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芭妮與尼克
美國的絕大多數公立學校都已經排除了音樂教育。但是人們對待古典音樂的態度不僅是無知而已;事實上教育體系經常促使人們主動遠離古典音樂。在2007年的《英國達人秀》現場,身材矮胖氣質抑鬱的保羅.帕茨演唱了一首普契尼的《今夜無人入睡》,贏得了全場觀眾雷鳴般的掌聲。他的演唱視頻在Youtube上已經獲得了上億次點擊。帕茨的演唱風格雖說表現力十足,卻也頗為青澀。儘管如此,普契尼音樂的美麗依然為他引來了大量粉絲。幾年後,八歲大的潔姬.伊萬可在《美國達人秀》上演唱了普契尼的《啊!我親愛的爸爸》,同樣取得了轟動性的成功。誠然,普契尼的音樂創作走得是民粹主義路線;但是這些現象依舊錶明很多從未想過傾聽古典音樂的人們同樣也會在古典音樂面前心醉傾倒。
弔詭的是,儘管關於古典音樂的普遍教育正在消失,但是培養音樂家的教育體系依然非常僵化。「自從法國大革命時期開始,音樂學院的規章就沒有改動過,」羅伯特.瑟洛塔認為。「我們需要一批敢於破除偶像的開路先鋒,這些人應當重新審視我們的曲目,重新審視音樂會的舉辦模式,重新審視人們聽音樂與欣賞音樂的方式。」
******
芭妮.哈維與弗蘭克.穆里之所以結婚完全是誤打誤撞的結果。芭妮的前男友被踢出了布朗大學,於是他囑咐自己的哥們弗蘭克照顧她。當時的芭妮是一位鋼管舞者,並且正在與另一位女性談戀愛。「可是我心中有一點離經叛道的因素,所以我想要把他拿下,權當練手,」她說。「不過我玩砸了,當真愛上了他。」然後弗蘭克也從大學輟學了,他並沒有多少事業心,只不過偶爾參加一下電影攝製以及其他自由職業項目。1974年,芭妮贏得了羅馬獎的美術類大獎,於是全家人搬到義大利住了兩年。
返回美國之後,芭妮與弗蘭克決定要孩子。「當時我並不知道做父母都需要什麼資質,」她說。「如今我覺得應該跟搞藝術差不多。首先要有原材料,其次要用最富有創造力與愛心的方式處理原材料。」尼克.穆里生在佛蒙特州。九個月大的時候他就會模仿鳥叫,不久後就通過叫聲識別出了一隻紅尾鷹。每到冬天全家人都要去普羅維登斯,尼克有一位四年級的同學參加了當地教堂的唱詩班。有一天他邀請尼克一起去。在伊利莎白時代的唱詩音樂當中,尼克立刻就感到如魚得水。「普羅維登斯的下城區根本就死透了,」他說。「可是就在下城區的中央,有一座古老宏偉的高派聖公會教堂,教堂的主事是個無法理解的怪人,他編寫了全世界最有趣的音樂。」 幾個月之後,芭妮帶著尼克前往波士頓聖三一教堂參加禮拜,教堂的音樂總監問尼克喜不喜歡管風琴。尼克大大咧咧地坐下來,憑著記憶演奏了一段巴赫的序曲與賦格曲。芭妮當場就哭了,「他連腳踏板都夠嗆夠得著啊!」她說。「我知道他一直在唱歌,可是我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學會了管風琴。這麼了不起的事情居然一直就藏在我的眼皮底下。」當天晚些時候,在哈佛廣場上的一家咖啡廳里,尼克開始在紙巾上創作一首垂憐曲。他突然就發現了人生中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東西。
「這簡直就像鳥鳴一樣——一旦引起來就止不住了,」弗蘭克說。芭妮開始從韋爾斯利大學圖書館往家裡拿CD與曲譜。尼克深深地迷上了作曲。「有一天我聽到了梅西安的作品,」他說,「接下來我就對馬林巴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再然後我就對十九世紀音樂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早期音樂,早期音樂,現代音樂,現代音樂。這一類音樂讓我高興得都快發瘋了,就像毒品一樣。」
