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譽全球的完美菲佣,可以避免保姆縱火嗎?
菲佣入華的報道引起諸多爭議。在很多人看來,菲佣為符合國際化標準的家庭工人,比起中國沒規矩、脾氣大的國內阿姨,似乎都強得多。同樣是保姆,為什麼菲佣在國人眼中就專業可靠,比國內阿姨更勝一籌?菲佣有多少不為人們所知的秘密與真相?她們會成為另外一批「縱火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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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深 遲恩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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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在半個月前,菲佣的形象對於大陸人來說,就是TVB劇里一閃而過的傭人,對於菲佣相關的新聞,大陸網民大多抱有與我無關之態。如今,菲佣卻在大陸人中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7月31日《菲律賓星報》報道,中國大陸將聘請菲律賓家政服務人員前往北京、上海、廈門等5個大城市就業,並承諾給予高達1.3萬元的月薪。
菲律賓家佣最終是否會在大陸合法化尚未成定局,卻在輿論圈裡一石激起千層浪。
對於1.3萬月薪的傳聞,不少自己月薪都難以上萬的人炸了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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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22日的杭州保姆縱火案在國內引起巨大轟動。菲佣入華的消息,一面引來一大波人的拍手叫好,另一面成為不滿國內保姆的人的宣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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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媒體藉此狠踩國內保姆一腳:
人家菲佣月薪「一萬三」,不是沒有道理的:一者,「與其他國家的人相比,菲律賓人也較溫和」,換言之,一般而言,菲佣不會「殺人放火」的;二者,人家「素質高」,許多受教育程度高的女性都願意出外當家佣;三者,人家「品牌亮」,「菲佣」可以算得上是一個世界知名品牌,菲佣的足跡可以說遍布全球,人家視野是「世界家政服務」;更可貴的是「四者」,不像我們「不好意思給親友介紹『我在當保姆』」,人家很有市場經濟頭腦,覺得一個家庭有女性到海外務工,是件很光彩的事情。 ——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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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優秀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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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保姆,為什麼菲佣在國人眼中就專業可靠,比國內阿姨更勝一籌?對菲佣的需求到底從何而來?菲佣有多少不為人們所知的秘密與真相?她們會成為另外一批「縱火者」嗎?
完美菲佣:為GDP遠走的「英雄」
據環球網的描述,「菲佣就是來自菲律賓的高級傭工,也就是家政服務專業人員。菲佣有文化、懂英語。素有『世界上最專業的保姆』之美譽。」
其實菲佣在全球的擴散卻不過短短30餘年,菲佣的「完美」也絕非個人的「市場經濟頭腦」決定的。
1970年代之後,菲律賓遭遇政治動蕩與經濟衰退。為緩解國內壓力,菲律賓政府大力鼓勵國民到歐美、中東以及亞洲的發達國家工作,消化國內的失業率,菲佣是重中之重。
最初,政府部門承擔了菲佣招聘、培訓和考核的功能,1978年以後,菲律賓政府「將大部分的聘用作業轉移至私人中介手中,但仍藉由POEA與海外勞工福利處來扮演規範與監督的角色。」(藍佩嘉《跨國灰姑娘》)在國家與中介資本的指導下,菲佣獲得了符合國際標準的高水平家政服務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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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東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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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質的菲佣成為國家的GDP功臣。早期,國家強制海外勞工匯款回國,後來,國家對他們攜帶回國的物品課更高的稅來保證國家收入。國家為了鼓勵她們持續「進貢」,將菲籍海外勞工讚譽為「國家英雄」以提高她們的地位,她們不僅名字得以與建國前後的民族解放者並列,還享有熱情的回國款待:
菲律賓的各大主要國際機場的出入境海關,都為菲佣設立了專用通道。每年聖誕節,菲佣歸國探親時,政府就會在首都國際機場為她們鋪紅地毯,總統親自接見代表。 ——世界華人周刊
如今匯款強制雖然取消,但這些在外打拚的工人仍然是菲律賓GDP增長不可或缺的力量:
2015年全年,菲律賓海外勞工匯回國內的個人匯款總金額達285億美元……佔到菲國內生產總值(GDP)的9.8%,佔去年菲國國民總收入(GNI)的8.1%,「海外勞工匯款繼續成為國內需求的主要驅動力」。 ——中國新聞網 《菲律賓海外勞工去年向國內匯款285億美元》
