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小隱:遍訪茶山|輕芒人物

在茶小隱看來,茶是從地里來的。

它首先是「農產品」,是土地里長出的作物,是我們可以每日吃喝的一部分。在這個基礎上,再去追尋它背後的生活方式,以及所謂的文化附加值。也正因為此,茶小隱尋訪茶山,最先看的是茶所在的土壤、水源、周邊植被、空氣,以及地勢和氣候。

然後是做出這款茶的茶農。茶農的品性也會灌注在茶湯中,他們半生歷久的人生經驗、誠意與質樸,和著那些山水雲霧的滋養,在最終的茶湯中纖毫畢現。

在進入茶的世界之前,茶小隱是一個傳統媒體人,對茶几乎不了解。在起意做與茶相關的事情後,做媒體時培養起來的好奇心,讓她本能地想從源頭了解茶。最好的辦法就是去一座座茶山,從根本上了解茶。

這幾年,茶小隱走過了幾十座茶山,她用文字和照片記錄下看到的茶山和茶人。回到都市,她把一杯再簡單不過的茶推到我們面前,讓我們這些足不出戶的人,在一口茶中就可以想像、再現出大千世界。

下面是茶小隱尋訪茶山的一些文字,記錄了茶山、茶人與茶的一些特性和聯繫。體味和想像這些,是喝茶時莫大樂趣。

舒城小麥淌,高山之巔的小蘭花

岳西翠蘭、桐城小花、舒城小蘭花、汀溪蘭香……安徽的地方名茶,和蘭花香蘭花形狀脫不了干係。2017 年 4 月下旬,在皖西走了幾天,想把這裡的名茶都看看。

舒城我一個人不認得,新聞里說最好的產區是白桑園村小麥淌,茶農李開友家有古茶樹。就自己尋過來,沒想到,去過幾十座茶山後,我在這裡見到了最美的山場之一,土壤、地勢都非常理想。除了水好,土壤也好。整座山都遍布礫壤,手指頭大的碎石,顯然是岩石風化而成。拍了照片給龍井茶王唐小軍老師看,他馬上興奮起來:白砂黃砂褐砂都有嘛,在哪裡?而山頂的茶樹,不但長在礫壤里,還長在巨大的岩石上,完全符合《茶經》中所說。

不止一個人問我:這是桐木嗎?武夷山人會認為桐木生態最好。這或許是一個地區茶人對另一地區最大的認可了。

整座山,包括道路上,鋪滿礫壤,瀑布和野放茶樹隨處可見。

中午時分,小麥淌終於走到了。一位老阿姨捧著飯碗出來問:你們哪來的?找李開友啊,他是我家老二。你給你們煮麵吃啊。

阿姨姓方,方家翠,今年八十,村裡就六七戶人家,四個都是她兒子。她飯碗里只有鹹菜茄子,給我們煮的麵條里卻切了好些臘肉。如今小麥淌的茶被舒城老闆包下來,投資建了座小茶廠,兒子們集中在茶廠里炒茶。上午方阿姨自己也采了一斤鮮葉,此刻攤晾出花香了。她拿出一袋茶葉,大概也就一斤的樣子,問我們買茶不,都是自己採的,兒子幫忙炒。

「您賣茶要自己掙點錢?」

「是喲,還是要用錢,一年得搞個千把塊才夠。」

阿姨擼起褲腿,小腿上靜脈像青蛇一樣。「好多年了,夜裡睡覺疼得很。」

老李一直沒回來,我們打算自己去爬小麥淌。穿過竹林,攀向山頂,岩石間群體種茶樹有胖的有細的,像雲霧裡的精靈。茶山最動人的景色,總在高處。正興高采烈,見方阿姨背了茶簍,在高處的石頭上招手,「找不到路了吧!」這才老實跟著她爬小麥淌。新聞里的兩百歲的老茶樹剩一截碗口的樹榦,說是不發茶,鋸了。山坡上的茶園屬於老大老二老三,山頂那片是老四的。走過兩座墳,方阿姨說,「這是我老大,心肌梗死。這是我老頭子,他要活著九十二了。」如果他活著,應該還是會在做茶吧。

和李師傅溝通有點方言障礙,乾脆找了鄰居來說。鄰居說:「你要小麥淌的茶,他就不會給你山下的。你要手炒的,他就不會給你機器炒的。他這個人,還是比較忠的。」

這樣,4 月下旬才開始頭采。之後數日陰雨,又等到 5 月初晴天,文火炭焙提香,我們收到了這個春天最美的春茶小蘭花。

文山包種 40 年老茶,品嘗時間的力量

包種茶是在台灣本土發展出的品種,也是半發酵的烏龍茶。大約是在嘉慶年間,安溪移民王義程創立了用青心烏龍品種製作條形烏龍茶,再用白色毛邊紙包成四兩(也有一兩、二兩)正方一包,蓋上茶行印鑒的製法。講閩南語的茶農,習慣稱青心烏龍為「種仔」,這種紙包茶,也就被叫做「包種」。

