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亂軌跡

是那種很晃眼的光，會讓長期遁形於角落的人感到不安。

計程車司機絮絮叨叨地談論他的不爭氣的兒子，同時也渴望得到禮貌而附和的回應。轉專業到土木的房建方向，畢業後通過特殊渠道進入體制內，安穩而體面地過完後半生，這是司機希望他兒子踏上的路徑。

時間大概是早晨十點，明晃晃的陽光穿過車前窗，彷彿無數的光量子碰撞著視網膜和表皮細胞，依據動量守恆的規則，予以遍布全身的衝擊。

安穩，體面，這些都是很好的辭彙。類似地，再多幾個歲數，同齡群體的聊天話題就會變成養生健身，飲食起居，可持續發展的未來人生。都很好。

你知道的，這些都不屬於長期遁形於角落的人。這類人見得最多的，是那種從量到質的漸變的光，比如在辦公室端坐通宵，臨近破曉的窗外慢慢由暗變亮的光影變換。量變到質變總是一個漫長的漸變過程，慢慢地把手指關節磨成繭，慢慢地把耐心磨耗殆盡。

生來就不夠優秀，真的很抱歉。還沒學會的軟體，不熟悉的土工試驗，未及時察覺的套路。不順遂的事件累積成幻覺，在幻像中，右手持刀貫穿左手的掌心，隨之產生虛擬的疼痛。疼痛感隨著幻覺的循環次數增加而愈加栩栩如生，一天一天，變成一根一根扎在手背的針。

目之所及的前方像由人工設定終點的循環往複的塑膠跑道。吸氣兩次後呼氣兩次，如此交替地控制呼吸。減小雙手擺動幅度，減少不必要的動作，讓肢體動作連貫順暢。過了疲勞點，身體就能像依靠慣性運轉的鐘擺，無腦地繼續向前跑動。持續的落雨在跑道上積聚成水窪，積水不利於動能向彈性勢能轉化，使得踏出的每一步變沉變重。

躊躇滿志地提速，換而言之也是容易被挫敗的熱血和初心；氣定神閑地慢跑，換而言之也是漫漫無邊的消沉和無力感。這裡要避讓行人，那邊要繞開水窪；這裡是未能避讓的硬傷，那邊是無法繞開的軟肋。彌留在標準田徑場上的凌亂軌跡，也不過只是諸多跑步愛好者留下的軌跡之一，最終也會隨著水窪乾涸而消失蹤影。

類似於，予以遍布全身衝擊的彌散夏光，僅僅只有短暫的一瞬，不足以催生分泌生長素，不足讓樹木保持頂端優勢。而努力保持頂端優勢並向上伸枝的苦枳，也終究受限於淮北的水土。

擁有的都屬於僥倖，失去的都屬於人生。

夜間11點之後宿舍樓的浴室停止供應熱水，在微涼的天氣里淋著冷水，往往會發現雙手突然都是雞皮疙瘩。同樣是11點之後，從盥洗室可以聽到從樓下傳來的練習口琴的聲音。所練的曲子廣泛，有一天的曲子對應的歌詞是，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更多的時候，聽著練習曲，刷著牙，眺望著窗外的遠景和夜幕，沒有緣由地，大海的形象慢慢地浮現到眼前。

是少年時代常去的大海，一望無際地佔據了全部的視覺。從堤壩的盡頭能看到白色的海鳥在海面上盤旋，看見簡陋的漁船返回海岸；不遠處的重載港口在忙碌地作業，極遠處的海的邊界與天空相接。

風往西來，又轉向北；潮水漲起，潮水又落；日影初升，日影飛去。目之所及，唯有循環往複而又顛撲不變的真理。

熄燈之後一直默想著這樣的大海，直到倦意像鉛水般灌進身體的每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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