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龍鱗(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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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林默的夢又來了。夢裡還是孩童的林默緊緊抓著父親的衣襟,兩人穿行在火海里,四下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響。

那聲音密密麻麻,像是在鑿碎什麼物件。透過火苗地上躺著一個發黑的陶缽,裡面白花花的物件被鑿的細碎。

那年他還太小,他不知這研磨的是魚骨?是人骨?還是什麼別的骨頭?父親用寬闊的臂膀護著他說:「晚了,晚了。這家已經沒救了。」

一道大浪打向船身,靠著桅杆睡去的林默緩緩睜開眼睛。海水裡伴著碎冰碴,離冰塹還有不消半日。

他很少睡著,更少做夢。往往三五日才得一時安眠。但凡做夢,夢境與那陶缽、大火總分不開。而他分明記得父親最後一句說的不是「這家」,而是哪個他明明記得真切的姓氏。司空見慣如「張家」「王家」,可縱使他再百般苦想,也提不起一點念頭了。

「林默。」

甄盈盈的聲音極易聽辨,這船上每個字兒都像呼呵雜役的姑娘,就一定是她了。

林默沒答話。

甄盈盈說:「喂,你真啞了?」

林默說:「沒。」

甄盈盈說:「拿著。」

她說著丟過一把佩劍,林默背著身卻也是輕鬆接住了,像在手裡掂量一枝柳條。

林默在劍柄上輕輕摸了兩下說:「袁蘭的劍。」

劍身平整如新,倒比先前更多了幾分銳氣。

甄盈盈說:「這劍還正像它主人,又低賤、又好養活。」

林默說:「你修的?」

甄盈盈說:「廢話!你以為我是誰?我就是證明給船上的人看,我能廢了她的劍,又能修好她的劍。這斷劍我特意向徐遠年要來的,不然怎麼辦?指望你們這些蠢豬么?」

林默說:「好。」

甄盈盈說:「好什麼好!你在這嗯嗯啊啊的活脫脫像得了瘋病。你替我把劍還給那什麼蘭。:」

林默說:「有甄容、赤海。」

甄盈盈一時間急了說:「那,那還得了。讓我的下人去,跟我自己去有什麼兩樣。縱是我的下人,也遠比下人的下人更高人一等。屆時亂了輩分,成…成何體統。」

林默說:「我去還,何以證明是你修的。」

甄盈盈見狀面露慍怒,她奪過林默手裡的劍丟在甲板上,精鐵發出悅耳的脆響。隨即她像林默先前的姿勢靠著欄杆坐下說:

「算了!就把劍扔這,到時候說是天候異變如鬼神難測,雪裡飛來一把劍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的佩劍呢?」

「扔了。」

「扔了?不可能,你都快扣成木魚兒了,哪捨得扔東西。」

「真扔了。」

「不對…不對,準是你沒有佩劍,才偷偷把我斷劍拿走了。我說你也挺大個男人不能上後艙的兵器房裡隨便拿一把別上么?幹嘛每次都搶我的劍?」

徐遠年說:「這是為了在弟兄們面前顯示一種氣度。身上沒有刀劍,也能以禮服人。」

冷風兇猛地順著縫隙鑽進來,它舔舐著蘭姐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膚,並榨乾身上的最後一點溫度。

但披著單衣的蘭姐只是把臂膀抱得緊了,反倒是穿的最厚實的徐遠年打了個哆嗦。

即便是受了點輕傷又許久沒有活動,但蘭姐畢竟是習武之人,根骨再不濟也要比徐遠年強上許多。

蘭姐指著徐遠年笑出聲來說:「看你那嬌弱樣,像個短毛小丫頭!現在這怎麼辦,我身上就這點衣服,總不能裝腔作勢的也脫下來披給你吧。」

徐遠年說:「你呀,虧你笑得出來。你知道大船上有多少人么?」

蘭姐說:「合你我在內,共計七百九十二人。」

徐遠年點點頭說:「倒也沒錯,你多算了甄家和林默四人。這七百多號人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不會武功、更不可能懂什麼奇門秘術,他們怎麼熬過苦寒?再者繞著海漩前進,除了船行變快,難道沒有壞處么?仔細聽。」

蘭姐屏息片刻後,面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徐遠年說:「聽到了船身的嘎吱響吧。海漩在左,船左舷勢必更靠海,對中腹部、底部的船板都是難以想像的損耗。再加上海風肆虐,桅杆多半保持側斜狀態,整艘大船就像一個佝僂前行的老朽,還要被大力推著跑。按這個情況還能撐幾時,只能說聽天由命。」

「再者,海漩中央極寒,即便是擦身而過也難免會被殃及。我命你這幾天修養,你有所不知。或許你感覺天氣並未轉冷太多,那是因為我們已經用完所有為返程預留的柴薪。現在要更進一步了,你也知道寶船的造工精絕奇巧,是木鐵雜合。但凡是無關緊要能拆下來的木頭,這幾天基本燒了個精光。」

