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勃朗丨穿透靈魂的光

倫勃朗,荷蘭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在繪畫史上的地位與達·芬奇等文藝復興巨匠不相上下。所開創的倫勃朗式用光和明暗畫法,影響了後世數代的肖像畫家,並作為現代電影人物布光最重要的理論參考之一。

倫勃朗的一生頗為戲劇,三十歲便登上了人生巔峰,贏取了白富美,收穫了無數的財富和讚譽,但卻因為一幅畫作命運急轉直下,晚年更是變得窮困潦倒,兩任妻子也都先他而去。

而他本有機會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


(一)

「繪畫最重要的是什麼?」

「靈魂。」

倫勃朗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定了會兒神,接著頭也不回地繼續作畫,再沒多說一個字。

年輕人看著屋子一角師傅佝僂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輕輕拉上了房門。沉悶的關門聲在屋裡迴響,倫勃朗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擺了擺手,送走了最後一名徒弟。

放下微顫的手,凝視著面前的畫作,滿是皺紋的眼角抽搐了幾下,倫勃朗終於清晰地記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靈魂」時的樣子。

許多年前一個尋常的陰雨天,初到阿姆斯特丹的倫勃朗還在為訂單發愁,正竭力懇求畫商溫特將自己的畫挪到顯眼位置。言語間,尼古拉·勒斯——阿姆斯特丹最大的皮草商人——從門外走了進來,溫特匆忙迎上。

「這次的畫師您還滿意?這可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畫師……「

「要是這樣的話,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登門,以後也不會再有人光顧你的畫廊。」勒斯徑直從溫特跟前走過,正眼也沒瞧他一下:」因為我會一把火把它燒掉。」

「尊敬的勒斯先生,辦法總會有的,容我再想想……「

「這幅肖像畫是誰畫的?」勒斯在一幅掛在牆角的畫像前站定。

「是我,勒斯先生。」一旁的倫勃朗兩眼放光。

勒斯看了半響,才接話道:「明天到我的公寓來,帶上你的畫具。」說完便要轉身離開,溫特顛顛地舉傘送了過去。

目送勒斯走遠,溫特才又回到倫勃朗身旁,不屑地撇了撇嘴:「南方來的鄉巴佬,一個窮水手,靠一船皮草發的家,據說是去俄國時半道上撿來的,狗屎運。最近又攀附上了公爵大人,早幾年,他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肖像畫這個東西。」

倫勃朗沒有接話,思忖著該如何搞定這位捉摸不透的僱主。

翌日,倫勃朗來到勒斯的住處——位於繁華街區上最大的獨棟公寓,勒斯已等候在會客廳了。

「久等了先生。」倫勃朗一邊支起畫具,一邊輕言細語:「把水手和暴發戶畫在同一副面孔里已是極為高超的技藝了,但我猜那並不是您想要的。」

倫勃朗本想秀一下自己的洞察力鎮鎮場,順帶打壓一下勒斯的氣焰,但勒斯似乎無動於衷:「……很好。」等倫勃朗架好畫具,勒斯才不緊不慢地坐到了對面的扶手椅上:」開始吧年輕人。」

倫勃朗有些悻悻然,仔細打量著勒斯,開始勾勒起底稿來:

和初見時一樣微微皺眉,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對所有人的輕蔑和不信任;儘管臉上打了一層厚厚的蠟,卻仍未能遮住海風和歲月留下的劃痕;精心打理過的兩撇小鬍子極不自然地往上伸展,貼身的緊緻皮衣和臃腫的大貂皮帽子形成強烈反差,有一種頭重腳輕的喜感。因用力過度而略顯浮誇的暴發戶形象躍然紙上。

「這可拿不出手。」倫勃朗心裡嘀咕,輕輕皺了皺眉。他掃視了一圈房間,徑自走向角落裡的衣帽架。勒斯頗為不滿地對著倫勃朗咳嗽了一聲,倫勃朗假裝沒聽見,來到衣帽架前站立良久,從上面抱下一件貂絨大衣細細打量。

勒斯坐不住了:」很有眼光,頂級的俄國黑貂,在拿到我想要的東西後它便是你的了。現在,趕緊回來完成這該死的畫像。」

聽見「俄國」兩個字,倫勃朗頓時來了精神,轉頭看向勒斯:」那船俄國皮草,真的是您撿來的嗎?「

勒斯被問的一愣,隨即回過神來:」別去信那些可憐蟲的鬼話。」頓了頓,勒斯從座椅上起身,緩緩走向倫勃朗:」你知道從狼嘴裡搶肉是什麼滋味嗎?「勒斯像是在描述一個久遠的故事:」……你必須克服心中所有的恐懼,使出你身上的每一絲力氣和它對峙,直到它露出破綻,然後用盡你殘存的意志拚死發出那致命的一擊。你要把你自己也當成是狼,甚至比真正的狼還要兇狠百倍——因為你知道,上帝只給了你兩種選擇,要麼餓死,要麼和它同歸於盡——興許這樣僥倖能夠從它嘴裡把肉給奪下來。」勒斯從倫勃朗手裡拿過貂絨大衣,慢慢地披到自己身上:「而我這一生,註定要從無數的狼嘴裡去搶屬於我的那塊肉,那些只會躲在屁股後面等著肉掉下來的懦夫,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

