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一具心理屍·第一卷④]一個心理師一提起心理服務,就掩飾不住自己滿滿的「惡意」……

這個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樹臨風的心理師。為尊者諱,寫這個故事時,我需要給他另取一個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頭也想不出比「吳益軍子」更為尊貴的名字了。怎麼辦?那就借他用用唄。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稱來敘述他的故事吧。

1.

在燒水泡麵的時候,我想起我剛進心理工作室工作的時候,經常會約一伙人去人民廣場玩殺人遊戲。那時候認識了一個四川姑娘。我猶豫著,要不要在這中場插播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呢?可想了想還是算了吧,因為我在職場摸爬滾打的下半場要開始了,我得上場了。

在心理工作室的時候,作為心理工作者,大家的故事多是相似的。我們都在努力為各式各樣的人提供某種幫助:兒童,少年,成年人;在教育、職業、家庭和婚姻方面遇到難題的人;被貼上「不健康的」「神經症的」「變態的」之類標籤的人;自願求助的人以及被人強迫送來的人;問題輕微的人以及深陷絕境、希望渺茫的人……

面對他們任何一個人都不是輕鬆的事兒,但有機會與如此眾多而又獨特的人親密、深入地交往,是值得我深深感謝的一種特別恩惠。

在這獨特的交往中,我更加認同羅傑斯的心理治療觀——通過我們心理工作者對來訪者的無條件關懷能消除他們的心理障礙漸而恢復心理健康。我也相信,人的處境雖然帶有悲劇的性質,但能通過培養勇氣、克服焦慮和自我選擇而趨向光明。

作為一名心理工作者,我要做的其實並不多,不過是陪伴罷了,因為這些來訪者並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麼需求無度。

我意識到,出於防禦和內在的恐懼,個體能夠而且確實會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幼稚行為、倒退行為,甚至反社會行為。然而,在我的體驗中,最令我振奮和鼓舞的一部分,就是在最深的層次上與這些個體打交道,並發現他們身上具有的我們大家都有的強烈的積極傾向。

他們以及更多的人,之所以令自己陷入困境,或在生命中的某一時刻艱難跋涉,是因為在他們心靈最脆弱的時刻缺少一個支持。

為此,我試圖補位,給他們傳遞積極健康的生活方式,但我從不鼓勵或者勸說他們擁有或堅持某種哲學體系,或某個信念,或某套原則。我只是分享我對他們自己經驗的當下意義的解釋,而且鼓勵他們自由地發展他們自己內在的自由,以及他們對自己經驗的有意義的解釋。

我越向自己的真實以及他人的真實開放,我就越不可能有一種要去「安排一切」的衝動。

這暗合了羅傑斯的觀點,一如他在《個人形成論》一書中所寫:「當我嘗試著聆聽自己,聆聽發生在我身上的經驗時,當我嘗試把這同樣的聆聽態度更多地傳達給另一個人時,我就越發地尊重複雜的生活過程。所以我逐漸變得不再匆匆忙忙地到處安排布局、設定目標、塑造他人,並試圖把他們推上我給他們規定了的某條道路。我只是更加滿足於做我自己,同時讓他人做他自己。」

如果我們不去對他人做些什麼事情,那麼生活還會剩下什麼呢?如果我們不去按照我們的目標塑造他人,那麼生活還會剩下什麼呢?如果我們不去教給他人我們認為他應該學會的東西,那麼生活還會剩下什麼呢?無論是誰,怎樣會持有像我現在表達的這樣一個如此消極的觀點呢?我相信,這類態度肯定是很多人的反應。

然而,我的體驗中有一個悖論式的層面,即在複雜的現實生活中,我越是單純地希望成為我自己,越是希望能夠理解和接受我自己以及他人內在的真實,也就越有可能激發較多的變化——不僅僅是我自己在變化,與我有關係的人也在發生變化。

這是我的體驗中非常生動的一部分,是我在摸爬滾打時所明白的最深奧的道理之一。

2.

