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近海無魚
當青綠色的海水裡瀰漫起成股的黃霧時,趙理成看到了家門口的海岸。灰黑色的灘涂像一團糾纏的麻線,一頭拴著村子東北角的棚屋,一頭拴著貧瘠的鳥頭坡。光禿禿的坡上散著些稀疏的灌木和柳樹,像一座綠色的燈塔。
一陣秋風吹過,趙理成感覺到了透骨的涼意,摟起牛欄山喝了兩口,卻不頂事。或許是秋分過後,酒越喝越冷,或許是他不夠年輕了,血活不住熱乎勁兒。他低頭看看艙里網裡,心裡涼意更甚:又是一船飼料魚。飼料魚就是指頭大小的雜魚,拿到市場上賣,人瞧都不瞧一眼,只能雇個車拉到縣裡的魚粉廠賣掉,八九毛錢一斤。這在海上漂了三天,且不說人吃風舔浪,刨去油錢才賺個幾百塊,怎能不讓人心涼呢?
「你爹的病,還得住院。」媳婦孫秀英把漁網隨手盤了盤,搭在木欄上:「他不住,你得勸勸他。」
趙理成不接茬,拎起桶想往家門口去。
「放遠點,一會弄得屋裡都腥氣。你扔大馬路上,都沒人撿你這破魚。」
趙理成被堵得心裡不痛快,又不好發作,泄了口氣放下桶:「醫生給開的葯,都抓齊了?」
「齊了。我沒在醫院買,診所那邊問老唐拿了些,其餘在藥房抓的。」
「齊了就在家呆著,現在住個院多費錢,他又沒醫保。」
「病犯了咋辦?再送醫院,耽誤了咋辦?」
趙理成把桶碼齊,脫了線手套洗手,手上的油污沁到紋里,怎麼搓都弄不掉。他關了龍頭,進屋拿了鑰匙推出電瓶車:「晚上不在家吃了,我到張得義家借錢,請他吃個飯。」
「我還有個事跟你說,」女人從抽屜里拿了包中華遞給他:「下次出海,把孫波帶著,省著我看他心煩。」
趙理成又沒搭腔,皺著眉頭端詳那包中華:「真的假的?哪來的?」
「去診所時老唐給的,說給你抽,他不抽煙。」
「嘖嘖,又是老唐。小白臉又不喝酒又不抽煙,你該和他一起過。」
女人嗔怒地拍了他胳膊一下:「別說不正經的,哪有這麼說自己老婆的?」
趙理成推了油門,媳婦又囑咐了一聲:「別喝多了!別忘了把二子帶上,跟得義好好說說!」
趙理成一路上心不在焉,老是想事兒。老唐和他媳婦是高中同學,大學沒考上去縣醫院當了幾年護工,回來就和人開了診所。村子裡沒幹捕魚的,看起來就是年輕些,這小子女朋友談來談去也不結婚,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他媳婦——應該不會,趙理成搖了搖頭,倒是要怪自己心眼小了。眼下要緊的是要問問張得義,有沒有什麼好活接,靠打這種魚過日子,那得什麼時候是個頭哇?