穿好大衣,勒斯又踱回到座椅旁:「整船皮草,都是我從那些該死的海盜手裡,一件一件奪回來的。」說完便要坐下。

「請稍等,勒斯先生。」倫勃朗凝神地看著勒斯——厚重的貂絨大衣沉甸甸地搭在身上,一隻手輕倚著靠背,彷彿既制人於股掌之中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剛才的一番話不斷在倫勃朗腦中盤旋,像是在勒斯身上鑽開了一條縫,倫勃朗順著縫隙不斷往裡窺探,猛然看見一張和此前截然不同的面孔,那是一張蠻橫而又謹慎,惶恐而又從容的商人的面孔——輕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狡黠,精心梳理的鬍鬚稍稍遮住下沉的嘴角,似乎正在耐心等待對手露出破綻的那一霎予以致命一擊;打蠟的臉微微發紅,兩頰稜角若隱若現,鐫刻著無數個不眠之夜的掙扎和焦慮;眉宇緊鎖,凝聚其間的是與歲月無聲的抗爭和一絲永不止息的堅定。

倫勃朗如走火入魔般回到畫架旁,對勒斯說到:「請保持這個姿勢先生,您一定會拿到一幅滿意的畫作。」說完便如脫韁的野馬,汪洋肆意地揮動起了手中的畫筆。

倫勃朗丨尼古拉·勒斯像

倫勃朗丨尼古拉·勒斯像

兩周後,倫勃朗再次來到勒斯的公寓,遞上了完整的畫像。勒斯默默看了許久,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倫勃朗說:「你會是一位偉大的畫師。」

倫勃朗隱隱覺得,屬於自己的時代快要到了。

(二)

正沉浸在美好回憶里的倫勃朗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打開門,多年的老友隆恩醫生鑽了進來——也許是他現在僅有的一位朋友了。

「市政廳的那幅壁畫,這次他們想委託你來創作。」

「主題都定好了嗎?」倫勃朗一邊留神聽著,一邊慢慢地將一隻堆滿雜物的椅子歸置出來。儘管腿腳已經不太麻利,但好在精神頭還不錯,隆恩耐心等他拾掇好,坐下說到:「西菲利斯,我們那位偉大的英雄,他們希望你能創作一幅關於他那次起義的歷史畫。」隆恩看了看破敗的小屋,四面堆滿了雜物和畫具,光線陰暗,擁擠不堪。

「或許你可以考慮稍加修飾……你知道,他們就喜歡那種……高雅的口味。」隆恩又小心地補上一句。

「是的,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倫勃朗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謝謝你我的老朋友。」

小憩片刻,隆恩便告辭了,臨走時將隨身帶著的一些碎錢放進了柜子里。倫勃朗起身再次謝過,便回到畫架旁開始構思起新的作品來。

上一次刻意修飾一幅畫以討好僱主,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的倫勃朗正是最風光的時候。

在陸續畫了數張令人交口稱讚的畫像後,倫勃朗聲名大噪,成為了阿姆斯特丹最炙手可熱的金童畫師,身價扶搖直上,購買了市中心最貴的豪宅,迎娶了美麗的貴族之女薩齊亞。阿姆斯特丹的所有新貴都以自家掛上倫勃朗的畫為時髦標誌,所有有志於繪畫藝術的年輕人都以能為倫勃朗扛畫架為榮,所有高瞻遠矚的畫商都恨不能到倫勃朗的豪宅門口排隊為他提鞋,其中又以溫特去的最為勤快。

這一次,溫特總算抓住了機會:「看在我將勒斯先生介紹給您的份上,請您務必聽聽我這最後一個建議。」

「是勒斯先生自己選中的我,你只是幫我把畫掛在牆壁上而已。」倫勃朗不勝其煩。

「柯克隊長和他民兵隊的群體肖像畫,這將是你讓那些老古董們閉嘴,問鼎阿姆斯特丹第一畫師的最好機會。」老辣的溫特直奔主題。

倫勃朗開始猶豫了,得不到阿姆斯特丹那些老資格畫師們的認可不能算是頂尖的一流畫家,儘管他的繪畫風格新穎前衛,但只要顧客們買賬,老畫師們也只有向市場低頭的份,唯獨沒有畫過一張像樣的大幅群體肖像畫,成為老畫師們最後貶損他的把柄。

溫特覺著有戲,又湊到倫勃朗的耳邊輕言一句:「酬金很可觀。」

倫勃朗更加不淡定了,薩齊亞不久前剛患了肺病,高昂的治療費用、購買豪宅的巨額房債和龐大的生活開銷讓倫勃朗快有些吃不消了。加上成名後酷愛收藏,倫勃朗幾乎買下了半個阿姆斯特丹的古玩市場,他太需要錢了。

「帶我去見見他們。」

來到民兵隊的會客廳,接待他們的是柯克的助手帕默倫德,倫勃朗開門見山:「請說說對這幅畫的要求,帕默倫德先生。」

「無非希望您能把我們畫的英武一些,您知道,我們都是一些買賣人,從未上過戰場,平常也就是拎著槍裝裝樣子罷了。」帕默倫德溫和而謙遜地對倫勃朗說到。

倫勃朗對他們的底細倒是略知一二:大多是些布商,也有釀酒師和魚販子,生意外的業餘時間湊成了一隻民兵隊,乾的最多的事情是扛著長矛和火槍在街上閒蕩,時不時刁難下農貿市場的可憐村婦,以防她們逃過稅務稽查。