而今日聞名的「文山包種茶」,則是到上世紀初安溪人王水錦、魏靜時二人到台灣,在南港大坑開墾茶園,創製出不需要窨花、發酵較輕亦能彰顯花香的改良包種茶。日據時期,二人被延攬為「包種茶產制研究中心」講師,四處推廣,最終在彼時名為「文山堡」的坪林及周邊石碇、深坑一帶落地深根,成為特色品種。

坪林是福建移民最早開闢的茶區之一,離台北市約一小時車程。台北市飲用水源翡翠水庫的上游,貫穿坪林境內的北勢溪。也因這個緣故,坪林的環境保育受到特別重視,除草劑、化肥農藥的使用都有嚴格標準。

溯溪而上,溪水湍急清洌,岩石上常見白鷺身影,運氣好的話還能看見台灣藍鵲。兩岸山勢雖不算高峻陡峭,卻以豐茂的植被動人。一路上閃過滿樹白花的曼陀羅、碩大如樹的蕨類植物桫欏和葉如閃亮蒲扇的麵包樹,其間只是偶爾閃出幾片小塊茶園。坪林茶園多在海拔 600-800 米的山地,多雨多霧,山峰經常浸在霧裡,茶葉內含物質飽滿,表現在茶水上又細緻柔順,漸漸就定型為清香型的做法:輕發酵、輕攪拌,但萎凋時間和搖青次數仍然保持相對傳統。這樣做出來的文山包種茶,干茶墨綠,茶湯呈現蜂蜜般的蜜黃或杏綠色,入嘴有清淡卻持久的花香。

1921 年,馮懷謹的曾祖父馮葵,在坪林鄉老街開辦了祥泰茶行,到現在少掌柜馮懷謹,已經是第四代。文山包種最大的特點就是「清香」,也是發酵度最輕的烏龍茶。1980 年代開始,台灣茶越做越「青」,綠茶化趨勢流行,一味追求清香。但馮家還是儘可能保持傳統,要求幾代以來固定合作的十多家茶農製作發酵充分的毛茶。「浪青充分,發酵足,喝了就不會頭暈。不會喝茶沒關係,兩種泡來對比喝,你的嘴巴你的身體會告訴你哪種更舒服。」第三代馮明忠這樣說。坪林民間會用老茶炒粗鹽治腹瀉,老茶加紅糖熱熱的喝一大杯治頭痛,老茶腌金桔加入紅糖治感冒。

作為坪林舉足輕重的大茶行,第一代掌柜馮葵和第二代馮添發,都覺得對茶農鄉親有一份守土責任。幾十年來,無論行情好壞,都依足承諾收茶。沒想到多年下來,積累下幾萬斤老茶,到今天竟然成為珍貴的財富,祥泰也成為台灣北部老茶數量、型號最多的茶行之一,三四十年的包種茶比比皆是,六十年的偶爾也還能翻出來。懷謹的爺爺已經80多歲,脾氣很犟,還常上山和茶農一起做茶。老茶近年升值,台北也常有茶商來找老爺子拿茶,他要看脾氣對不對路才給,否則根本不搭理。

由馮懷謹親手參與制作的春茶,和馮添發時代收的 40 年老茶,見證了同一種茶,從青春少艾到滄桑圓熟的過程,比較著喝,在茶湯中體驗時間的力量。

從都市回歸鄉野的修行之茶

和大多數茶人不同,瓊芳並非因為愛上茶而做茶,她的初心,是讓故鄉的土地恢復自然生機。

基於這樣的信念,她用最簡單的辦法照料茶園和做茶,比如用太陽晒乾,因為她覺得陽光蘊含著自然的能量,會給茶帶來好的變化。而我們這些總是試圖讓她了解更多茶葉化學變化的朋友,也漸漸接受了她的茶。茶如其人,用信仰做出來的茶,雖然香氣有所欠缺,卻樸素、潔凈、柔和、恬靜、後勁綿綿,和瘦弱到風都可以颳走卻能獨自在山路上挑幾十斤擔子的瓊芳如出一轍。

瓊芳的故鄉在福安縣社口鎮秀峰村,隔壁的坦洋村,就是福建四大工夫紅茶坦洋工夫的起源地。家族老少原有一百多口人,居住在村裡,世代種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鄉鎮工廠和進城打工的熱潮隨之而來,瓊芳全家 1995 年離開家鄉搬去福州。留在鄉下的茶農,一年辛辛苦苦種茶做茶,只能掙到二三千元,有點辦法的都去山下工廠打工,漸漸地,居住在故鄉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下中老年人。

瓊芳大學學建築,後來做財務,在城市生活了十幾年,越來越覺得浮躁。父親往生之後,她心中「靈性一動」,就突然把什麼都放下了,回到故鄉,住進八十多歲伯父守著的木結構老屋裡,開始做茶。一輩子做茶的伯父,教給她基本的手法。除此之外,家中只有幾個晾茶的竹匾,還有小時候對母親做紅茶的模糊記憶。