「我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單幹,」 張得義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在菜盤上挨個蜻蜓點水,也不落筷:「現在誰家不都是跟船隊,你說你為啥不跟你三叔?船隊都不一定打得到魚,你能打到,那才有鬼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不讓我跟他。想跟余家的,他們又嫌我船不行。」
「那是這理不是?你船不行就跑不遠,人家帶你幹什麼?」張得義挾了塊玉禿放嘴裡,擱下筷子:「你借錢也得把船給換了!」
「我要有錢,我不得給我爹先治病?」
「你老婆不是有工作嗎?她不是還在廠里上班嗎?」
「唉,」趙理成無奈地搖頭:「她那點工資,基本上就補貼我那個小舅子了。正經事不做,三天兩頭進局子!」
「哎呦呦,」張得義揉著腦袋嘆了口氣:「你家這就是一囫圇帳!有錢才能換船,換了船才能再掙錢,掙了錢才能看病,歸根到底,還是沒錢!」
趙理成捧起酒瓶給他斟滿,端起自己的杯子陪著笑道:「那不是看張大哥,給指條賺錢的道兒嗎?」
「兄弟,」張得義把酒啁了:「我也不跟你彎彎繞,咱現在就有活,你要願意去就包我身上。榮成現在有條船隊要出去,阿拉伯海,去兩年。不出意外一年能掙七八萬,去不去?」
趙理成的臉有點僵。活是好活,十幾萬可不算少,但是兩年的時間又太長。跟船出遠海,累死累活都是小事,家裡怎麼辦?媳婦一個人撐得住嗎?爹再病了怎麼辦?不知怎的,他又想到老唐那張輕浮的少爺臉,頓時心煩意亂。
「吃飯,別老玩你手機了。」
「我沒玩,我得看天氣預報。」趙理成兀自低著頭擺弄:「後幾天天氣好像還行,我想往東邊跑一趟。」
「跑哪去啊,你還能跑到韓國不成?」
「你還別說,」 趙理成放下手機,拿碗盛飯:「韓國那邊魚就是比我們多。余老鱉不是說我跑不了遠海么?老子就跑一趟,多抓些魚,看他還帶不帶我。」
媳婦停了筷子:「咋地,張得義給你的活不接了?」
「我看情況。」男人坐到她身邊:「你想我去國外?我去了兩年,你怎麼辦?」
女人眨巴著眼,嘲弄著說:「我看你是不放心我吧?」
「嗯,你長那麼漂亮,哪能放心。」
女人正色道:「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沒良心的東西,你不在,你叫你爹和你女兒看著我罷。」
「開玩笑,開玩笑,」趙理成趕緊撫著媳婦的胳膊:「逗你呢,你看一逗就急。」
媳婦又端起碗:「你說出遠海,能不能把孫波帶上?」
「做夢哪,張得義只給我一個人去。再說了,他會點啥?」
「那你這次出海把他帶上,你出遠海肯定要人幫忙。我們家就對你提這點要求,帶著他干點正事。這孩子再到外面浪,真就廢了。」
「唔唔。」趙理成嘴裡含著飯,嘟囔著應了。
「機器不要去碰,什麼按鈕閥門錶盤你都別管,我教你怎麼用,你就怎麼用,明白嗎?」 趙理成沉著臉教訓著他小舅子。
小夥子眯著眼睛,手插著褲兜,一隻腳伸出來撥弄著纜繩:「姐夫我知道,船上規矩大,我都聽你的。」
趙理成注意到他光溜溜的腳踝:「你怎麼不穿襪子?海上冷,多穿點衣服出去。」
「我穿著呢,」孫波把鞋一甩,翹起腳來:「我的襪子沒幫。」
趙理成搖搖頭,轉身忙去了。
「姐夫,姐夫我來,」孫波奪過趙理成手裡的油桶,一手晃著他的蘋果手機:「姐夫,我忽然想起個事,到了海上,不是就沒信號了?」
「對,沒了。」
「哎呦,心好痛…」小夥子的臉擰成了包子褶。男人沒好氣地看著他:「怎麼,吃了屎了?」
「不是,那我上不了網,我就打不了農藥了…」
「你打農藥?你是菜啊?」趙理成一臉莫名其妙:「要不你別去了,天天在岸上喝農藥吧。」
「哎…去還是要去的…真是,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他媽就懂打魚。」