「還有半日就到冰塹,屆時整艘船將徹底化作冰窟,再無一物可取暖。如果逾越冰塹沒有轉暖,甚至在冰塹之中就已經熬不住時,這七百八十八人,有幾人能活?」

「聽了這些,還笑得出來么?」

「幹嘛笑不出」蘭姐套上自己的大衣站起身說:「說的那個窩囊勁。越是聽了這些,越要笑。聽得越多,笑的越要大聲。

巨浪狂涌,每一縷風都卯足了勁力要把大船拖進萬丈深淵裡。整個左舷連帶著船身向海面側斜,那風浪的力量直可開山裂石,要把這大船叢正中劈成兩段。伴隨著痛苦呻吟聲的船骨挑起了半片海的擔子,維持著傾覆和擺正之間的微妙平衡——好似再加一鈞力,大船就要粉身碎骨。

蘭姐不由嘆服甄家人所設計的航線,把這艘船維持到「剛好到極限」的情形。在燒得發燙的刀尖上,這船人在踮起腳跳舞。

「袁蘭,這…這不是你的劍么。咄咄怪事,我扔了它又回來了。」

蘭姐低下頭,當即從甲板上撿起自己的佩劍說:「這斷劍究竟怎麼復原的?」

徐遠年說:「是天意」

蘭姐說:「你當我六歲?」

徐遠年說:「我把這劍縱力一丟入海,沒想到今日竟斷劍復原、失而復得,難道不是天意么?」

蘭姐說:「胡來。那好端端入海的鐵劍,是怎麼鬼使神差的回到甲板上的。」

徐遠年說:「天候異變如鬼神難測,雪裡飛來一把劍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蘭姐笑了一聲說:「鬼扯。」

她掃視了甲板,平日里最喜歡出來「透氣」的甄盈盈不在。這倒罷了,連全然是住在甲板上的林默也沒了蹤影。現在站在大雪裡的只有她和徐遠年二人,海漩順著左弦,把刺骨寒意透進皮肉里。

她想起了一些東西,想起了九年前剛剛認識徐遠年的時候。徐遠年那年勉強還算是個年輕人,他不通水性,隆冬掉進了北海里。蘭姐那時說好聽的是個遊俠,實則就是個借著武功到處渾水摸魚的江湖騙子。

蘭姐從船上跳下來,腰間纏著纖細的纜繩。她一把將徐遠年抬離了水面幾寸說:「身上有銀子么?」

徐遠年怔了一下說:「沒有。」

蘭姐面露失望地說:「叫蘭姐。」

徐遠年說:「我錚錚男兒,死也不舒服了你這小丫頭片子!」

蘭姐長嘆一聲說:「你又不叫蘭姐又沒有銀子,那就去見海閻王吧。」

眼見蘭姐手腕的力氣越來越輕,徐遠年又要沒進冰窖里,他連忙說:「我有船!我有船!我是北海最大的船主!到時候你坐大,我做小!」

蘭姐噗嗤笑出來說:「編瞎話都不會編,還北海最大的船主,你以為你是姓徐的?你要真有艘大船,我就日日夜夜替你干苦力,干到我死!」

蘭姐此後的許多年一直在後悔,她沒想到徐遠年真的有艘船。一晃九年,她還在這船上揮霍年華。

她凝視著深不見底、漆黑如烏雲的海漩深,又向船右看了看,猛然間驚覺道

:「我們是不是在向西?」

徐遠年說:「海漩逆時而旋,向北而發到了頭,必然是會向西的,照理說…」

蘭姐替他把話說完:「照理說現在應該是離冰塹最近的角度。」

徐遠年說:「風雪這麼大,哪裡看得清冰塹的遠近。現在當務之急是把船穩住,如果再被海漩卷過反而與冰塹南轅北轍。」

蘭姐轉身就向船尾跑去,邊跑邊呼喊著說:「拋錨!下令從右舷拋錨!要不就晚了!」

等到跑到船尾之時,才看見先前消失不見的甄家三人和林默肩上積著雪,像是早已恭候多時。

14.

徐遠年氣喘吁吁地趕到船尾之後,默然不語的甄容這才含笑說:「船主,我們的交易,現在算是正式開始了。」

蘭姐說:「是來幫我們拋錨么?」

甄容笑著說:「袁小姐說笑了。寶船的鐵錨雖穩重,卻並不足以脫離海漩。」

憑立著欄杆的甄盈盈不情願地回過身說:「容姐,要拖拉到什麼時候?」

甄容說:「只要船主開口,即刻就可以開始。」

徐遠年說:「我徐某雖然見識短淺,但對甄家是十二分放心的。二位想做什麼,隨性便是。」

甄容點點頭說:「那還請諸位稍退幾步,小盈…」

甄盈盈不耐煩地伸出雙手,和甄容的雙手一一合掌。一陣和先前觸碰鐵劍時類似的氣霧從兩人掌心竄開,像是四手憑空焊死一樣。接著兩人各自向後退去,淡藍色的絲線從掌心一點點成型,像是從掌紋之間拔出的糖絲,軟糯又熱的滾燙。