她一點也不懂茶的專業知識,只是想用這片多年沒有人為干擾的茶園,做出乾淨透亮好喝的茶。

就這樣,她的日常生活,一下子從城市寫字樓朝九晚五,變成在人煙稀少的故鄉,日出而作,帶著 MP3 上山,播放佛教音樂,給茶園拔草,噴自己用辣椒和草做酵素驅蟲。到後來,這些工作她都很少做,因為發現完全拋荒的茶園,蟲比施肥噴葯的茶園,還要少得多。於是,她決定完全讓茶園自然生長,氣候給它什麼就是什麼,在茶園中重構自然的平衡。

瓊芳是修行之人,有自己的信仰。她說,做茶之前,她會祈禱以及和茶說話:「你們要把最好的那一面展現出來喔!」然後開始很認真地做茶。有人很難理解,但這是瓊芳和茶溝通的方式。

去年,她用了半年時間把家族老屋背後竹林下的土坯柴房,改造成兩層小屋,有了自己樸素溫馨的小空間。好友拿來兩包波斯菊種子,她隨意撒播在屋前山坡上,初夏,開出了滿坡的花。

半生流浪,開闊人生見著茶中功夫

走訪茶山,很少重複,總覺得太多地方沒去,但是算上今年春節後,涇縣黃田村去了四次。

安徽涇縣在徽州的邊上,以出宣紙而聞名。黃田村也是古村,據傳祖先是朱熹後裔,明代從江西遷過來,分支遍布涌溪附近。這裡的建築也是徽式,有馬頭牆。但天井是狹長的一條,其間必定有青苔色石條案,擺滿盆花。村中年輕人都去城裡謀生,只剩老人孩童。也因此,老房子幾乎沒有重建,祠堂書院,白牆黛瓦,溪水清澈,雞犬相聞,仍然是書中舊時村落的模樣。

在朱成基大叔家老屋吱吱呀呀的櫃床上醒來,天色始亮,一群大白鵝旁若無人走在河邊,草還黃著,桃花杏花卻已盛放,花瓣零落,順水漂流。一抬頭,黃子山的輪廓,在屋舍之上,雲霧之間莊嚴地現出來,猶如仙境一般。沿著鳳子河,向山的方向走,十來分鐘便踏上谷中小道。茶樹也從山邊整齊的茶壟,變成石塊雜草間東一棵西一棵的野放景象。最遠的茶園如猴子形山,要徒步二十里路方可到達採摘,每逢茶季,採茶大姐需背上午飯,早上進山,下午始歸。兩山夾峙地形,皖南稱為「坑」。黃田村茶,在涇縣又以「石井坑火青」聞名,是涌溪火青最好的產區之一。

朱大叔的經歷特立獨行,年輕時在村裡做茶,七十年代末就外出養蜂,最遠到過大興安嶺。他說:流浪的生活最自在,天不管地不管。八十年代的時候,養蜂掙的錢,除了養家,還可以讓他在京郊門頭溝的帳篷里,喝上國際飯店買來的茅台酒。直到老伴病重,才不得不賣掉蜂箱,回到家鄉。雖然腿上痛風已經影響行動,酒還是要堅決喝。每次去看朱大叔都會帶上一箱酒,各地的,或許喝酒的時候,他會回憶起流浪生活。

說起火青,朱大叔每次都感嘆:這個茶太難做了,我要是一直在家裡做茶,腰早廢了!涌溪火青曾入「十大名茶」之列,是周總理送給尼克松的見面禮。它也是綠茶中極費功夫的茶,朱大叔曾在四眼灶上給我們演示傳統手工炒法,鮮葉萎凋後投入最大一口鼎鍋,炒一陣換小一點的鍋,最後在最小的鍋里,一刻不停翻炒整整20個小時!制茶分三班進行,即使對壯小夥子也極難承受。每逢茶季,全村勞力都集中在敬修堂前做茶,年輕人稍微瞌睡,老人一巴掌就打過來。經歷漫長的炒工,最後出鍋的火青茶,色澤墨綠油亮,捲曲成螺,落杯有聲,質地細密猶如瓷珠,扔進杯中叮咚作響,素有「落水沉」之稱。

朱大叔說:這個茶,第一口喝沒什麼味道,後面蘭花香和回甘就出來了,還很耐泡。他又說:我們這裡不但石頭多,腐殖質也厚,所以茶味道濃。這些話總是不斷刷新我對朱大叔的了解。不愧是年輕時走南闖北的人,他對茶的理解,要比尋常茶農更開闊。

火青不以一泡即感的花香見長,我的評語是「後發動人」。經過長時間慢火炒制,鮮葉原本彌散的花香,被封存收斂于堅實的表面。初泡並無明顯香氣,但隨著茶葉舒展,甘醇滋味也漸次呈現,隱隱的花果香在喉部擴散。回甘厚而長,持續半小時以上。可續水四五次,久泡也不苦澀。是一款不以高香誘人,卻能博得老茶客會意欣賞的茶。在離開朱大叔家之後的旅程中,我們在車上一直喝著他送的火青。

採訪:崔瑾、肖海生

製作:王俊煜

部分文字:茶小隱

部分圖片:茶小隱、瓊芳

本篇採訪來自「輕芒雜誌」推出的興趣人物專輯。還想了解更多茶的故事和知識,可以來翻翻輕芒的「茶」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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