尼克十二歲那年,芭妮以客座藝術家的身份返回了羅馬的美國學院,尼克也進入了義大利的公立學校。學院里有一間免費的作曲家工作室,其中有一位學者同意教授尼克學鋼琴。「在家裡,他是一個正常環境里的不尋常孩子。可是在工作室里每個人都獨具一格,他也就成了不尋常環境里的正常孩子,」芭妮說。尼克則認為,「這段經歷太神奇了,工作室里的每一個人都在盡量關照我,我就這樣成為了一名音樂家。」
回到普羅維登斯之後,尼克一手包辦了學校里所有音樂劇的指導工作,他在排演《歡樂今宵》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插進幾段斯特拉文斯基與ABBA。與此同時,他的天賦也為家裡帶來了越來越大的經濟壓力。尼克開始患上強迫症,抑鬱症的傾向也越來越強。十四歲那年,他贏得了參加坦格爾伍德音樂夏令營的資格,在那裡他見到了其他年輕作曲家們,其中許多人都是著名培訓項目的學生。這是他平生當中頭一次沉浸在完全的音樂環境里。尼克雖然缺乏像其他人一樣的訓練,但是卻具有其他方面的閱歷,因此依舊覺得自己與其他人不分高下。「我的社會經驗很豐富。我知道如何訂火車票去那不勒斯。好多孩子都被管得太緊了。他們的父母遠在韓國,可是還要一天打兩次電話過來。」 接下來尼克同時報考了哥倫比亞大學與朱利亞德學院並且都得到了錄取,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專業是英語與阿拉伯語。「就像你預想的一樣,我確實作出了各種自毀行為,只不過我絕不會跑到公園裡跟別人打野炮。我只會寫音樂。我經常半夜起床,將電腦顯示屏的亮度調到最低,感覺就像偷吃好東西一樣。後來我發現假如我喝酒喝多了也能壓抑迷戀音樂的衝動,但是喝醉酒的感覺更糟糕。於是我找了一個很可笑的心理醫生,終於解決了我的問題。」
尼克的天賦是聽覺,芭妮的天賦是視覺,但是母子二人依然擁有共同的語言,也就是美食。芭妮的手藝非常高超,她不僅自己種菜,還會宰殺牲畜。我第一次見到尼克之後不久,他就給我看了一張照片,畫面上的芭妮驕傲地舉著半片豬肉。 芭妮的母親是法國人,老太太是一位技藝嫻熟的持家主婦,擁有兩台榨鴨機,還會自己腌制紫羅蘭蜜餞。尼克搬進哥倫比亞大學的宿舍之後,他的外祖母特意送給他一把松露擦子當禮物。尼克聲稱,直到他上大學之前都不知道商店裡賣蛋黃醬,因為他們家的蛋黃醬都是自製的。「我覺得最令我感到驕傲的事實就是他喜歡我對烹飪的熱情,」芭妮說。「我一直希望他能從某些事物當中找到快樂。音樂就是這樣的事物。但是我也教會了他在廚房裡任性而為,隨便犯錯,讓他獲得了玩樂心態與安全感。這樣做對於他的身心健康與音樂水平都有好處。」偶爾母子之間鬧矛盾之後,也會用關於食物的電子郵件來緩和氣氛。「她會給我發來二十段關於瑞士牛皮菜的文章,然後我們就和解了。」
你能從芭妮的每一句話里感到她正在竭力向你開誠布公,而尼可卻是個慣於講故事的人,對於他來說真相不過是一件黯淡無光的尋常器物而已。因此兩個人不僅相互傾慕,也相互摩擦。但是兩人對於相互作用的態度都很認真。「在音樂當中,就算你聽不到,依然存在著一台小小的機器,執行著音樂原本的目的,」尼克說。「在有些樂曲當中這台機器非常醒目,在另一些樂曲當中這台機器卻被遮掩住了,甚至抹除了。」尼克的第二張個人專輯《母語》當中包含了一首簡單動聽的樂曲。「儘管這首曲子只是一首民歌,但是背後卻有一大段我費力想出來的數學結構,我圍繞這段結構創作了樂曲,然後就把這段結構徹底忘記了。我在一切創作當中都會努力營造潛藏的敘述角度。」