倫勃朗想了想,信手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開始勾勒草圖,幾次三番都不太滿意,才又望向一旁快要睡著了的帕默倫德:「先生,我想在構圖上做一些變化,和現有的群體畫都不太一樣。」

帕默倫德猛地驚醒,迷迷糊糊地答道「……變化?……是的,當然!需要變化,我也覺得現在的群體畫太過一成不變了。」說完又賠了一個歉意的微笑。

一想到那些古板的群像畫倫勃朗就會抓狂——兩排腦袋整齊的並在一起,一刀下去可以齊刷刷地切掉脖子。

他倫勃朗怎麼能遵循這種缺心眼的套路,他要在這幅畫里創作出此前從未有過的精妙構圖。

他如今是阿姆斯特丹最紅的畫師,不必再為生計苦惱,他要根據自己的意願任性一次,用一次最驚艷的創作證明自己是阿姆斯特丹,是荷蘭,甚至是整個世界最偉大的畫師,他要把這幾十年來對畫面的戲劇表現和光影技法的苦苦錘鍊一口氣傾瀉出來,用一張傳世巨作告訴阿姆斯特丹的那些老古董們,他倫勃朗,才是阿姆斯特丹真正的畫神。

當然,在成為畫神之前,他還必須照顧到僱主的要求,將畫中的他們畫的英武一些。他已經想好了各個僱主們的神情和姿態,他將為他們設計一出即將出征的恢宏場景,他們不再是一群散漫虛榮的民兵,而是十六位將要奔赴前線的英雄,就如同他們那些為尼德蘭共和國的獨立浴血拚殺的父輩們一般,他們剛毅的臉龐里是對捍衛公民權不屈不撓的堅定信念,和為共和國自由而戰的無上榮耀。他將在這幅畫里注入自己的全部才華,讓所有人見證尼德蘭精神在自己畫筆下綻放出的耀眼光芒。現在,只差最後一步,他需要將僱主們的臉形和身形準確地描摹下來,他必須親自再去見他們一次,帶上他對即將問世的傑作的喜悅和亢奮。

他再一次見到了帕默倫德,讓他做了第一個模特,帕默倫德再次以間歇的打盹回應了倫勃朗,除了刺耳的鼾聲倫勃朗沒有留下任何印象,他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

第二個模特是馮布羅先生,從頭到尾吹噓他是如何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偷奸耍滑做到布料商人的前十強。倫勃朗盡量裝作沒聽見。

第三位是愛德華茲,強顏歡笑地極力掩飾著自己對倫勃朗這類匠人們的鄙視和不屑,倫勃朗一眼看穿,此前的喜悅和亢奮蕩然無存。

第四位是卡爾德,畫到一半卡爾德夫人衝進屋子哭喊著要和卡爾德離婚,原因是她發現卡爾德居然背著她同時在和三個寡婦偷情。倫勃朗險些暈倒在地上。

接下來是表裡不一的瓊斯,為了五個硬幣將僕人趕出家門的杜特爾,為收回高利貸不惜砍掉妹夫手指的海德格爾,膽小怕事的約翰,成天爛醉如泥的富二代米勒,除了拍馬屁一無是處的威廉……

「英雄?可笑,他們不過是些愚蠢的布商和魚販子而已,精明市儈、滿嘴瞎話,我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倫勃朗有些動搖了。

正在倫勃朗打退堂鼓時,柯克隊長進來了。看到呆坐在畫架旁若有所思的倫勃朗,柯克關切地說:「我尊敬的大畫家先生,要是已經太累了的話,不如我們明天再繼續。」

聽見這麼一句禮貌的恭維,倫勃朗頗感意外,抬頭看到了一臉正氣的柯克,倫勃朗微笑地回到:「沒關係,我只是在思考如何能夠表現的更好。」——或許他們也沒那麼糟,是自己有些先入為主的偏見罷了——倫勃朗心想。

「真是難為你了,要知道,和真刀真槍上戰場的父輩們比起來,我們這些花架子可真是差的太遠了。」柯克謙遜地說。

「也許吧,其實也沒那麼糟糕。」倫勃朗附和到,繼續做著心理鬥爭——至少他們的父輩是算的上真英雄的——倫勃朗極力說服自己。

「難得這次你肯幫我們作畫,至於酬金,一定是少不了的。」柯克故意加重了「酬金」兩個字的發音。

「早就聽說柯克隊長向來慷慨大方。」倫勃朗眼前浮現出病床上薩齊亞蒼白的面容,和寫在房契上需要支付的天文數字,若是推掉這個訂單,損失可太大了——倫勃朗在做最後的掙扎。

「相信您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的,在我看來,您已經是阿姆斯特丹最出色的畫師了。」柯克恰到好處地補上最後一刀。

是的,阿姆斯特丹最出色的畫師,將畫出阿姆斯特丹有史以來最傑出的畫作,他將用這幅精心設計的群像畫來證明自己,讓那些老古董們閉嘴,從此以後他將不再是一個畫匠,而是一位受所有人敬仰的繪畫大師,一位永垂青史的偉大藝術家。而藝術當然需要去讚美和歌頌,為此犧牲掉一些真實性是可以接受的。

倫勃朗下定決心,再無雜念,一頭扎進畫室里完成他的傳世巨作,靜候著自己成為尼德蘭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繪畫大師、迎接萬丈榮光的那一天。

