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事實

我不算是詩歌的忠實讀者,沒有讀詩的習慣,只是偶爾會讀一讀。大多數詩我讀來都無甚感受,也沒有好讀者應有的反覆讀同一首詩、試圖理解它的耐心。但是有一些,第一遍讀來即感震撼。於是,這樣的詩方能打動我。《短暫的事實》就是這樣一首,在2013年,我讀到它。差不多兩年三年來,它都是能觸動我的重要的詩。可惜我還沒有正經寫過它。而今,這詩我已熟悉,再不寫,就徹底沒感覺了,它會沉入混沌的記憶。

一個跑題話,關於感受一定要寫出。因為人的記憶不是固定的,而是被時時湧入的新的經驗、被個體意識不到的主觀意圖所不斷修改的。如果不寫下,過不了多久人就會忘記當初的自己,修正當年的視角、感受和記憶。看從前日記、作文等思想痕迹的陌生感受,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過。這就是明證。過去的我也是我,但今日我不記得過去我。過去的一切理論上存在了腦海之中,但是現在的我卻無法準確憶起過去我存儲於腦海中的東西。記憶是會變的,思維是一鍋沸騰著的坩鍋里上下翻滾的濃湯,永遠處於變化之中;但寫下來的字不會變。一旦混沌的記憶和思維化為了清晰的字句,它們才真正被提煉、真正被固定了。因此,寫吧。即使只是為自己記下流水賬日記。

那時我還年輕,但是已經感受到了時間的奔流無情。感到人壽之短,相較宇宙無涯。我所珍惜的睜開眼看到世界、意識到世界的青春期,也是幾乎每個人都珍惜的童年與青少年。可若我們能幸運長大,那麼不論多麼珍惜的過往時刻,都會在轉瞬之間變為遙遠的回憶。

它們是事實。一切存在過了的都是事實,你曾度過珍貴的童年,你曾第一次睜眼看世界。你曾愛慕同班的少年,你曾趴在欄杆上和好朋友一起望著秋風捲起黃葉,你曾第一次看《蘇菲的世界》,你曾第一次讀《哈利波特》,你曾和好朋友走在放學路上。這些都是事實,都曾真真切切的發生過。只要你還活著,你就知道:它們是事實。但你害怕的是,如果有一天你死了,這些記憶消失了,那麼存在過的事實,如何得到證明?存在過的每一點每一滴珍貴的事實,是不是從此就湮沒不見?

雖然奔三了,可我畢竟還沒有到三十,還算是年輕人。在並不長的人生歷程中,面對鏡子我見到的是兒童,青年,一直是相對平整無皺的臉。理智上我知道,隨年長我將皺紋滿面,鶴髮雞皮;但真實生活經歷中我還未經歷到那麼遠。年輕的我會照鏡子;人都會照鏡子,看看自己,自我欣賞。看著現在,看著現在的自己的皮囊,我多容易就把它當作理所當然,當作不變的我的本質。理智知道,那不是我的本質,皮囊會速朽。但是看著鏡中我,我難以將自我與面前會動的皮囊區別開來。有沒有不凝視鏡子的智者?有沒有摒棄皮囊的人?只要皮囊還年輕,還有力,還健康,人便多會驕傲。如我年輕時那樣。