美國芭蕾舞劇院曾經聘請尼克創作一部歌劇,大都會歌劇院請他創作過歌劇,比約克也曾經請他寫過歌曲。有些批評家覺得他的音樂太富有誘惑性了。作曲家約翰.亞當斯——此人對尼克的影響很大——認為,「這麼年輕的人如此關心音樂的吸引力,我不敢說這就是好事。」在尼克看來,認為傑出的音樂作品一定不好聽是後調性音樂粗野主義的餘孽。「當代古典音樂界存在著一套無差別醜陋的術語。我有意將《大聲發言》專輯寫得特別漂亮,因為我想表明特別漂亮的音樂依然可以具有意義與情感內涵。假如說我的作品具有情感深度,那麼我無非是通過反覆重複的旋律誘使人們產生了安全感,然後再將這份安全感驟然奪走,徹底顛覆聽眾的預期。也有些時候我會刻意營造甜得發膩的氛圍,誘使聽眾們忍不住心生猶疑,覺得自己吃下了女巫的糖果。」
尼克平時總會同時打開兩部電腦,一部用來作曲,另一部用來玩拼字遊戲以及寫郵件。(「我這人沒什麼抱負,」他說,「我只有痴迷。我從來都不會趕著向前走。」他知道很多人都誤以為他的張揚洒脫表明他還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就坡下驢總能讓對話容易很多。如果有人說我的音樂模仿痕迹太重,我就會說, 『說得好,我讓你看看我究竟抄了哪段樂譜。』」但是他對於語言描述音樂的能力很有些不以為然。「我知道人們一直都會不住嘴地討論藝術的本質,而我的反應則是『可是你的音樂太難聽了!』假如你去聽音樂會,那你就並不應該費力理解音樂。說老實話,我之所以養成了目前這樣的風格,部分原因在於我並不是一個混蛋。我想讓人們感到愉悅。音樂是一種食物,你必須吃下去。我更喜歡言語而不是沉默。這段音樂比沉默更好嗎?我們是搞藝術的,但是同時也要提供娛樂以及精神與情感方面的滋養。你必須有這個意識。」
養育一名神童往往意味著被子女的光輝所掩蓋。有些父母還算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一點,但是芭妮.哈維並不是這樣的父母。我並不覺得她嫉恨尼克的天賦或者成功,她顯然為自己的兒子感到欣喜與驕傲。但是為了資助兒子的人生,她自己的藝術人生的確遭到了剝奪。兒子的成功尤其醒目地彰顯了她的失落。這是女權主義者的典型困境:如果她從來都不是一位母親,或許就能享有更豐富的職業生涯,假如她從來沒有踏上職業生涯,或許也能成為一名更優秀的母親。尼克因為母親必須為自己做出犧牲而感到內疚,並且因此而怒氣沖沖。芭妮則覺得兒子的獨立遮蔽了自己的存在。芭妮原本打算成為一位帶孩子的畫家,結果卻成了一位順便畫畫的母親。她的失落也成了尼克的負擔。他們兩個上演了一段曠日持久的《愛之死》,尼克必須不斷謀殺自己的母親,唯此才能成為她手下最精美的藝術品。「『我母親犧牲了自己成為藝術家的能力好讓我成為藝術家』這樣的說法我都要聽吐了,」尼克說。「這種說法太鬧心了。反過來,她對於烹飪的熱愛則完全傳遞到了我身上。這一點成為了我的思考方式的核心。」不過芭妮更喜歡與尼克的凱旋人生拉開一點距離。「人們常說,『恭喜你啊,尼克太成功了。』可是這又不是我的功勞。我與弗蘭克確實完成了一件值得祝賀的任務,也就是讓他成為了一個懂得幸福是什麼的人。他選擇了受控的傷感作為自己的人生基調,但是他也有其他替代選項。」
尼克對於自己的過往經歷言無不盡,但是卻將自己的心靈保護得密不透風。這一點彰顯了他對個人隱私的重視。「在早期英國教會的音樂里,在聽眾與音樂的核心之間存在著一道道帷幕,」尼克說。「本傑明.布里頓的音樂儘管聽上去汪洋恣肆,但是依舊保留著這種隔絕視線的不透明風格。不過你總能看到整套音樂的搏動心臟,看到聖徒的遺物。」如果要用慣常的說辭來形容尼克,那麼他看上去很快樂,但其實心中卻裝滿了憂愁——悲哀就是他的搏動心臟,歡樂則是遮擋心臟的帷幕。但是這種說法未免把他看得太簡單了。他整合了自己的情感譜系,讓我們能同時聽到歡樂與哀愁,但是他從來不會在歡樂與哀愁之間求取平均值。在他的歡樂當中或許能令人意外地撈出一大把哀愁,仔細查看他的哀愁也能發現其中混雜著許多歡樂的顆粒。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