很快,這一天便到了,但卻並非想像中的那個樣子。

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民兵隊的成員們才陸陸續續進到大廳,被白布遮住的群像畫靠在廳壁正中,足有兩人多高,近5米寬,蓋住了幾乎一整面廳壁。倫勃朗氣定神閑地站在畫旁,眼裡布滿血絲,背在身後的雙手因抑制不住的興奮和緊張而微微有些發抖。倫勃朗捏了捏手裡的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廳門的方向,一直等到柯克隊長和帕默倫德同時出現在視線里。倫勃朗掃視一圈大廳,都到齊了。

「今天……「倫勃朗往前挪了一步,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在場的諸位將見證阿姆斯特丹最為激動人心的肖像畫的問世,屬於你們的肖像畫。」倫勃朗頓了頓,接著說:「它將呈現一種全新的畫風,倫勃朗的畫風,它將超出此前所有的群像畫,和它比起來,那些醜陋的畫像都該扔進垃圾桶里生蛆。上帝,請原諒我的同行們居然沒能創作出一幅稍微順眼的群像畫。不過,從這一刻起,這種情況將成為歷史,眼前的這幅畫將會成為阿姆斯特丹群像畫的新標杆!諸位不僅將親眼看到全新畫風所帶來的震撼,還將從畫里感受到身為阿姆斯特丹民兵戰士的無上榮耀,屬於你們的榮耀!是你們肩負的使命和你們父輩英勇的付出才使得阿姆斯特丹,使得偉大的尼德蘭共和國擁有了今天的輝煌,是你們那不屈的意志和灼熱的公民責任感,才讓那自由的熱血在每一個尼德蘭人身上沸騰!而這一切,都將定格在這幅畫里所描繪的那個瞬間,那是混沌中的意志開始迸發的時刻,是利劍出鞘的一剎那,是自由的烈焰升騰的一瞬間!」

說完,倫勃朗將畫前的白布緩緩拉下。

倫勃朗丨夜巡

倫勃朗丨夜巡(局部)

一秒。

兩秒。

三秒。

死一般的寂靜……

倫勃朗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以及大廳外的集市裡傳來的討價還價的喧嘩,甚至還能聽到不遠處的阿姆斯特丹碼頭上那車水馬龍的喧囂。他想起了自己剛到阿姆斯特丹時的情景,繁華的港口人聲鼎沸,獨立不久的尼德蘭共和國生機勃發,迎來了自己的太平盛世。自稱荷蘭人的民族新貴們,開始到世界各地施行自由貿易,賺得盆滿缽滿,無論此前是屠夫還是鐵匠,現如今都是富的流油的商業巨賈,在新興首府阿姆斯特丹沸騰的車馬聲中享受金錢帶來的各種歡愉。而在不久前,尼德蘭還只是西班牙人統治下的一個邊遠殖民地,第一批為共和國的獨立和自由而戰的尼德蘭戰士們正在前線浴血拚殺,當西班牙殖民者的刺刀扎進他們的身體時,他們不會想到,自己的後代會在聲色犬馬中裝模作樣的扛著標槍在街上閒蕩,只為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更加英武一些。

那時的倫勃朗還不知道聲色犬馬是什麼模樣,他只希望自己能儘快賣出第一幅肖像畫,好繳上下個月的房租。

「我在哪兒?」愛德華茲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沒找到自己的腦袋。

「就在我的旁邊,只不過被稍稍遮住了一點而已。」羅伯特指著自己的畫像說。愛德華茲順著羅伯特的手指看過去,除了一雙憂鬱的小眼睛,大半個臉都被羅伯特的胳膊擋了個嚴嚴實實。

「見鬼,這是在糊弄我嗎,我和羅伯特付了同樣多的酬金,卻只配露出一雙眼睛?!」

「你不錯了愛德華茲,我他媽就剩一個後腦勺了!」杜特爾沒好氣的說。

接下來是馮布羅:「為何我的姿勢如此奇怪,像是得了羊癲瘋。」

然後是卡爾德:「我的手去哪兒了,要知道至少有六個姑娘告訴過我,我的手是她們見過最性感的手。」

「我的臉怎麼如此昏暗,這是在欺負我上了年紀看不清楚嗎?「

「那個小女孩是什麼鬼,難道她也付了酬金?」

「不僅是那個小賤貨,我至少看到有四個蠢貨一個子沒出也出現在了這幅畫上!「

「或許這樣畫會更好看一些?畢竟他可是倫勃朗。」

「別自欺欺人了,到底好看在哪裡?!」

……

大廳里已經鬧成了一鍋粥,沒有人關心倫勃朗的新畫風是否比此前的群像畫更加高超,更沒有人注意到倫勃朗描繪出的榮耀和自由之光,民兵隊員們的心裡只有不解的疑惑和滿腹的怨言,只有一個人除外,位於畫面正中的絕對主角,被倫勃朗塑造的幾乎完美無瑕的柯克隊長。

