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萊昂

萊昂.弗萊捨生於1928年的舊金山。他的父親是一名移民，後來成為了一名制帽商，專門為《我愛露西》的女主角露西爾.鮑爾供貨。萊昂的兄弟曾經不情願地上過幾堂音樂課，萊昂在一邊旁聽。「我哥哥出去玩球的時候，我就坐到鋼琴旁邊按照老師的要求彈琴。」他回憶道。他的父母很快就讓他頂替了他哥哥繼續參加鋼琴課。不久後他又投靠了一位名叫列夫.修爾的俄國裔鋼琴教師。「這個人是舊金山地區有名的神童培訓師。上課的時候他不把我訓哭了就不算完，下課以後他則會帶我去吃午餐，喂我吃羊排。」

1937年，舊金山交響樂團的指揮聽到了萊昂的練習演奏，當即決定要將這孩子送到義大利，投奔享譽盛名的鋼琴家阿圖爾.施納貝爾門下。施納貝爾沒興趣教授九歲大的小孩，因此禮貌地拒絕了。幾個月之後，這位指揮邀請施納貝爾吃飯，席間他將萊昂領了進來，並且央求施納貝爾先聽聽萊昂的演奏再說。聽完之後，施納貝爾當場認下了萊昂這個學生，條件是授業期間不能讓他參加音樂會演出。之所以提出這個條件，是因為施納貝爾意識到萊昂的母親僅僅想要出名而已，而他必須讓這個孩子關注音樂。1938年，萊昂與母親來到了施納貝爾所在的科莫湖區。施納貝爾的課程與萊昂以前接受過的訓練完全不一樣。「紐約的神童訓練師將技巧與音樂區分了開來，」萊昂說。「施納貝爾則堅持認為技巧是表達意願的能力。他主張在開始演奏之前先找一張舒服的椅子坐下，將樂曲好好研究一番——而不是在你還沒想清楚樂曲聽上去是什麼樣子之前就亂彈一通。」施納貝爾同時教授的學生從不超過六個，而且每一位學生都會旁聽其他學生的課程。「有時候他一堂課就只講十二個小節的內容，下課以後我們一個個都像喝醉了那樣踉踉蹌蹌的，因為我們的頭腦里不僅裝滿了信息，還裝滿了昂揚的精神。施納貝爾一心想讓我們超越平凡。」

隨著二戰日益臨近，義大利越來越不合適一名猶太學生跟著猶太老師學鋼琴了。於是施納貝爾將萊昂送回了美國，他本人也於不久後搬到了紐約。為了繳學費，萊昂的父親不得不在東海岸的一家工廠里找了一份工作。「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這樣的責任太重了，」萊昂回憶道。但是他的母親非常堅決。「她給了我兩個人生選擇，要麼成為美國第一名猶太裔總統，要麼成為偉大的鋼琴家。」他悶悶不樂地補充了一句。

1944年，十六歲的萊昂.弗萊舍完成了自己的卡內基音樂廳首演並且一戰成名，他的職業軌跡就如同直衝天際的流星那樣奪目。三年之後，施納貝爾告訴萊昂，他已經出師了。「他不要我了之後我感到既難過又孤獨，」萊昂回憶道。「可是後來我又想起來我曾經在收音機里聽到過他的貝多芬奏鳴曲唱片。他的演奏可謂美輪美奐，聽得我心醉不已。不過我還是覺得我對這首樂曲的處理方式大概不會與他完全一樣。」

萊昂享受了二十年光芒萬丈的職業生涯，然後他在三十六歲那年患上了局限性肌張力障礙，這是一種會導致非自主肌肉收縮的神經性疾病，使得他無法使用右手的中指與無名指。局限性肌張力障礙的病因是不顧疼痛反覆長期使用特定的小肌肉運動技能。萊昂的兒子，爵士樂音樂家朱利安.弗萊舍解釋道：「他用右手用得太狠了，因為他母親就是這樣教育他的。他把自己的右手用壞了。」 萊昂經歷了一段非常抑鬱的時期，他的婚姻也解體了。「我絕望了好幾年才意識到我的人生寄託是音樂，而不是雙手並用的鋼琴演奏。」他說。此後他將自己重新打造成為了一名指揮家，一名教師，此外還掌握了一套雖然數量有限但是卻精彩炫目的左手專精曲目。

萊昂的成熟風格源自高度自覺。「演奏同一首曲目的方式有兩種，你可以身臨其境地演奏，也可以僅僅作為敘述者而演奏。『在很久很久以前……』這樣的方式更有表現力，能夠解放聽眾的想像。而不是向聽眾們下命令：『這是我的感受，因此你們也要這樣感受。』神童做不到這一步，但是完全成長起來的演奏家卻能做到。」他將有才華的年輕學生比作先考慮裝修方案再考慮土木結構的建築師。「我教育他們，『這邊是卧室，那邊是廚房，還要留下起居室的空間。房屋布局確定了之後才能考慮陳設與裝潢的問題。首先要把架子搭起來。』」這時萊昂的兒子在一邊挖苦道，父親在思考音樂問題的時候可謂心細如髮，可是要說起人際關係就是另一回事了。「倒不是說他待人不客氣，而是說他根本注意不到他所愛的人們的心思。可是一說起音樂，他就什麼都明白了。」

我想知道萊昂的肌張力障礙有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好處。「這個毛病逼著我、並且讓我有機會另闢蹊徑，擴展我的——與眼界對應的詞語是什麼？耳界？假如我能再活一次，並且沒有局限性肌張力障礙的毛病，恐怕我也不會改弦更張。」肌張力障礙證明他從施納貝爾門下學來了最寶貴的一課：要想成為音樂大家，就必須謙虛。「施納貝爾曾經將演奏家比作阿爾卑斯山上的引路人。引路人的工作是將遊客領到最高峰，從而欣賞到最壯麗的風光。引路人本身並不是遊客進山的目的，山頂的風光才是。」

年逾七旬的時候，萊昂藉助肉毒桿菌毒素放鬆了緊縮多年的右手肌肉，然後又通過按摩療法進一步緩解了軟組織的運動能力。他又開始用雙手演奏了，接下來錄製的幾張唱片為他贏得了滿堂喝彩。「我的技巧肯定已經趕不上當年了，不過我還有樂感，」他說。「我的毛病沒有治好。在我演奏的時候，百分之百九十的注意力與精力都放在了右手上面。我的手指關節軟骨已經磨損得差不多了，骨頭直接摩擦著骨頭。有點像《小美人魚》裡面的情節：小美人魚愛上了一名人類，她希望自己也變成人類。她的願望實現了，代價則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一樣疼痛。這個童話故事我記得非常、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