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瑪琳與索蘭達
儘管對於財富與名聲的喜好確實會驅使一小部分神童的父母們將子女當成牟利的工具,但是絕大多數神童的父母都並不是唯利是圖之輩;對於這些父母來說,更常見的問題在於缺乏自我認知,沒有能力將自己的願望與子女的願望區分開。年幼的子女往往會映射父母的抱負。假如你的夢想是養育一名天才,你就會看到子女的才華。假如你相信名聲能將你從自身的不幸福當中拯救出來,你就會覺得子女的面容同樣渴求出人頭地。儘管很多演奏家都有以自我為中心的毛病,但是神童的父母往往更容易陷入顯而易見的自戀狀態。他們可能會將自己的希望、抱負與身份認同全部投入子女的所作所為當中,卻毫不關心子女的為人。他們並沒有心思培育子女的好奇心,而是一路狂奔沖向名聲。儘管有時候在我看來這些父母有些冷酷無情,但是真正狠心惡毒的父母卻非常少見。他們施加在子女頭上的虐待反映了悲劇性的誤解:他們不知道自己與子女之間的界限究竟應當劃在哪裡。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而且在一切權力當中最絕對的就是父母的權力。這些父母的子女們儘管遭受了過分的關注,但是真正的傷害卻是來自父母的視而不見。這些子女的哀傷根源與其說是艱苦的訓練,倒不如說是自我的隱沒。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切事業成就都意味著用眼前的享樂換取日後的凱旋,這種衝動必須依靠後天學習才能獲得。如果聽任子女自行其是,他們肯定不會在十歲之前就變成世界級器樂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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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與瑪琳.普萊斯在電話當中安排採訪事宜的時候,我邀請她帶上她那位拉小提琴的女兒索蘭達一起出去吃晚飯。但是她說,「我們家的人吃飯都很挑剔,所以我們打算吃過飯再來。」普萊斯一家進門的時候穿著大衣,我提出幫他們把大衣掛起來。瑪琳代表她的丈夫與女兒說道:「不必了。」於是他們三個人一直把大衣抱在懷裡。我問他們想喝點什麼,瑪琳說:「我們家的日程很有規律,現在不是喝水的時候。」於是在三個小時的採訪時間裡這家人一口水都沒喝。我端出來一盤自己烤制的曲奇,索蘭達總是忍不住打量它們。每次她的目光一動,瑪琳就會狠狠地瞪她一眼。我每次詢問索蘭達的時候,瑪琳總會中途插進來。等到索蘭達開口的時候,她總是一邊說話一邊緊張地回頭打量她的母親,似乎擔心自己的回答不正確。
音樂才華是普萊斯一家的生活中心。比索蘭達大十歲的桑德拉是一位鋼琴家;比索蘭達大四歲的維克拉姆是一位大提琴家。索蘭達五歲那年,她的父母讓三名子女組成了一個三重奏管弦樂隊。瑪琳是非裔美國人,索蘭達的父親拉維是印度裔,他不僅會創作爵士樂,而且演奏水平也不俗。 「他們的演奏讓我們聽到了天賦與樂感這兩個詞,」瑪琳說道。「我們看到這三個孩子排練的時候就像一個人那樣協調。」在英語當中有一個古怪之處:兒童的玩耍與音樂家的維生手段都可以用play這個詞來表達。如果因為這一對同形異義詞而認為樂器演奏與練習等同於娛樂活動,那你就誤入歧途了。
「剛剛懷上索蘭達那會兒我們就開始了音樂胎教,」 瑪琳說道。索蘭達四歲那年就開始學鋼琴。「但是後來她愛上了伊扎克.帕爾曼與小提琴。索蘭達在快五歲那年得到了自己的第一把小提琴。後天教育固然重要,但是假如你的孩子剛剛拿到小提琴就開始奏樂,那麼先天的才能同樣不可忽視。」索蘭達解釋道,「我選擇小提琴是因為小提琴的音色與我的聲音很相近。」不到六歲她就開始在朱利亞德學院學習。但是她的導師「很難跟上索蘭達的實際需求,」瑪琳說。「索蘭達當場就能將老師教的東西全都消化掉。她想演奏貝多芬D大調協奏曲,勃拉姆斯D大調,還有門德爾松E小調。理解音樂理論對於她來說根本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普萊斯家的三個孩子全都接受了家庭教育。瑪琳親自編寫了課程教材,拉維負責上課。我問索蘭達她有沒有朋友,瑪琳說索蘭達的哥哥姐姐就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又問索蘭達平時有什麼休閑活動,「基本上就是去朱利亞德學院,」她說。索蘭達曾經受邀前往華盛頓,在一場重大儀式上表演。「當時我特別緊張,」索蘭達說。「現場演奏的感覺太震撼了,但是我發揮了最佳水平,沒有搞砸。」瑪琳說,索蘭達與三重奏組合全都得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邀請。「她參加過『宓多里與朋友們』基金會主辦的慈善音樂會,而且宓多里本人也在現場。我們還拍了照片作紀念。我們正在尋求更多的機會。」這時拉維少見地插了進來。「我們需要更上一層樓,有必要的話,下一步就是有償演出。」一談到錢的問題,瑪琳顯然有些尷尬。她說孩子們確實參加過幾場有償演出,但是他們參加演出的主要動機還是因為好玩——「希望他們的快樂也能為別人帶來快樂,」她解釋道。「我並不認為我們兩個是愛出風頭的父母。我們對孩子的確管得比較多,也的確很支持他們。但是我們培養孩子從來不是為了自己臉上好看。我知道外人怎麼看待我們。我覺得我們僅僅是在回應孩子的真正需求而已。」
一般來說,我在採訪音樂家的時候並不會要求他們現場表演。不過索蘭達帶來了琴盒,放在她的大腿上。於是我問她能不能演奏一曲。瑪琳說,「你想演奏什麼呢,索蘭達?」索蘭達說,「我來一段巴赫的恰空舞曲好了。」瑪琳說,「要不然還是來一段里姆斯基-柯薩科夫吧。」索蘭達說,「不不不,恰空舞曲更合適。」令我側目的是,索蘭達選擇了一件與自己的聲音最接近的樂器,如今只有藉助這件樂器她才能讓自己的聲音蓋過母親的聲音。索蘭達演奏完了《恰空舞曲》,然後瑪琳說,「現在來一首里姆斯基-柯薩科夫吧。」 於是索蘭達來了一首《野蜂飛舞》,這段樂曲從來都是非凡技藝的明證。然後瑪琳又說:「再來一段維瓦爾第吧。」於是索蘭達演奏了《四季組曲》的《夏》。她的演奏風格清亮而又明快,儘管她的才華依舊不足以解答那個棘手的問題:為什麼要為了藝術而犧牲童年。我原本指望小提琴能讓索蘭達活潑起來,沒成想她卻引發了小提琴這款樂器的熾熱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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