倫勃朗看了看柯克,希望他能說兩句話。柯克只是默默地盯著畫像,似笑非笑,沒有半點要為倫勃朗開脫的意思。

要不是因為倫勃朗現在正當紅,現場的局面可能就要失控了。

次日,溫特找到了倫勃朗,告訴他民兵隊員們的最終意見:「除非讓我們那些尊貴的客人們以同樣的姿勢和大小出現在畫中,否則……」

「否則怎樣?」

「客人們花了同樣多的酬金,可不是為了只看到自己那黑乎乎的腦袋或是一雙小眼睛。」溫特回答。

「我是個畫家,不是來數人頭的。」倫勃朗立場堅定。

「在我這兒沒有畫家,只有工人,而我對工人的要求是,要麼給我想要的東西,要麼把錢給我吐出來!」溫特提高了嗓門。

「我不會重畫的!」倫勃朗極力保持住自己最後的尊嚴。

兩人僵持不下,溫特無奈,只好轉達倫勃朗的意思,而民兵隊員們則拒絕付款,並將倫勃朗告上了法庭。最終法庭判決民兵公會只向倫勃朗支付酬金的一小部分,倫勃朗雖有不滿,但想到薩齊亞日益嚴重的肺病急需用錢,也只得勉強接受。

儘管為薩齊亞找了全城最好的醫生,但仍然無濟於事,不久薩齊亞便撒手人寰了,留給了倫勃朗一個不滿周歲的兒子,倫勃朗悲痛欲絕。

隨之而來的,是聲譽的直線下降,因為與民兵公會的委託糾紛,倫勃朗失去了往日的光環,訂單量越來越少,溫特也不再登門了,以往坐滿了學徒和賓客的大宅里而今常常只有倫勃朗一人,顯得無比空曠。

在往後的幾年裡,倫勃朗的心情每況愈下,繪畫狀態也大不如前,而他那引以為豪的新式畫風再沒能喚起人們的追捧和熱情,在尼德蘭新貴們不斷變換的藝術口味中,逐漸成為了無人問津的過氣老古董。

倫勃朗也想要嘗試著改變一些畫風以迎合新貴們現今的口味——浮誇的修飾和矯揉造作的高雅,但他做不到,他無論如何也畫不出除了赤裸裸的諂媚以外便毫無任何藝術價值的作品。倫勃朗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拉扯,越是想畫出被市場認可的畫作,越是被這種力量拉的更遠,畫商們早已對他失去了興趣,整個繪畫圈也以嘲諷他那四不像的畫作為樂,他不僅沒能成為那個萬眾景仰的繪畫大家,如今就連畫師的資格都快被人遺忘了。

(三)

亨德麗吉推門進來,打斷了倫勃朗的思緒:「該吃午飯了,萊茵。」

倫勃朗看了看餐盤裡的幾片麵包,似乎沒什麼胃口。亨德麗吉抱歉地說:「家裡只剩下這些麵包了,本來還有些土豆,可剛才有個老太太上門乞討,牽著她的孫女,看樣子已經餓了好些日子,實在不忍心,就把土豆給她們了。」

「沒關係亨德麗吉,我不餓。」倫勃朗安慰到:「剛才隆恩醫生放了些錢在柜子里,可以再去買些吃的回來。」

「隆恩剛剛來過?是關於那幅畫的事嗎?」

「是的,他們這次打算讓我來畫,主題是西菲利斯的那次起義,隆恩一定說了不少好話。」

「隆恩可真是一個好人。」

「你也是,我親愛的亨德麗吉,你也是。」

在倫勃朗最低落的時候,亨德麗吉來到了他的宅子。除了畫畫,倫勃朗不會幹別的,更不用說照顧孩子了,何況以他現在的狀態恐怕連照顧自己都成問題,他需要一個保姆,而那正是亨德麗吉所擅長的。

可剛來沒幾天,她便被著實嚇了一跳。

一日黃昏,正在照料孩子用餐的亨德麗吉猛地聽到隔壁畫室里傳來一陣巨響,接著便是倫勃朗的怒吼:「去他媽的高雅!去他媽的肖像畫!都他媽給我滾的遠遠的!「

亨德麗吉嚇壞了,趕緊跑去一看究竟。

只見倫勃朗雙手抱頭癱坐在地上,畫室里一片狼藉,畫架被扔出老遠,凳子也被踢翻,各種畫具散落一地,大大小小的畫作橫七豎八亂成一片,顏料濺的滿牆都是,一股刺鼻的氣味布滿整間屋子,像是剛遭遇了一次洗劫。

「這是怎麼了?」亨德麗吉小聲問,她還未從剛才的驚愕中緩過氣來。

「我畫不出來他們想要的東西,一張也畫不出來。」倫勃朗一直將頭埋在膝蓋里:「我只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可憐畫師,一個卑賤的工匠。」

「他們想要的東西?」亨德麗吉迷惑不解。

「溫特那個混蛋,他也配侮辱我的作品,想當初就像只哈巴狗一樣的乞求我,現在卻說我畫的全是狗屎,只有那些高雅的繪畫才配稱為藝術,他懂什麼叫藝術?不過就是一隻渾身散發著銅臭味的牆頭草罷了!「

「您下午是去了溫特那裡嗎?」亨德麗吉努力在釐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過也許他說的對,我真的是技不如前了,無論如何也畫不出來那種高雅的繪畫,按理說那並不困難,可我就是畫不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我是一個沒用的畫師。」

「這些畫……他們都不滿意嗎?」亨德麗吉望著滿屋的肖像畫有些難以置信。

「是的,我已經好幾年沒賣出過一張畫了。」倫勃朗有氣無力地答到。

亨德麗吉在屋子裡踱著步,一邊將地上的畫作整齊地堆到一起,一邊仔細看著畫上的肖像,漸漸地,亨德麗吉被這些畫像迷住了,撿畫的動作越來越慢,看畫的時間越來越長。

「可我覺得您畫的挺好啊。」亨德麗吉邊看邊對倫勃朗說。

倫勃朗愣了一下,他已經快忘了被人稱讚是什麼滋味了:」好……好在哪裡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確實不夠華麗高雅,可是……他們看起來……很真實。」亨德麗吉看著手裡的一幅畫說到:」我是說,就像能看到他的……「