可那是短暫的事實。

短暫的事實

作者:斯德福 譯者:周偉馳

阿格勒斯,你所具有的那容貌,是一個短暫的事實。

也許現在時間就要將它收回。

從螺旋形的星雲里我把它稱作此地此時。

藉著中學的恍惚你沿大廳穿過。

鎖門者敲響時辰;你穿過窗子。

一枝聖誕蠟燭閃耀在你發上。

在中了邪的夜晚你把你哥哥叫回家,

穿過榆樹的陰影走向街燈。

陰影撫摸著你的嘴當你說著一個名字。

所有這些事都是短暫的事實。

時間只給了它們短短的一瞬就招回。

在螺旋狀的星雲里一個陰影在繼續。

(在國內,讀詩不易,缺乏英文資源。記得讀到這首譯詩之後,我非常激動,就靠著「斯德福」「周偉馳」這幾個語焉不詳的漢字,到處檢索,終於找出了作者和譯者究竟是誰。但是英文原詩找不到,找不到網路資源,只能去圖書館借書。用圖書館的館際互借,我借到了當年斯德福出版的詩集,那本書印刷於1970年代。經歷四十多年,停留在我的手中,印在老式的油墨和字體里,令我能親眼看到那首詩。可惜,我以為我抄下來了原詩,昨天在家到處找,卻發現並沒有,或者抄過卻已遺失。多麼遺憾,要去往有豐富文學和歷史資源的地方,才能親見原詩。)

前幾天晚上,我見江水緩緩流。其實長江已不復當年激流,看起來水波平緩,波瀾不驚。但是如若江面有漂浮物,你則會很清晰地發現,以為波瀾不驚、並未流動的江水,流速其實並不慢。忘了那是水草還是什麼東西,小小的,一株兩株,在水面迅速漂流走。那麼小,一點點,那麼脆弱,被江水捲走,向下游推去。沒人能追蹤,不知最終會到哪裡去。那是夜晚,我想起了選擇在江水中告別人世的人,用這樣的方式告別人類文明,會歸於不知名的大自然。呵,人類孱弱,告別了大自然,建立起文明;「文明」,純粹人造的,與自然隔絕的小環境。我們生於文明中,生於醫院裡。我們絕於文明中,絕於醫院裡。大多數人都如此。生於文明,絕於文明,死後遺體的處理也限於文明之中,文明要對我們從生到死都知曉得一清二楚,我們的一切都要受控於文明建造的人造環境里。因此,一般人誰能想像絕於江水,歸於人尋覓不到的、野性的、不知所蹤的江水,歸於不為人所掌控的自然。這不是人類的活法。人存在於文明裡。

我們把自己限於小小的圈子,在人類之中紀念對人類有意義的豐功偉績。我們喜悅,我們悲傷,我們憤怒,我們發動戰爭,我們頒發獎項。這些還是群體性的事。若維度更小一點,具體到個人,我們出生,我們睜眼,我們思考,我們愛,我們體驗,我們珍惜曾有過的歲月。我們走過榆樹下的街燈,陰影拂過我們的嘴,談論著一個特殊的人的名字;我們留在教室,聽見守門人敲響時鐘,聖誕蠟燭閃耀在我們的頭髮上。但這些事情,有意義嗎?有價值嗎?在我們消逝之後,會被記住,會被在乎嗎?宇宙在乎嗎?若有創造者凝視著宇宙間萬物,祂會在乎一顆小小星球上一群剛剛出現的小動物的自娛自樂嗎?祂會在乎在某一刻,60億小動物中的一隻,正走過榆樹下的街燈,腳步隨著拉長變短的陰影前進,這隻小動物正心中翻騰、充滿感受嗎?

長江多麼宏偉,在人類存在之後,應還會長長久久地存在下去。也許會有一天,智人的痕迹被湮沒於地球。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已翻天覆地地改變了地球的面貌和生物。但是,地球經歷過更可怕的大滅絕,卻一次次活了過來。在沒走到命運終點之前,它會一直遍布生命吧。只是不再是今天我們能看到的生命。

「存在過了的,就是最真實的存在。」這話不錯,因為沒存在過的不能保證在將來一定會存在;而存在過了的東西,起碼說明它曾經真的存在過。可是存在過了的,被記錄下來了嗎?如果沒有任何記錄,如果宇宙就是浩浩蕩蕩的萬千事件紛紛擾擾地發生,沿著時間一直向前走不回頭,如果沒有任何「紀錄」,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回頭檢視過去的歲月,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回調過去的時間檔案,那麼就算真實存在過,又如何呢?已經沒有人記得,已經沒有紀錄了啊。

這一切都有誰紀錄嗎?有誰見證嗎?存在過了的,就是最真實的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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