遺憾的是,我發現,每一套心理學理論都不夠完美,尤其是看到有些來訪者被心理問題所折磨,終不見有改善,我內心便有一股越來越強的力量,發了瘋似的要去推翻我過往所學習、所堅信、所實踐的種種。不必說,沒過多久,我的思想便徹底地陷入了混亂之中……

可恨的是,在這片混亂的思想廢墟上,我餘下的力量又不足以支持我再建立一套新的規則來。

無論工作還是生活,追求完美的意念時刻在我心頭縈繞,這種慾望是一股與生俱來的衝動,它是建立在很多事兒都令我不滿意的基礎之上,因而我扎進了深深的矛盾之中。在這惱人的矛盾的折磨下,我少可有一千聲的長吁短嘆,五千遍的搗枕捶床!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緊張、憂慮,並且伴隨一次又一次強烈的自憐自艾。

為了讓自己過得輕鬆一些,我不得不專註自己的感受,並潛心收集、閱讀、體會幾十年來有關「完美主義」的研究。

首先,在榮格看來,這種完美主義傾向是種以情感為基礎的情結,是特定的心理情境的意象。這種意象不同於意識的通常態度,而具有很強的情感色彩。它有很強的內在一致性和整體性,還有相對較高的自主性,因此它只是有限地受制於意識的心理,在意識領域中像是一個活躍的異己分子。

也就是說,完美主義情結常常能被意志抑制住,但不會徹底消失,而且一有機會就會再度出現,就像民間故事裡的妖怪那樣,在深夜喧鬧著闖進房屋中來。

再來,完美主義情結還有另一副面孔,完全以頑皮搗蛋為樂:它使我產生口誤,使我忘記我要介紹的人的名字,使我帶著善意的指導聽起來卻是指責,使我在肯定別人時反覺著是挑剔,使我在醫院探訪病人表示慰問時說出慶賀的話來……

完美主義情結是所有這些荒唐事情的策動者,讓一切本該完美的事情看起來都不再那麼完美。它是我潛意識裡的行為者,我無力抵抗它。

還有,完美主義情結是內心經驗的對象,不是大街上或公共場合能遇到的。個人生活的幸福和悲傷都依賴於它:它是我的守護神和財神,在火爐旁等著我,但讚揚它是寧靜平和的又是十分危險的。

因為完美主義情結所指的路並不「高貴」,它是一條崎嶇迂迴的小道,還常迷失於叢林中。它沒能把我引向完美之境,反而是錯過了完美。

儘管如此,我也不屑於隱瞞自己完美主義的傾向。我還是要公開宣布:我的目的只有用身體力行才能達到,為達到這個目的,我甚至不惜挑剔和指責。讓一切嘈雜、紛亂、無序在完美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作為完美主義者,我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或許是朋友,但人類獲得的將是漸趨完美的人世間(感覺喊口號就是特痛快)

也就是在我抗爭並取得階段性勝利的時候,我有了另外一個工作機會,便離開了心理工作室,去了一專業的心理學網站——心靈咖啡網——做主編,繼續著我的夢想。

3.

在我的字典里,夢想的定義比較接近「念頭」,或一閃而過,或來來去去。所以,我放棄夢想容易,擁有夢想也容易。

心理學基礎研究的目標是描述、解釋、預測和控制行為,應用心理學還有第五個目標——提高人類生活的質量,這些目標便構成了我的夢想。但我很清楚的是,我並不能使他人進入一種不可能的幸福狀態,而是幫助他們樹立一種面對苦難的哲學式的耐心和堅定。

這裡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偽心理學那麼多,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我所做的,就是保持好奇心,替自己認同的觀點發聲,以及抱著一顆開放的心胸。我覺著,科學最珍貴的地方在於它是「可被挑戰的」,也就是說,每個人都可以維護自己的觀點、反駁對方的觀點──只要言之有理,憑之有據。

每當看到用戶在網上的回應,無論褒獎還是批評,在KPI之外,更令我開心的是,我會發現這是一個可以反思的社群,而不是只靠點擊、「贊」和分享的數目決定內容品質的社群。

其實,我滿慶幸用戶能有不同的看法,這表示我們網站並不是一個「只有一個聲音」的地方。正因為可被挑戰,正因為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選擇的方法,替自己的觀點發聲,這個網站才是科學。

說到我自己的夢想,曹植應該是懂我的。「微才弗試,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生無益於事,死無損於數,虛荷人位而殄天物,禽息鳥視,終於白首,此徒圈牢之養物,非我之所志也。」

那年月,我志於和我團隊里的小朋友們服務好更廣大的用戶,同時也吸引更多優秀人才的加入,一起探索心理科學的邊邊角角,豈不快哉!