「靈魂?」倫勃朗眼睛一亮。

「是的先生,靈魂,覺得畫像里的人像活過來了一樣。」

是啊,靈魂,善和惡構成的靈魂,美和丑相互交織的靈魂。那裡有貪婪也有恐懼,有痛苦也有歡愉,有風光無兩時虛偽的諂媚,也有江河日下時惡毒的詆毀,有為自由和獨立浴血拚殺的勇氣和榮耀,也有為自滿和虛榮裝腔作勢的賣弄和炫耀,有浮誇的高貴和矯揉造作的優雅,也一定同時會有粗鄙的庸俗和不堪入目的卑賤,那裡會生長出勒斯般堅定不移的執著,也會澆灌出溫特那兩面三刀的市儈,那裡充斥著自己曾經的自負和不可一世,也填滿了如今的自賤和萬念俱灰,那裡纏繞著黑夜裡冰冷的絕望,也孕育著黎明前炙熱的希望。那裡永遠充滿矛盾,在顯現出高雅的同時也一定會同時揭示出醜惡的慾望。

倫勃朗忽然明白了為何總也畫不出令人滿意的畫像——沒有人願意直面自己赤裸的靈魂。他的僱主們只想看到高貴、優雅、端莊和涵養,而他卻一覽無餘地描繪出隱藏其後的粗鄙、庸俗、虛偽與淺薄。他越是儘力想要修飾那些表面的華麗,掩藏其後的醜惡越是被彰顯的淋漓盡致,因為於他而言,非如此不足以畫出心中萬一,因他唯一無法欺騙和背叛的,是他自己的靈魂——至真,至誠的畫師之魂。

他倫勃朗還是那個倫勃朗,技法越趨純熟,造詣越趨精湛的倫勃朗,只是尼德蘭的新貴們再也不是當初那些新貴了,他再不會遇到第二個勒斯了。

也許他將要做一輩子的卑微工匠,也許他這一生都將在艱難與困苦中渡過。可那又怎樣呢。

「謝謝你,亨德麗吉。」

在亨德麗吉的悉心照料下,倫勃朗逐漸回復了內心的寧靜,全心投入到創作中,他不再去描繪那些紙醉金迷的達官顯貴,轉而沉浸在宗教畫的安詳氛圍里,這是他還未成為阿姆斯特丹那個炙手可熱的金童時最喜愛的題材,他彷彿從那裡尋找到了歸宿。

溫婉而質樸的亨德麗吉成為他宗教畫里最常見的模特,除此之外,還有亨德麗吉的蜜友——同為女僕、面龐消瘦的伊爾莎,隔壁小屋裡邋裡邋遢的孤寡老頭弗里德曼,一身腥臭、粗言穢語的屠夫庫斯塔,修道院裡邊五大三粗、脾氣暴躁的廚娘梅耶和掉光了頭髮的修女安娜,無精打採的圖書管理員艾爾斯,以及叫不上名字的獨臂鐵匠、矮個子木工、乞丐、老鴇、盲人和瘸子。

倫勃朗和他們處的越久,將他們畫的越細,越是能感受到意料之外的驚喜。這些外表粗鄙的市井平民,卻讓倫勃朗感受到了一種令人動容的純粹和真實,愛憎分明、直來直去,儘管粗魯市儈,但卻沒有半點掩飾,所有的善惡美醜全都一覽無餘的雕刻在他們的臉上。

倫勃朗很享受這種純粹的真實,逐漸開始為他們量身繪製肖像,儘管無人為此支付酬勞,他自己卻樂在其中。每一幅畫像都將他帶入一個通透敞亮的內心世界,他在裡面肆意翱翔,窺探每一縷髮絲里的細節,描繪每一道皺紋里的悲喜,這些不加修飾的喜怒哀樂,和埋藏在粗鄙、醜陋面孔里的純凈之美,將倫勃朗徹底俘獲。

「西菲利斯大概也是如此的其貌不揚吧。」倫勃朗心想。

公園前半個世紀,當古荷蘭還被稱為巴達維亞時,羅馬帝國的鐵蹄正在這片土地上肆意踐踏,巴達維亞各部落的起義軍不斷奮起反抗。西菲利斯——起義軍們的眼中釘,一直在幫助羅馬人鎮壓自己的同胞——此時正大步走向起義軍首領們的軍帳,沒人敢靠近一步。據說刺瞎他一隻眼睛的那個人曾被他一口咬住脖子,撕成了兩半。軍帳里的各路首領們已經恭候多時了,焦躁伴著恐懼,誰也不知道西菲利斯召集的這次密謀用意何在。

哐當一聲,西菲利斯將佩劍狠狠砸在桌上,一字一句地告訴首領們,他受夠了羅馬人的囂張跋扈,對榨乾了自己同胞們的各種稅收更是忍無可忍,他決定倒戈反叛,宣布加入同胞的隊伍,發誓從此只為起義軍賣命。首領們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西菲利斯的誓言,擊劍為約,歃血為盟。而西菲利斯沒有讓他的同胞們失望,一直信守著自己的諾言,帶領巴達維亞的起義軍們開始了一場波瀾壯闊的獨立與自由之戰,直至將羅馬人徹底趕出古荷蘭的每一寸疆土。

