀罕，給我當老大我都不當。

誒，誒，我們言歸正傳吧，

當時被白狐老大逮住後，我覺得小命可能要交待了，

正當白狐老大張開血盆大口要咬斷我脖子的時候，

一個斜角里突然衝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

一條皮鞭亂甩幾下，竟然把白狐老大給嚇跑了。

白狐老大生性多疑，而且最怕人類，

多年的社會經驗告訴它，一個人類小姑娘突然在森林裡出現，

多半後面跟著一群帶槍的大人。

所以他屁都不敢多放一個就趕緊開溜了。

其實哪來的大人啊，

一個愛闖禍的小姑娘來森林裡「探險」而已。

只是這個小姑娘趕走白狐老大後說的一句話差點讓我背過氣去。

她跟我說，「別怕別怕，小松鼠，可惡的狐狸已經被我趕跑啦！」

後來？後來我就當了她10幾年的小松鼠咯。

我偷偷住在村莊的邊緣，一邊遠遠地看著她，一邊努力修鍊，終於我懂得了幻化人形，

然後我化身小貨郎，天天在她家門口敲小鑼，織絲帶，畫紙片，賣甜餅，

我的貨物只賣給她，賣得的錢又換了新衣裳送給她，

她快樂的時候，我就坐在樹上給她講山那邊的趣事，

她憂愁的時候，我就想了好多種辦法讓她開心，

我擊敗了村裡好多小年輕，最終博得她的青睞。

是的，這個小姑娘就是你的媽媽。

你媽媽是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

等你成精了你就知道，每個月缺的夜都是我們黃鼠狼一族最虛弱的時刻，叫做月缺敗相。

這個時候我們需要不停地曬月亮才能維持人形，如果天氣不好沒有月亮的話…

就會化為原形，直到第二天日出。

那晚我不停地出汗，幾乎沒有一絲力氣，窗外雖然有雲，

但缺成尖牙的月亮還是偶爾會在雲中探出頭來。

我要爬出去曬月亮，可是我的四肢軟得像泥巴，根本沒有辦法爬出去，

眼看著黃褐色的毛從我的皮膚里鑽出來，我都要嚇死了，

因為你媽媽馬上就要衝廚房回來，看到我這樣還不立刻叫人把我打死？

唉，我倒不是怕被打死，我是怕嚇壞你媽。

當時我爬是爬不出去了，只能躺在地上認命，認為我跟你媽今生怕是要緣盡於此，

結果你媽進房的時候，不僅沒有害怕，反而用力拉起我軟泥一樣的身子，

硬是一點一點地把我拖到了房頂，擺在月亮下面。

雲散了，微弱的月光打在我身上，你媽媽就那樣坐在旁邊守著我，

我問她，我現在還是人么？

你媽媽笑了，潔白的牙齒變成彎彎的，比天上的彎月要好看幾千倍。

我說我其實不是人，你媽媽點點頭，

我說你早知道了，你媽媽還是點點頭。

「從你第一天進村我就知道了。」她說「你身上有我忘不掉的味道嘛~」

當時不知道是不是月亮的原因，我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

我緊緊地抱住了你媽…哎呀，下面的少兒不宜，我就不講了。

黃大仙講到這裡，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然後從內衣的口袋裡掏出來一串紅瑪瑙珠子，

細細的在手上摩挲著，彷彿裡面映著他最愛的人的臉。

「後來呢？」黃小仙問道

後來啊，後來的故事就不好聽了。

後來嘛，紙總是包不住火的，

也不知道是我的月缺敗相被村裡什麼人看到了，還是來了神仙道士什麼的玩意兒，

總之我被人發現了不是人。

當然，更大的可能我認為是我和你媽一直生活得順順利利，紅紅火火，給人嫉妒了。

好吧，我承認有的時候確實是使用了妖術，像保收成啦，保家宅之類的，

可是我覺得我並沒有錯啊，讓你媽媽活得輕鬆一點，有錯嗎？

但是很快，閑言閑語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你媽媽本來就被你重男輕女的外公外婆所不喜歡，

這樣一來正好給了他們口實，把我們倆趕了出來。

我當時真想揍他們一頓，但是你媽媽攔住了我，她跟我說，

人活一世，如果不能跟自己所愛的在一起，

反而要迎合著那些並不愛自己的人，那得多憋屈啊。

你媽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說的，笑得很美很美。

我們搬出了村子，來到了樹林，樹林里有我熟悉的一切，

但這一切對你媽來說很陌生，她並沒有表現出不樂意，

她說願意跟著我一起，把這裡打造成我們幸福的家。

後來你在這片樹林里出生，我們度過了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黃大仙微笑地摩挲著黃小仙身下的毯子，彷彿她此刻正跟黃小仙一起躺在那裡。