「我看你們才不會打魚,一點可持續發展的觀念都沒有。」孫波蹲下來,把兩個手指插到漁網網眼裡,轉過來向趙理成示意:「網眼這麼小,註定只能抓小魚。我說你們漁民也太狠了,就不能等魚長大了再抓嗎?真想不通。」
「你想不通?我還想不通呢!」男人氣呼呼地把最後一桶油摜在甲板上,「邦」的一響。
機器開起來,趙理成盯了片刻看運轉正常,就上了駕駛台。不一會孫波也竄了上來:「姐夫,你這機子也太吵了吧?」
「機子就是這麼吵。」趙理成打著舵,把車推上去:「你嫌吵就去船頭呆著,順便看看前面海上,有魚浮子拉線,就搖船頭那個鈴鐺。」
小夥子顛顛地去了,往船頭一坐,頭枕在船沿上四下打望。一根煙功夫,許是覺得無聊,從褲兜里摸出手機,翹起二郎腿玩了起來。
從清早開到晚上,夜裡到了近海的漁區,黑漆漆的海面上燈火黃白紅綠地閃成一道線。趙理成開了漁用電台,滿耳朵都是山東話,熱鬧得很。
「各位老大,這裡有沒有魚啊?」
沒人理他,他又問了一遍。有人不耐煩地回了:「有魚!等月亮上來就有了!」
趙理成可沒打算搶他們的生意。他想著今晚熬個夜開遠點,明天停了漂一上午,運氣好的話下午就有收穫了。
孫波百無聊賴地晃蕩著,這船他都已經摸熟了,沒地方去,也沒啥玩的。後住艙六個人的床位,給趙理成改成了三張床,加了條硬皮沙發和台幾,還裝了台電視機。說是電視機只能看錄像,可趙理成這裡只有老掉牙的片子,孫波挾起一張盜版DVD光碟看到背面密集的劃痕,不禁嗤笑:都什麼年代了還看這古董玩意?艙里又昏暗又悶沉,他便到甲板上抽煙,背風攏火好不容易點著,一個浪撲上來,打得他一頭一臉,差點把煙打到嘴裡去。
他罵了句髒話,無奈之下還是上駕駛室和趙理成呆著罷。說實話,他看不上這個姐夫,見天一張苦瓜臉,愁得跟欠人幾百萬似的,還愛教訓他——一個臭打魚的!說我遊手好閒,好像自己多能賺一樣,還不是讓姐跟他吃苦!小爺是人在屋檐下,龍翔淺水中,讓著你是給我姐面子!他這麼想著,抖摟出一根「泰山」遞給趙理成,自己也一邊坐下來。
趙理成沒正眼看他,半晌甩句話:「二子你也會開船嘍?」
「會。姐夫你這問的,哪家海邊的不會開船?」
「跟哪個學的?」
「我堂哥。我不想開,開船沒得意思。」
趙理成鼻子哼了一聲:「就他?他會開個屁!」
孫波有點惱,沒再搭理他。趙理成掐了煙:「沒船,你給我看會兒,下去煮包面吃。」
「還是我去煮啵!我不會開,待會開翻了又要找我!」
趙理成一巴掌拍到他頭上:「翻你娘個逼!爛嘴巴瞎講話,滾去煮麵去!」
越往東北開,海上的船越少,只是間或在雷達上看見幾條跑東北亞航線的大船。趙理成毫無倦意,一直把黑黝黝的海面開到四面泛出幽藍,才停了機器。天亮起來了。灰白色的雲底積蓄著淺黑的沉澱,一座座簇擁在東邊的水天線上,將原本應凌厲勃發的陽光抹成了模糊的金線,這金線又將昏悒的水霧染成了清淡曖昧的紫紅色。風把漁旗吹得獵獵作響,卻吹不走這懶洋洋循環往複的濕氣,甚至都沒在海面吹起漣漪般的動靜。風既然不生海流,就說明海底蘊藏著更大的能量,一波波的長涌彷彿從龍宮深處傳來,在水面襯出刀刃般銳利的波峰,像是巨獸拱起它布滿荊刺的後背。
趙理成下了艙,看到孫波睡得四仰八叉,便把他往床里推推。他自己也不上床,卷了條毛巾被,在沙發上和衣側卧,且歇會精神。
淺淺睡到中午,醒來耳朵里就灌了風聲。趙理成出艙門一打眼,海面上起了星點的白浪花。他繞船走了一圈,把受風的地方用繩給加綁了,轉到廚房做菜。土豆絲是現成的,煮半鍋飯,切兩塊鮁魚,用鹹菜炒了,叫小舅子起來吃飯。
小夥子看著菜少,臉色有點發灰:「姐夫,咱們在海上這麼辛苦,不能吃點好的?」
「你辛苦啥了?一睡下就不得醒。」
「我們年輕人就是瞌睡,哪能和你比?咱什麼時候能打到魚?」
「不知道。」趙理成低頭扒飯。
「那姐夫,我有個事,」小夥子把頭湊過來:「最近我有個生意,要進點貨,這次打了魚賣了錢,能不能分我點?」
趙理成抬起頭來盯著他。看著他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恨不得一把把他頭摁在菜盤子里。