一次黑夜裡秘密進行的合謀,一群口嚼洋蔥、滿嘴抹血的野蠻人,一個殺人如麻、面目猙獰的獨眼龍,一場血雨腥風即將到來前殺氣騰騰的宣誓,一道從哐當碰撞的黝黑鐵劍中噴薄而出的自由與反抗之光——同時在倫勃朗的腦海里閃現,如同親臨現場般觸手可及。

但不斷迴響在倫勃朗耳邊的,卻是隆恩的那句提醒:「……你知道,他們就喜歡那種高雅的口味。」

倫勃朗沒有忘記,這幅畫的僱主是阿姆斯特丹市政廳的長官們,和那些曾經無數次拒絕自己作品的新貴一樣,能夠打動他們的絕不是這些狂放和熱血,華麗和高雅才是他們的心中所愛。倫勃朗也很清楚,之所以能得到這份訂單,並不是他們開眼賞識起自己那陳舊的畫風了,僅僅因為前一任畫師中途病故,他倫勃朗才有幸成為了不妨一試的備胎而已,而理由竟然是因為這位病故的畫師恰好是他倫勃朗的徒弟。他彷彿還能聽到他們對著隆恩叮囑:「告訴你的朋友,如果想要這份工作,就必須按照我們的要求來。」

他很想要得到這份工作,哪怕只是為了小柯奈麗雅。

「爸爸,我們為什麼要搬家?」

「因為我們破產了孩子。」

「破產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們要去小房子里住上一段時間。」

「那我們還能再搬回來嗎?我喜歡大房子。」

「會的,相信爸爸,我們不久就能再搬回來。」

倫勃朗沒能兌現他的承諾,甚至沒能為小柯奈麗雅買上一件像樣的衣服,他有些心酸。

——要麼就按照他們的要求畫的華麗一些罷,不過只是一個傳說中的古老故事罷了,有誰真的見過起義是什麼樣子呢,是粗魯野蠻還是溫文爾雅又有什麼關係。或許那就是一次冠冕堂皇的誓師大會,部落首領們都是彬彬有禮的高貴騎士,正等待著一時被羅馬人蒙蔽了雙眼的西菲利斯幡然醒悟,帶領他們一道打破命運的枷鎖。而偉大的西菲利斯此時正衣冠楚楚、容光煥發的立於人群之中,手握光彩奪目的正義之劍,指向那遙遠地平線上升起的一輪靄靄紅日。

只是打女兒出生後,倫勃朗已經許久未曾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溫暖了。

「我受不了了萊茵,我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你知道他們是怎麼侮辱我的嗎?不知羞恥的婊子,淫蕩的賤婦,我的存在就是對主最大的褻瀆!他們強迫我認罪,否則便永遠不許我邁入教堂半步。可我到底有什麼罪?不過就是與心愛的人一起生了個孩子罷了,難道這也有錯嗎?倒是他們,不知道和多少女人通姦,可為什麼沒有人來判他們的罪呢?!「

「對不起親愛的,都是我的錯,對不起,我不該在還沒娶你的時候就和你有了孩子。都怪我太沒用了,連糊口的錢都掙不來,還必須靠著薩齊亞留下的遺產過活,可要是我娶了你,就連這點遺產也沒了。」

倫勃朗無法去責怪薩齊亞,若再婚便不能繼承遺產對一個鰥夫而言一點也不過分,他只能把怒氣撒在那些牧師和自己身上:「我詛咒這些虛偽的牧師,詛咒他們不得好死!我也詛咒自己,帶給你的都是痛苦和折磨,我根本不配娶你,更不配和你一起生下我們的女兒……「

消息傳開,人們彷彿一夜之間都成了道德楷模,對倫勃朗和亨德麗吉極盡侮辱、嘲弄、謾罵,以此彰顯自己的聖潔與高貴,而罵的最起勁的正是當初那些倫勃朗的僱主,阿姆斯特丹最體面的新貴們,他們總算找到一個完美的契機藉此向人炫耀,當初拒絕倫勃朗絕不是對藝術審美有任何偏見,完全是因為自己高尚的品格以至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子而已。

倫勃朗受夠了,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將巴達維亞那些怒吼著沖向羅馬軍隊的起義首領們與這幫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們聯繫在一起。

可他更無法原諒的,是自己對亨德麗吉的虧欠。

「情況不太妙萊茵,看起來像是感染了肺病,可憐的亨德麗吉,願主保佑她。」隆恩醫生拉上房門,對一旁的倫勃朗嘆了口氣。

「她一定是太操勞了,我卻什麼忙都幫不上……本來身體就很虛弱,還要帶兩個孩子……」倫勃朗有些不知所措。

「你已經儘力了萊茵。」

「都怪我,整天只知道把自己麻醉在畫作里,忘記了她這幾年一直承受著委屈,身體更是每況愈下。」

「也不全是你的錯,亨德麗吉會理解的。"

「還有什麼辦法嗎?總會有什麼辦法的……」倫勃朗的眼前不斷閃現薩齊亞去世時那張蒼白的臉,同樣感染了肺病的薩齊亞沒能撐過一年。

倫勃朗埋怨自己的無能為力,痛恨自己除了會畫那些無人問津的畫作便一無是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心愛的人一次又一次地離他而去,除了自以為是的清高,他什麼也給不了。