但下一秒，黃大仙的眼裡燃燒起了怒火，攥著紅瑪瑙的手忽然收緊。

但是那些該死的傢伙總是不肯放過我們。

村裡著了蝗災，後來又發大水，死了很多人，緊接著是大旱，死了更多人。

於是就有人說是黃鼠狼成精詛咒了村莊，一定要除掉妖孽，村裡才能迎來風調雨順的日子。

真是搞笑，明明是自己不懂得防災，卻要怪在別人身上。

人類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種群。

然而這個不負責任的種群，在迫害別人這方面，顯得特別地有天賦。

他們想了個法子，讓你媽媽的哥哥，也就是你舅舅，說出了我的秘密。

月缺敗相的秘密。

我之前的預感是對的，你舅舅也知道我這個秘密。

也許村民們根本就不用想法子，你舅舅就自動說出了我這個秘密。

人類一向只記得仇恨的，對嗎？

我用妖術幫你舅舅耕田，打水，治療他疾病的耕牛，他全然不記得了，

只記得我是黃鼠狼精，是黃大仙，他只記得要除掉我。

他們挑了一個烏雲遮月的月缺之夜，找到了我們。

你媽媽幾乎是剛把化成原形的我放進特製的櫥籠里，他們就帶著傢伙殺到了。

你媽媽非常鎮定，百忙中竟然沒有忘記把櫥籠藏進床底下的暗格。

他們逼你媽媽把我交出來。

他們扇你媽媽耳光，踢你媽媽的肚子，他們揪著你媽媽的頭髮往牆上撞。

你媽媽沒有哭叫，她只是大聲地罵著斥責他們的無情，唾罵他們的卑賤！

我恨極了，我尖叫著撕咬著櫥籠

我的爪子幾乎在籠壁上磨平，但這櫥籠太堅固了，

而化為原形的我那時候僅僅是一隻普通的黃鼠狼，

他們甚至都聽不到我微弱的叫聲。

他們瘋狂地謾罵著你媽媽，說她妖婦、賤人、怪物！

…

你媽媽終究沒挺過那一夜。

臨走的時候，他們放火把房子燒了。

第二天，當恢復妖力的我從廢墟里站起來的時候。

除了這串紅瑪瑙，我什麼都沒找到。

你的媽媽，已經隨著我們建築起的那段幸福時光，永遠地消失了。

但是，這串紅瑪瑙卻記得一切！它被我注入過妖力，水火不侵。

在場欺負你媽媽的每一個人都被映照在這串瑪瑙裡面！

所以，在黎明降臨的時分，我紅著眼睛回到了那個村子裡，

帶著我壓制了十幾年，如今再也壓制不住的妖力，

當然，還有復仇的怒火。

我蕩平了那個村莊，七百六十六口人。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紅瑪瑙告訴我的每一張臉，我其實都不記得了。

但我知道，在這個村莊的地界上，每一樣活物，都欠她一條命！

黃大仙說到這，把這串紅瑪瑙輕輕地放進黃小仙的懷裡，

然後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髮，眼神中有淡淡的煙霧。

有點像山洞外忽然飄起的細雨，細細密密地編成了一張網。

可是，我終究還是錯了。

殺了這麼多人後，我除了更加痛苦之外，什麼都沒得到。

我滿身是血，茫無目的地遊盪著，好像我自己才是孤魂野鬼無處可去。

不知不覺，我又走回了當年我們在村裡的住處。

我的心裡忽然像點燃了一根蠟燭，因為我看到，

在我們曾經居住的東廂房的牆壁上，依然掛著那隻斑駁污濁的皮鞭。

我忽然感到時光扭曲，光影迷離，四周的景物一下子閃回到了好久好久以前

那個熟悉的樹林里，

那個可惡的白狐老大，

那個可憐的小黃鼠狼，

那個可愛的鞭子姑娘，

我的眼淚忽然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無數的委屈、痛苦、悔恨從四面八方朝我湧來，將我淹沒。

我捧著這根爛鞭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哭，是因為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只可惜，我明白得太遲了。

黃大仙說完，站起身來，微笑著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小仙，只有愛才能拯救人

而恨，只能毀滅別人和自己

無論什麼形式的愛，

也無論什麼形式的恨。

爸爸希望你永遠記得這一點

現在，爸爸要去蜀地一趟，那裡將會有一場人類的大劫難。

陪你這10年來，我已經獲得太多太多幸福了。

現在，該是我償還的時候了。

為了你，也為了你媽媽。

黃大仙站在原地，臉上還是黃小仙那熟悉的笑容

只不過這笑容竟然漸漸模糊，像冰塊融化在水裡一樣，慢慢就不見了。

黃大仙就這樣消失了。

偌大又黢黑的山洞裡，就這樣，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黃小仙了。

爸爸…爸爸…?

黃小仙呼喚道，可是再也沒有黃大仙笑嘻嘻地回應聲了。

從今往後，你要一個人走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