土逗目測,只要GDP增長不停,菲佣就可能永遠優秀下去。
跨國保姆鏈:中產階級催生菲佣市場
巨量回國匯款的背後,是一個龐大的家務工全球市場。
60年代女權運動讓越來越多的西方女性要求在進入職場的同時擺脫繁重的家務勞動,來自菲律賓等國家的婦女填補了那些這一空缺,家務外包在那些經濟實力足以支付費用的家庭中流行起來。
70年代,新興中東及亞洲國家也隨著本地女性勞動力進入職場產生了對家政工人的需求,同時,對亞洲僱主來說,和出國旅遊及購買海貨一樣,像西方人一樣「購買移工提供的家務勞動也成為他們彰顯中產階級地位的一種身份標記。」(藍佩嘉《跨國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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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網易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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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在中國,中國大陸雖然規定不允許僱傭外籍勞工,但對中產女性的職場化同樣衍生出對家務工人的需求,菲佣黑市應運而生。
業內人士估計,內地家政市場至少有10萬名菲佣活躍,上海菲佣有數萬,廣州、深圳有數千……在內地,菲佣的僱主以中產家庭為主,其中25至45歲、會做家務和帶小孩及擁高中以上學歷的菲佣,最受客人歡迎。 ——《蘋果日報》
總的來說,不論在什麼地方、通過黑市還是正規渠道,具備專業化素質的菲佣都在為中產以上的家庭服務,替代著中產階層以上的女性的家務勞動。菲佣的勞動讓中產成功地站上了鄙視鏈上端,中產女性終於放心地擺脫了繁重的家務勞動和吵鬧的孩子,在工余時間悠閑地喝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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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行菲佣的實際市場價格(月薪)。來源: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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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市場如果開放,不僅意味著市場的轉移,還將給大陸甚至香港僱主的生活方式帶變化。然而對於菲佣來說,都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工作,在全球保姆鏈中,菲佣的位置並沒有改變,她們的生活境遇也未必會更好。
菲佣在海外:現代的奴工
菲佣的真實生活,不像菲律賓政府和國內媒體說的那樣光鮮而具有英雄色彩,也與僱主那種高大上的品味毫不沾邊。全年無休的高強度工作,無孔不入的監視,隱蔽的情感勞動,是現代奴工真實的日常。
菲佣的工作強度極高。一般菲佣的主要工作涵蓋了端盤子涮碗、清潔房間,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嬰兒等。她們全年無休,一般早上五點就要起床工作,每天工作時間超過16個小時。在香港工作的菲佣Rwby,每天卻需要工作17個小時:「我要照顧六口人……一般從早上6點工作到晚上11點,他們晚上9點才吃晚飯。」她的工資為5300港元/月(約4560元人民幣),這已經高於香港菲佣的平均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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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的勞作讓她們的雙手變得非常粗糙,並且還會出現腫脹,磨破皮等情況。圖片來源:word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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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達(Aida)是一名生活在中國的菲佣,她不能長期陪在兒子的身邊,起初她的兒子還會埋怨她,但是通過看到攝影師拍下的這些照片,兒子理解了母親的辛苦。圖片來源:word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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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強度的勞動之外,菲佣還要忍受無孔不入的監視。一些僱主要求菲佣和主人家的小孩或者病人住在同一個房間,以提供隨叫隨到的協助;有些僱主甚至不允許菲佣擅自離開住所,或者採用比較隱晦的方式來監控傭人的行蹤。
出於「危險的外來者的憂慮」,僱主還對菲佣的私人生活與道德品行嚴格監控。比如利用一些暗示來檢驗菲佣是否誠實;在菲佣休假時候檢查她們的房間與私人物品,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蛛絲馬跡;向電話公司索取菲佣的電話明晰,以便更加了解菲佣的社交紐帶。
這樣的監視讓菲佣崩潰:
「我在這裡一點隱私也沒有。剛開始,他們不敲門就進房間,我可能只穿著短褲甚至內褲。有時候我想要睡了,他們進房間來和她(癱瘓的病人)聊天,我根本沒辦法睡。甚至在半夜,不管她什麼時候醒來,我也都得跟著醒來,她需要什麼都得提供。」 「我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是廁所。我常跑到頂樓的廁所,沒人會用那一間,打掃完那間廁所後,我常常在那裡哭。我祈禱:『主啊,我想要回家!』」 ——藍佩嘉《跨國灰姑娘》