4.

「如果說前幾年文藝青年們還能以心理分析的名義裝逼,現在,隨處可見廉價販賣的『正能量讀物』已經徹底毀滅了這一領域的格調,使其越來越流於膚淺和庸俗。」所以一提起心理服務,有人就掩飾不住自己滿滿的「惡意」。

有趣的是,帶著這種「惡意」的多半還是我們這些心理服務行業的從業者!為什麼會這樣呢?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首先,很多來訪者還不具備接受心理服務的基本素質。當下不少人對心理諮詢存在一個極大誤解——以為心理諮詢就是改變來訪者的認知、改善來訪者的情緒,總之就是要讓對方「好」起來。可事實上,心理諮詢並不能使來訪者進入一種不可能的幸福狀態。

再來,從業者的資歷是倍受關注,也飽受詬病的東西。有心人會發現,這些年「心理專家」似乎一下子多了起來,時常會在媒體看到他們的身影。這儼然是個人人可自稱「心理專家」的時代。這或許也不能怪他們,在沒有資信程度良好的平台作依託的情況下,很多從業者只能自我推銷了。

還有,且不說作為一種新生事物的心理服務,目前在社會經濟中的根基和大眾心目中的認可度都多麼孱弱了,單說心理服務作為一門行業,市場機制就存在很大的問題——有資質的心理師接不到個案、來訪者遇不到合意的心理師是常有的事兒。這迷局之難解遠甚於當下的婚姻市場嘛。

在這樣的大現實、大背景下,帶著對行業發展的思考,我採訪了N多心理學人和心理機構,為的是,讓接下來心靈咖啡網轉型——凝視心理服務行業,做行業的觀察者——後要做的事情更加清晰起來。

做行業的觀察者,不是手揣兜里,走走看看就完了;也不是干站在那兒,說些風涼話;更不是指指點點這個,批評批評那個……我知道,做觀察者是要干點正事的。

比如關注創業。有人可能問,為什麼要關注創業呢?記得有人曾在文章里寫:「心理師大都是個體戶,生存艱難,心理師必須是個創業者,具備創業者的敏銳嗅覺,拓寬視野,抓住社會剛需。」對此說,我深以為然。

所以那時,我們網站報道最鮮活的行業新聞以及最具潛力的心理人和心理機構——如果是創業中或還帶著創業氣質的,那就更容易吸引到我的注意了。我熱愛「有價值的改變」。我的目標是,通過對心理服務行業及創業者的關注,為心理服務的受眾提供一個最佳的了解心理服務行業當下與未來的渠道;而為創業者做的,不僅是提供一個說話的地方,我還要成為他們能攥在手裡放大音量的揚聲器。

話說回來,對我們網站來說,那一次的轉型,不也正是又一次的創業么!

比如關注從業者成長。有人說,對於一個心理師來說,這真是一個特別的時代。這個時代沒有任何已經達成共識的觀念,充斥著精心編織的夢境和謊言,沒有賦予任何個體明確的責任界限。這個時代是所有理性主義者的噩夢。心理師從事的工作沒有力量去做任何對抗社會體制的努力,但卻必須去處理這種社會形態所帶來的人性扭曲。照此說,這個時代可真是糟透了。