——就最後妥協這一次吧,至少能讓亨德麗吉在僅剩的為數不多的時光里,過的溫暖一些。

倫勃朗回到畫室,正要動筆,發現一罐顏料已經見底了,他記得屋子裡似乎還有剩餘,開始翻箱倒櫃,忽然一個陳舊的信封映入眼帘,倫勃朗覺著眼熟,但想不起來究竟是何內容,好奇地取出信紙掃了一眼——民兵公會狀告倫勃朗的判決書。

此前的一幕幕又一次浮現在倫勃朗眼前。

在那之前,他是阿姆斯特丹最耀眼的畫師,想要通過一幅前所未有的傑作締造此前從未有人達到過的藝術之巔,同時還能掙上一大筆錢,為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薩齊亞請上最好的醫生。

他必須兼顧僱主們的要求,迎合他們的喜好,為此做一些妥協。

他努力說服自己繪製了一幅滿是溢美之詞的驚艷巨作,興奮而又惶恐地等待著自己被捧上神壇之巔的那一刻。

而最終等來的卻是僱主們的集體不滿和這張法庭的判決書。

倫勃朗對著信紙凝視許久,窗外的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許多年前,也是一個陰雨天,勒斯走進了畫廊,站在倫勃朗的畫前對他說:「明天到我的公寓來,帶上你的畫具。」

約定交稿的日子總算到了,倫勃朗仍早早地等候在他的畫前,被白布遮住的巨畫比民兵公會的那幅還要大上一些,站在旁邊的倫勃朗顯得更加矮小了。

待官員們陸續到齊,倫勃朗同以往一樣對著大廳緩緩掃視了一圈,往前邁了一小步,平靜地說:「西菲利斯,我們偉大的英雄,他用高貴而聖潔的自由之光,點亮了巴達維亞人不屈的抗爭之路,願上帝保佑尼德蘭,在他璀璨的自由之光下永恆閃耀。」

官員們剛開始還頗有些擔心,直至聽到倫勃朗吐出「高貴」和「聖潔」四個字,他們才將提到嗓門眼的心又咽回到了肚子里,當倫勃朗說到「自由之光」時,他們開始想像即將要揭幕的那幅美妙畫作了,不出意外的話,應當如他們所期待的一般,在華麗而明媚的背景下,正氣凜然的西菲利斯正側過臉去與幾位起義軍首領們商討對策,那隻殘缺凹陷的左眼被巧妙的隱去了,他的頭頂是一道聖潔的光環,如同上帝降臨一般播撒著神聖的自由之光,那將是與象徵著高貴與榮耀的市政廳最相稱的偉大傑作。

可出現在他們眼裡的,卻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倫勃朗丨克勞丟斯·西菲利斯的密謀

倫勃朗丨克勞丟斯·西菲利斯的密謀(局部)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四)

「他們把你的畫退回來了。」隆恩醫生一臉沮喪。

「他們還是和從前一樣。」倫勃朗最後的一絲希望破滅了。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我以為你多少會照顧一下他們的感受,哪怕是為了亨德麗吉。」

「他們要西菲利斯的那次起義,我從未想過,起義還有另外一番樣子……」聽到亨德麗吉的名字,倫勃朗心裡在滴血。

隆恩無言以對。

不久,亨德麗吉便走了,沒能捱過一年。

倫勃朗在亨德麗吉的墓碑前站了一整天,竟然沒掉一滴眼淚,正要轉身離開時,忽然兩眼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醒來時,他已經躺在了卧室的床上,並未察覺一旁焦急佇立的隆恩和柯奈麗雅,只彷彿看見遠處的亨德麗吉正仔細端詳著那張西菲利斯的畫像,對他說:「畫的真好萊茵,他像是活過來了一樣。」

許多年過去,老邁的倫勃朗幾乎快看不見東西了,自從那次昏倒後,他的眼睛便越來越差,身體也開始不聽使喚,終於病倒了。

這天,隆恩醫生還是像往常一樣過來探望,坐了一會兒,倫勃朗讓隆恩取來聖經。

「能幫我念一念雅各和天使摔跤的那個故事嗎?」倫勃朗虛弱地說。

隆恩翻開聖經,念到:「……只剩雅各一人了,這時有個人來找他摔跤,直到黎明也未分出勝負。那人見無法戰勝他,便摸了一下他的大腿,雅各便扭傷了……最後,那人問:「你叫什麼名字?」雅各答:「我叫雅各。」那人說:「你以後將不再叫做雅各,要叫以色列,因你在與神和人的較量中,都取得了偉大的勝利……」

聽到這兒,倫勃朗打斷隆恩,微微抬手指向半空,氣若遊絲地說:「你以後將不再叫做雅各,要叫倫勃朗……"他用力喘了口氣:「……因你在與神和人的較量中,獨自一人……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說完,便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全文完)

【 附註 】

《尼古拉·勒斯像》——

創作於1631年。後被美國19世紀傳奇金融巨頭 J·P·摩根 高價買下。

《夜巡》——

創作於1642年。當時所繪為日間場景,因存放過久變成夜景。倫勃朗特有的光影明暗技法在這幅畫里得到了極致呈現,與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委拉斯凱茲的《宮娥》並稱為世界三大名畫。現收藏於荷蘭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為鎮館之寶。

《克勞丟斯·西菲利斯的密謀》——

創作於1662年,倫勃朗晚年的傑作,幾經輾轉,現收藏於瑞典斯德哥爾摩國立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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