對於「打黑工」的菲佣來說,則需要承受更多不穩定的壓力。在大陸,「菲佣」拿到工作簽證非常困難,菲佣多是利用旅遊簽證「黑」在內地,「能幹幾年是幾年」。在2016年1月《北京青年報》的一篇報道中,因為簽證過期、在北京逾期居留666天,菲佣Lisa於北京被行政拘留15天。
菲佣自白:我在照顧別人的小孩,我的小孩呢
為養活家庭才是大部分菲佣外出的動機,異地的家卻成為她們牽掛而回不去的地方。
在台灣學者藍佩嘉(《跨過灰姑娘》作者)的調查中,40%的菲律賓移工都已結婚,有丈夫和小孩(58人佔22人),其中很多人本身就是全職家庭主婦。在本國,這些主婦難以找到工作,卻作為有償勞動力被「派」到國外賺錢,自己的孩子卻成為留守兒童。
Olivia在丈夫外遇之後選擇出國工作,「我的丈夫沒有給小孩一毛錢!我必須出國賺錢!一個女人在菲律賓很難找到工作,但很容易在國外找到工作。你可以當幫傭,看護。」但親情的割裂令她痛苦,「有時候我會在晚上哭,我在照顧別人的小孩,那誰來照顧我的小孩呢?」
48歲Marry,30歲的時侯從菲律賓到香港做家佣,每次一簽兩年約,約滿了便回國探望家人一個月。十七年來,她只是回國七次。她家中有3個兒子,都在讀大學,家庭全靠Mary在香港掙的錢來養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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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經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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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些外出打工的菲佣為了解決自己家庭的家務問題,她們又不得不在本地僱傭那些要價更低的家政工人來照料她們的孩子及其他的家庭事務,這些代替跨國菲佣照顧小孩的是「保姆鏈」的再下一級——母國的貧困婦女。那些教育程度或者存款不夠而無法出國工作的婦女,構成了多層的「再生產勞動的國際分工」(international division reproductive labor)。在全球保姆鏈中,親情的裂痕難以彌合,而底層被不斷再生產。
縱火的保姆與菲佣,難以掩蓋的階級壓迫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僱主將這種勞雇關係裹上家人或者親人的溫暖比喻,可菲佣並不領情。在這種關係中,僱主不僅把自己當聖人,還把保姆貶低為無情之人。
「菲佣是很無情的,她們把這就當一份工作,在僱主家,她們絕對聽話、溫和,一旦離開,不管僱主對她們多好,絕不留戀。」做了十幾年菲佣家政的朱先生不滿地表示:「菲佣如果有真話和真情,石頭都化了。」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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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微博網友評論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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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家庭佣非常清楚這種階層地位差異:
而菲佣吉娜覺得,「不近人情」再正常不過:「我們和僱主就是一種僱傭關係,這種關係,矛盾是不可調和的,這是階級矛盾。我們付出了勞動,換取了她們的錢,感情為什麼還要給她們?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整天對你指手畫腳的僱主。哪怕她是溫和的,但實際上也是盛氣凌人的、高高在上的。」 ——《南方人物周刊》
不論是來自農村的中國保姆還是來自菲國的外來女傭,不論外表被如何包裝,都改變不了他們在階級結構當中的弱勢地位,僱主將她們視作滿足自己需求的勞動力,所謂對傭人的「好」,一方面可能出於真正的同情和善意,另一方面也可能有換取更好服務的功利性的考慮,是一種「工具性的情感關係」與「策略性的親密關係」,為了確保孩子受到絕佳的照顧。
這樣根本性的階層矛盾與潛在的歧視引發傭人的抱怨。在《跨國灰姑娘》中,受訪菲佣稱,她的台灣僱主認為她缺乏現代生活方式的知識,她感到被冒犯。也有菲佣對監視她們的女主人不滿:「她們除了監視我之外,不做任何事情。」「 很晚起床,看電視,去聚會,然後監視我。」
這種階層差異在此前社會矛盾中已經激化,並且有所反抗。在保姆縱火案之後,鳳姐講述在上海遇到的底層人民是如何快樂地報復他們的主雇的:
「一位婦女把腳皮包進餃子里,給主雇夫婦和孩子們吃。被問到你自己也會吃到啊?她回答說,我吃最後一鍋,但即使吃到了,那也是自己的腳皮啊。這一具有羞辱性、控制力、風險意識和平衡機制的行為,在她的朋友當中被當作英勇行為,贏得了讚揚。」 ——孫立平《那個縱火的保姆:與其說是貧富,不如說是階層》中,鳳姐對保姆報復僱主行為的描述
這不僅僅是薪資與貧富差距,更多的是不同階層的文化區隔與認同。這種群體性的感受並非個體的行為所致,即使保姆對僱主心存感激,也難以消除這種階層狀態下,僱傭關係中產生的歧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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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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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級壓迫之下,誰又能保證那些被視為完美的菲佣,不會成為用腳皮做飯的惡作劇者,甚至是燒掉主人家的那個縱火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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