「上個月你說和人合作開什麼網咖,你姐給你兩萬塊呢?」
「花完嘍。創業哪有那麼簡單哦,社會那麼複雜,又不像你打魚這麼單純,工商稅務消防都要花錢!那片場子原來指望熊哥弄下來,結果他不是被人打了嘛?那兄弟吃了虧,我們肯定要幫他出頭的,你說是不是?」
趙理成懶得再說,碗往水槽里一扔,擦擦手上去了。
水色已是彷彿質地堅硬的深藍,但是趙理成還是想把船往北開一些。捕魚這活計,下網的時機最重要,什麼潮水,什麼天氣,有時候都抵不上人的感覺。感覺不對,第一網落了空,之後就難有大的起色,趙理成信這個。
「前面有船!」孫波指著雷達上的光點叫道。
趙理成拿起望遠鏡,馬上抓住了目標,距離還遠,灰灰的一團。近些再看,像是條軍艦。
「怕不是韓國的軍艦吧?姐夫,你還不跑?」
趙理成沒吭聲,反而把機器停了漂起來。國內的軍艦他不是沒見過,船殼刷的漆發白偏藍,這韓國鬼子的不一樣,深灰的外表看起來更是盛氣凌人。不過趙理成不擔心,軍艦是不屑於找他麻煩的,那些嘍啰一般的海警巡邏船才是最要命的,如果給他們抓到,不但漁獲泡湯,人都保不齊被抓去扣留。
軍艦沿著她的航線繼續靠近,這傢伙可真大!遠點看著細長長的,近前了滿目是高高的外舷和主桅,給人極大的壓迫感。一聲汽笛震耳欲聾,漁船的艙室隔板和舷窗都被震得發顫。
「姐夫!要撞上啦!」
趙理成輕蔑地看了一眼驚慌失措的小夥子,往高腳椅上一靠,鞋一脫,光著腳架在舵輪上。
「你看它有種撞我一個試試。」
軍艦在距離漁船四五鏈的時候轉了向,隔著一百多米過去了,艦首划出的浪把漁船晃了幾晃。
「姐夫,你屌爆了。」
「你他媽才屌爆了。吃飯,今天晚上咱得幹活了。」 眼看天色已晚,趙理成邊說著,邊打開電氣控制箱,把桅燈頂燈都亮起來。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趙理成打開左右兩舷的排燈和投光燈,兩進一慢慢溜達著,不停用望遠鏡觀察著海面的動向。幽幽的波光搖曳下,一束束的白水母斑駁可見,給了趙理成一點信心。他讓孫波撐起魚竿,不一會釣上兩條,就決定放網。絞車吱啞作響,纜繩如蛇飛舞,整張拖網布下去,趙理成把纜繩在樁上一挽,又立馬跑上駕駛台把車略微提速。這時候,他已經能在灑滿月光的海面上,裸眼看出魚群游過的粼粼銀光。他壓抑住興奮的心情,盯住魚群的動向,單臂伸進舵輪里快速掄轉。
隨著吊臂漸漸拉起,兩人很快就見到了收穫的端倪,網口都擠滿了銀色。趙理成操著絞盤,孫波拉著繫繩,網兜出水的那一刻,澎湃的水響就像慶祝的掌聲。開了大艙,車量斗數的魚噼里啪啦地往下傾倒,在艙里密密層層的鋪開,手掌大小的青魚多如牛毛,半人多長的金槍也不在少數。
「再這麼來一回,咱們就能滿載而歸了!」趙理成抱住孫波的肩膀,小夥子也樂得不行,掏出手機拍個不停:「姐夫,真沒想到摟一網魚這麼痛快!」旋即又拍著大腿:「媽的!忘了沒網路,要不發個微博,得有多少贊!」
趙理成笑罵一句「神經病」,手上繼續忙著理漁網。
但是第二網的效果卻不如人意,彷彿魚群得到警示一般快速散逸了,只網上來零星幾隻。到了凌晨,月光終於被雲層遮蔽,趙理成突然覺得風颳得臉疼,海面上越來越多的白點才引起他的注意。那些白浪花像一支預謀已久的騎兵,在不經意間慢慢潛入戰場,蟻聚列陣,最終連成一道道白線,掀起三四米高的波浪,為最後的圍殲發起衝鋒。
趙理成立刻開動機器,轉舵向西,準備逃離風浪的包圍。但風浪已經發兵,就沒有鳴金的打算,漁船從波峰晃到波谷,左右橫傾近二十度。廚房裡沒收好的鍋碗瓢盆滾的滿地叮噹刺耳,海浪每半分鐘啃咬船底鋼板一次,發出駭人的巨響,連那半艙魚都開始不安分起來,撞得滿船都是清亮的哱楞聲。趙理成感到駕駛台里所有的東西都在程度不一地顫抖,日曆的掛釘被震掉了,水杯在卡箍里搖成了鐘擺,雷達的側板晃出了蜂鳴的節奏,抖得彷彿變粗一般。男人牽出早已備好的固定繩,把高腳椅和操舵台緊緊綁在一起,把自己綁在了船上。
