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人間」

「人間」

搬到新家來已經有大半個月了,我以驚人的速度適應了這裡的日常生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久了,居然生出一種「避世歸隱的老僧忽然重歸紅塵」的奇妙感覺。

這也難免,畢竟我是從市郊的住宅區搬到了市中心的商業區,周圍高樓環繞、車如流水、人群往來不息,從外部條件來看,喧鬧是必然的。

但我感受到的不只是浮在空氣中的「吵雜喧鬧」,還有一些極難把握描摹的、更深層次的東西,那是酸甜苦辣交融混雜的微妙氣息,是混亂的商場街市裡暗藏的秩序,更是連接人與人、人與物、人與世界之間無形卻又確實存在的、交織纏繞的線——為了說明我的感受,這樣的句段我還可以繼續列舉幾百條,但同時我也知道,只需要一個詞,就能概括這一切。

「人間」。

是的,人間。

當年在舊家住時,我和「人間」這個詞唯一的聯繫就只在於噪音:樓下草坪上,玩耍的孩子們能從早到晚叫嚷不停,簡直像安裝了鋼鐵俠的核動力電池,有著無限的精力。除此之外的短暫寂靜也多半會被鋼琴、提琴、吉他、二胡、嗩吶等五花八門的樂器佔滿,更別提樓道口打麻將的老頭老太太咳嗽、噴嚏、吊嗓子的聲音了。

這種非自然的喧嘩引起的不是身為俗世一份子的參與感,而是一種焦灼難忍又無法擺脫的煩躁。所以每到他們開始新一天吵鬧的時候,我總會火速衝到窗邊,用力地把窗戶關上,將噪音擋在那層薄薄的玻璃外面,這就是魯迅所說的「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了。

搬到新屋來,一切就大不一樣了。一天的大半時間,我房間的窗外都寂靜如夜,偶爾會看見一兩條髒兮兮的狗夾著尾巴沿著牆根悄悄地溜達過去、白髮蒼蒼的老夫婦攙扶著去買菜,動作緩慢卻極盡溫柔,這是寥落的那一部分風景;走到客廳,站在陽台往外望,首當其衝的就是一棟彷彿接天屹立的商場大樓,其下的小巷裡紅頂白牆的板房一字排開,下了班的年輕保安們三三兩兩的坐在巷口談笑風生;往上看,則是一截有圍欄的平台,淡妝制服的導購姑娘們在大樓里憋久了,就短暫地出來透透氣,望望風,聊聊女孩子們的閑話,這是熱鬧的那一部分風景。

要是在家裡呆得煩了,附近的去處也有不少。出了大門,左轉就是菜市場,我當年搬走的時候,那裡一窩蜂似的亂,一下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就滿是橫流的污水,騎自行車經過都得小心的捲起褲腿。如今,那裡已經罩上了宏闊的天花板,道路兩旁的店鋪也換上了整齊劃一的招牌,門口更是放上了安檢門、掃描機,儼然一副刷了身份證才許入內的排場,讓人很有安全感。要是想往遠點去,只要半頓飯的時間,就能走到市裡新擴建了的公園裡,其中大路寬闊筆直,小路交錯相通,草坪鬱鬱蔥蔥,還有潺潺的流水,在頭頂撐起連綿綠雲的百年古樹,上百位身子還算硬朗的老人就終日待在那裡,有時隨樂起舞,有時健步快行,還有時撞樹拍掌,仰天發獃。

那些或渾濁或黯淡的眼瞳里空空落落,全是充實的寂寞。

雖然我還遠遠未到感時傷懷的年紀,但中小學生歡聲笑語地走出校門的時候,恰巧路過的我還是會難免心生一些感觸,有些是「嘖嘖,母校的校服還是這麼難看」,有些是「咦?街對面麻辣燙的館子不見了」,而其中最強烈的一種,莫過於「我的天,這幫小兔崽子怎麼一個個都這麼高?!」

如果說小學三四年級的孩子們身高都還保持在正常的(筆者印象里)區間之內,五六年級的孩子們就頓時躥高了不少,彷彿一場山雨後冒出的竹筍,看得人瞠目結舌,只能連連感嘆,如今的孩子真是吃好喝好了。

孩子旺盛的生命和老者蒼蒼的暮氣,這種生與死的強烈對比,或許只有在普普通通的人間,才能得到這樣絲毫不加掩飾——也絲毫不用掩飾的展現。

少時我行走在車來車往的街道上,只覺得腳下的道路寬闊又漫長,目的地是如此的遙不可及。那時故鄉的天澄澈且高遠,放眼望去,馬路兩邊是大片的平房,高層建築可謂少數中的少數,拔地而起的它們屹立在晴空之下,與低矮的平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鶴立雞群。

我小時候經常在這樣的布景下走過,耳邊除了汽車的隆隆聲,就是沿街店鋪數十年如一日的「清倉大甩賣、清倉大甩賣」。我的目的地就是當年市裡有數的高樓,它的外牆由寬一寸的單色瓷磚鋪成,全部玻璃都貼著紫紅色的塑料窗紙,樓體內暗無天日、鬼氣森森,即便是正午也寒氣逼人,猶如落日西斜。我娘就在這棟樓里工作,她那一層地板是老舊的方形瓷磚,樓道里的燈常年處於損壞狀態,站在狹窄逼仄又黑暗幽長的樓道里,總會有種「聽見身後有高跟鞋敲打地板,回頭看卻空無一人」的詭異錯覺,每每讓我毛骨悚然,非要埋頭一路狂奔到電梯間,才能稍稍放下心來。

而今再回去看,我驚訝於那條走廊的短小,幾乎幾十步就能抵達盡頭,列印一張A4紙的功夫我能走一個來回;樓道也不如記憶里那樣昏暗了,儘管天花板上的燈多數還是不曾亮起,入夜或天未亮時,只能扶著牆壁、數著門把慢慢前行。

隨著年紀漸長,瑣事纏身,我在家鄉呆的時間越發短了,每次回祖父母家,都能覺察到生命力正一點一滴的從祖父蒼老的軀體里流失。多年前,他剛剛中風時,還能扶著鐵架,彎著脊背一步一步蹣跚著前行,現在卻只能半身不遂地癱在輪椅上,像截吸滿了水的朽木,讓子女推著四處雲遊。他的眼神日復一日變得黯淡、深沉、麻木,讓人無從猜測他的想法。當我坐在他身邊,握住他冰冷的手時,當真能切身體會到「行將就木」這個詞沉甸甸的蘊意,再聯想到他往昔的崢嶸歲月,那些開拓邊疆的輝煌歷史,不由得讓人想深深地嘆一口氣。

空谷山人云:「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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