其實,也不必那麼悲觀,從業者踏踏實實地成長、真真切切地幫助到來求助的人或許才是這個行業「看得見的出路」。

至於如何成長,我曾就此問題在郵件里訪談曾奇峰老師,他給出的答案是「多讀書、多交流、多實踐」。言簡意賅,不愧為老斫輪手。

比如關注行業的健康。關注心理學的人,多半都知道卡爾·羅傑斯創建的當事人中心療法,其技術基於如下人性假設:首先,他強調個體的責任,認為人是自己生活的主動構建者,可以自由做出選擇,改變自己;再來,他強調「此時此地」,認為過度緬懷過去和計劃未來會影響到對當下生活感受的體驗;還有,他不會為個體貼標籤,認為沒有人比來訪者本人更了解自己了;最後,他認為人是理性的,積極的,有建設性的,他強調來訪者自身的力量,認為他自己完全能跳脫所遇到的暫時困境,並不斷尋求個體發展與自我完善。

為此,我就曾思考,一個行業的健康若出了問題,是否也可以用羅傑斯的療法來治療呢?

說到心理服務行業的健康,我們很容易在更宏大的背景,如生活水平、經濟環境乃至社會體制中找到原由,然後問題陡然就龐大了、複雜了,個體責任也就小了。但我想的是,我要始終做行業里的健康因子,帶著善意去影響整個行業,至於其他,我的態度是「管他的呢」。我始終相信行業自身的力量,完全能克服所遇到的暫時困難,並不斷尋求發展與完善。

有人可能想,做了這些,這個行業就好了嗎?我真的不能確定,但能確定的是,如果這些都不做,那麼這個行業大概永遠不會太好。

5.

轉眼我就在心靈咖啡網已是第四個年頭,雖情分夠深,但緣分已盡。離開心靈咖啡網後,我又是一番折騰,還間歇性地跳出了心理服務行業。這期間,我發現一個越來越尷尬的問題,那就是,最能引起我情緒波動的往往是周邊的同事,無論我走到哪兒。這是個大問題,我必須弄個明白。

我分析了一下,相比生活,我對待工作要理性的多,也嚴肅的多。為此,對那些工作能力出類拔萃的,以及能支持到我的工作的同事,我是充滿了敬意的;對那些在我的評價里不盡如人意的,甚至制約到我的工作的同事,我是極為憤怒的。進而,我在這兩撥人之間,分揀是非,打碼標籤,區別對待。

其實,我對同事的憤怒往往是對我自己的憤怒。懂點心理學的小夥伴不難看穿,我憤怒的並不是別人沒有達到我的期望,而是我沒有辦法改變這樣的現狀,這讓我很受挫。顯然的,我是老大不樂意麵對這樣的現實,所以將對自己的憤怒掉轉了方向,轉變成對別人的憤怒了。顯然的,相比攻擊自己,攻擊別人更「合乎情理」。

若再往更深處探究,我覺著我是在挖空心思為我的理想與現實間的落差找原因,而我顯然是不願意把這原因歸結為我自身的不勤奮、不上進、不作為,於是乎,就輕輕巧巧地把罪過塗抹在身邊經歷過的一眾同事身上。想來,和我做了同事,他們真的是很不幸、很不幸啊;或許我去做了自由職業者,方能天下太平、社會和諧。

私下想想,這等做派確實是挺無恥的。不過,我能與這些灰暗、骯髒、齷齪的想法與做派和平共處、相安無事,我也確實是個奇葩。

講真,在新換的這幾個工作崗位上,我最深遠而綿長的體驗就是倦怠。工作倦怠的概念,較為公認的定義是「當個體處於以人為服務對象,工作倦怠是一種情緒耗竭、去人性化及個人成就感降低的現象」。我對照了一下,我哪一條都很符合呀!

是我迷失了,忘記初心了么?這讓我有些恐慌了,就像我過去在越野跑拉練時,於深山中陡然發現自己偏離了既定的軌跡一樣。

6.

對於我的過去,現在我有了一種猜測:我好像是個落拓不羈的傢伙,或者說,是個自由自在的浪蕩鬼。沒人告訴我這件事,是我自己猜出來的。雖然說起來不夠好聽,但我對此深感欣慰。只是呢,一想到財務上的自由自在至今未能實現,仍需要每天花上七八個小時坐在辦公室努力賺錢,就覺著挺遺憾的,吃泡麵都沒了胃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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