開始只是窄細的絲線,絲線很快相互交織成大網。大網又漸趨細密,網格最後小到不見。最後一柄近乎大斧的湛藍器具赫然間砸在甲板上,落地聲如悶雷,那混潤的形態闖進了徐遠年的視野里。

兩人抖了抖手,又重新抽出一根細線,然後直接輕巧地割斷了鐵錨上端的那圈碗口粗的鏈環,把大斧隨手焊死在鐵鏈下。

「船主」甄容側過身,謙恭地說:「可以下令拋錨了。」

徐遠年點點頭說:「絕妙,絕妙啊!甄家之技藝今日一見,只恨我徐某人見識粗鄙,晚見一日就是虛度一日。」

甄容說:「船主過獎了。」

蘭姐說:「我是個粗人,按我的意思,這船錨結不結實…應該是看鎖鏈而非下面的錨吧?」

甄容說:「袁小姐所言極是。現在這艘船是被全身捆上了鎖鏈。」

蘭姐許是端詳了良久才看請。那大斧的確不是船矛,是確實的活物。萬千瑩著微微藍光的細線顏色極淺淡,才致使蘭姐無法看清。這些絲線像是觸鬚一般勾住了船身的各個角落。每根細線都像是蟒蛇絞住了獵物,他們無孔不入,纏住桅杆、欄杆、船板、龍骨。那斧子頃刻間這些絲線把大船扣在瓮中。它像是荼毒入骨,可讓大船頃刻瓦解。卻也像貼身軟甲,可保大船安若泰山。

在場的蘭姐、徐遠年和甄家三人一時間莫名啞然失語。眼色在相互間流轉,轉瞬間不知有多少心話相互流傳。最先開口的反倒是最喜歡置身事外的林默。

林默打破寂靜說:「還有多久。」

同樣也默然了許久的赤海說:「以這個速度,兩個時辰之內便會抵達冰塹。」

林默說:「好。」

他試著用手捏了一下那些藍色的觸鬚,隨即盯著自己的掌心出神。

半響後,他抬起頭看著面前所有人,倒像釋然。

「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

「你又神叨些什麼?」

赤海哈哈笑著,聲音渾厚的像是大鼓。

他說:「學兩句禪詩,免得來日再被公主笑話粗淺。」

「公主少聽他亂講,」甄容也笑著說:「不過是耍兩句嘴頭,充個有慧根的。」

赤海說:「所謂『見性成佛』,沒準就因為這兩句嘴頭,將來升天也能混個蓮台呢?「

整艘船上,似乎也只有這甄家三人還和氣輕鬆。那些染了風寒的、生了凍瘡的,哪裡有功夫舒展眉頭。

赤海說:「小盈,你父皇也教你『笑口常開』。你看你整日板著臉,顯得喪氣…」

甄盈盈挑眉問道:「你也來絮叨我?」

赤海連忙噤聲。

甄盈盈說:「容姐。剛才你我扯出來的『罐子』像是比以往要大。你步伐和手勢和之前有什麼不同么?我不記得以前的須子有這麼多過。」

甄容一臉茫然地說:「奴婢不知道…」

緊接著她塊是要哭出來,直接撲通跪在地上求饒說:「都是奴婢的錯…都是奴婢的錯,又讓公主勞神費心了。」

她哭得妝又花了,手上的髒東西在臉上亂抹,細膩的妝容徹底變成了鬼臉兒。

甄盈盈皺著眉頭,用劍鞘在地上猛地一磕說:「給我起來!你是我姐姐!」

眼見甄容還是在地上痛哭流涕,甄盈盈從嗓子眼感到一陣噁心。她起身便走,兇狠地罵了一聲「廢物「,重重地摔上房門。

她一登上甲板,迎面看見一道無垠的黑鐵門。飽滿的龍紋蔓延百里,像一道蒼茫的地脈凌海而起。

船上已經擠了太多人了。林默,徐遠年,蘭姐,十一位領隊,船工,伙夫,傭兵…所有人屏息凝視著冰塹。流傳於大宏千百年的秘聞,今日終於得以相見。

大霧徐徐散去,冰塹掀開面紗。

人常道北海之大,大於有形。冰塹之大,大於無形。甄盈盈先前聽著像和尚打機鋒,今日才知半句不假。

浩蕩冰海、滔天巨浪被鐵門截斷,晚霞掠過冰層穹頂轟然傾瀉下來。

徐遠年凝望著遠方良久,最後呼喝到:「都別看了,回去打點好東西準備過門。晚霞之後,長夜要來了。」

待續。

瘋狂更新,更新於我的專欄:方糖屋

進入收尾階段,接下來從渡過冰塹到褪龍鱗還有兩次更新。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蟬卻是會蜇人的蟬,黃雀也會遇上另一隻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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