「去檢查!看哪裡沒固定好!」趙理成拉起擴音器對甲板上的孫波吼道。
小夥子動也不動,像黏在船沿邊,吐得滿臉漲紅,鬢上和脖間的青筋虯曲暴綻。他已經吐不出東西了,恐怕今天吃的、昨天吃的、甚至前天在岸上喝的酒都吐完了,他連淡黃的黏液都吐不出來了,只有喉頭掛下一條綴滿口水泡沫的涎。
趙理成看到了,狠狠罵了句,把舵打成自動,急急忙忙下了甲板。
「姐夫,我不行了…媽的我受這麼大罪,姐夫你回去多分我點錢…」
趙理成死死地盯在趴在船沿的小夥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只要他輕輕一推,這小子就下去了,轉眼就會被狂暴的海浪卷得無影無蹤。
「少一樁,是一樁。」他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
「姐夫,你說啥?」孫波已經頭暈眼花了。
趙理成伸出的手掌轉個腕,在小夥子頭上拍了一記:「滾到艙里去,趴這裡想餵魚嗎?」
孫波捂著肚子半站起來,扶著風索往艙里摸爬,趙理成回到駕駛室,從上衣兜里摸出風油精,旋開猛吸了幾鼻子,嗆得眼淚直掉,連連噴嚏,一下子精神不少。他調整了航向斜著浪,似乎減輕了一點搖晃。
機器的聲音又不對了。失速的加劇和震動的不規則讓趙理成意識到,可能要飛車了,搖得太厲害讓螺旋槳空轉的時間太長了。機器要是壞了,唯一用來制衡風浪的手段就沒了。他看了看海上,沒有目標,真要撞了就讓它來吧!這個時候,還是看著機器更重要。
還沒進機艙,趙理成就聽到機帶燃油泵「吭吭」的叫聲,心下一緊,忙伸頭一看,只見油射濺得到處都是。他一眼瞅在高溫排煙管上,冷汗就涔涔下流,趕緊停了車,手忙腳亂抓了塊抹布想包上,沒留神踩到油一滑,手撐到海水泵壓桿上沒摔倒,小腿卻重重磕到一節閥門盤,疼得跪在花蛤板上。他趕緊站起來檢查,把破成碎片的彈性接頭剝去,換上備件吹除管系空氣,重新備車。忙完等機器重新動起來,趙理成才喘出了氣,頹然坐在地上捲起褲管,抹掉血跡,露出一塊新鮮的青腫。
男人一瘸一拐回到駕駛台,縮到椅子上點起了煙,心情也平靜下來。趙理成平日里什麼都怕,他怕自己老爹什麼時候病重了,自己卻拿不出錢來;他怕媳婦和他吵架,和他吵掰了去找別的男人;他怕兒子小學畢業上不了重點中學,他怕余老鱉不收他的船。但這時候,他不怕了。風浪有什麼可怕的?風浪最多翻了船,把他淹死在這海上——這是他能得到的最大仁慈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逃避他那些煩惱了,沒有人還有資格怪他不負責任了,他不是逃避,他是努力奮鬥到最後的,誰能苛責他鬥不過這無比強大的海呢?
男人沒有睡,他那吐得只剩半條命的小舅子也沒睡,兩人終於熬到了天亮,沒有霞光,沒有朝陽,遠處的雲層依然厚實,只是天空從墨色逐漸轉了灰藍。海面依然洶湧,好在已經從最狂暴的肆虐降為低沉的嘶吼。
「哥,咱回家嗎?」
「回家。不過還要開好久呢。」趙理成轉頭看著他,小夥子的眼窩和顴骨都因為疲倦而凸顯起來:「以後還跟我來嗎?」
「不來了,打死我也不來了。」孫波連連擺手,像被胸口打了一拳般躬起身子。
「找個正經工作,要不我下次還帶你。」趙理成壞笑著咧開了嘴。
孫波恨恨地看著站在舷邊的男人。海風把他的一切都吹在身後,他的鬢髮,他的衣角,他那寬大而臟污的褲管。他的眼角被吹出細密的紋路,一直連到耳邊,他的臉頰被吹出突兀的法令紋,延伸到下頜。他山根邊的傷疤彷彿也被吹得愈加修長深刻。年輕人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端詳過他這不值一提的姐夫,他在風中屹立的如此穩固,像一座山鎮淵渟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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