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上京異聞錄-白鳥章

上京異聞錄 白鳥章

n

「我看見了白鳥。」啟程前夜,望著窗前的梧桐,景雛喃喃道:「我看見了白鳥,是吉兆。」

n

稚梓一邊把青灰色布包的最後一個行李扣絆好,一邊頭也不抬地哼著曲兒,一曲哼完,才像剛剛聽到似的,猛地回頭看了看景雛:「不許你說看到白鳥,我討厭這些毫無緣由的老規矩,有一股酸臭氣!」

n

景雛自顧自地笑了笑,帶上門,回自己房裡去了。

n

稚梓並不願意跟景雛同去上京,他素來不喜歡與景雛這種心中只有他的羽神,整日自說自話的狂信徒打交道,奈何景雛是自己的表兄…稚梓這樣想著,咬了咬牙:此去上京,便再不回這泥淖。

n

讓稚梓不滿的,不僅是景雛,更是這個世代供奉羽神的虔敬的村落,這個陰沉沉混沌沌,鬱結於大地的村落,日復一日的虔誠讓他們被時間遺忘了,以至於村民從老至幼,都是同一副清心寡欲的樣子,同一張庸庸碌碌的面孔,沒有一絲絲生氣,在這種沉鬱之中,稚梓的氣憤便過於不合時宜了。

n

景雛回到房中,低眉望了一眼牆上的聖羽圖,輕柔且鄭重地在窗前跪下,低聲誦念著祈求庇佑旅人的禱詞:「蒼蒼浩旻,皇皇羽魂,尓慈臨世,常庇旅人,宜滋義氣,宜長精神,爾威煊熾,必佑良人…」景雛念完,倚在窗旁,想到此去上京,便終於可以目睹仰望已久的宗鸞聖廟了,若羽神應允,還可以親眼見到大祈凰禮!圓了這個願望,今生就再無遺憾了。而且今晚看到了展翅掠過梧桐的白鳥,羽神一定是聽到自己的祈求了。只是稚梓…那個自己從小保護著的孩子,好像還沒有長大,總是有一點不知從何而來的戾氣,或許去了上京,見識增長了,這戾氣便也消弭了吧。

n

次日清晨,二人將要辭別各自的父母,稚梓顯然刻意地隆重了些,這一別便永遠離父母而去,稚梓急於逃離這裡的心,此時也酸楚得難以言表,幸好他的父母只當是兒子稚氣未脫,並沒有看出什麼異樣,只鼓勵他要像景雛哥哥一樣做個勇敢的大人。稚梓最後一次到了,走到村口,景雛早已駕好車在樹下等他了。景雛與父母的辭別短暫多了,他的父母確信,羽神定會保護自己忠信的門徒。

n

二人輪流駕車,一路無語,稚梓在做著流浪上京的夢,景雛則一直在低聲祈禱。第一夜,他們借宿在山腳的一個小鎮中的羽廟,一位叫茯苓的女羽侍幫他們安排妥當,佑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在這個小鎮所見的種種奇蹟:「羽神將治癒所有人。」茯苓懇切地說。

n

「不,有一些是他治癒不了的。」稚梓不用像在家那樣拘束,便反駁道:「若是人作繭自縛,怎麼會得到羽神的救援呢?」景雛不願意看到這種無益的爭端,便說自己行路勞累,需要休息了,稚梓知趣地回到卧房,這是第一天。

n

第二天要翻過彤雲山,二人對道路太過生疏,離了往上京的方向,一路上連半處村落也沒有見到,直到傍晚,他們才摸索到一座山谷的小鎮中,他們絲毫沒有料到,自己走到了人人信奉黑石門的彤雲古鎮。

n

景雛駕車在鎮里的大道上前行,稚梓則四處望著尋找投宿之處,他驚訝於這座鎮子里的男丁之興旺,街上無論買賣人家或是遊走市民,竟都是男子。二人終於在一座小小的黑色宮殿旁找到一家客店,二人在夥計那裡拿了房牌,登了姓名,夥計領他們上樓的時候,多看了一眼,看到了景雛頸上的羽佩。

n

「你們是羽門的人?」夥計小聲問了一句。稚梓搶在景雛之前說是的,他不想讓自己在表哥這裡留下不敬的印象。夥計呵呵一笑,帶他們到客房去了。

n

晚上,稚梓早早睡下了,景雛照舊跪在窗前低聲誦念禱詞:「昔羽聖矣,降於世矣;不吝其生,憐眾生矣;悲其鳴矣,我心常哀;泣血瀝瀝,尤無怨矣!」輕輕的祈禱如同汩汩的溪流,流向高天,化為盞盞繁星。

n

夜半時分,一陣嘈雜聲將二人驚醒了,景雛惺忪睡眼,聽到門「砰」地一聲被撞開,警覺地坐了起來,眼前是三四個拿著火把的當地壯漢,還不等景雛看清樣貌,兩個人便衝上來綁住了他,接著,景雛看到稚梓也被另外幾個人捆到了房間里來。

n

「你們幹什麼?」景雛不慌不忙地問:「有什麼事情嗎?」

n

「我們聽說鎮子里來了兩個羽門的雜種。」為首的男人將火把湊到景雛面前,同樣不慌不忙地回道。

n

「哎!我們沒有錢!」稚梓跺著腳大喊。

n

「閉嘴,畜生!」不知誰踢了稚梓一腳,稚梓叫了聲疼便不再說話了。

n

「你們要找羽門的,我們便是,可我們只是趕路的旅客,弄錯了方向,才誤闖到這裡的…」景雛溫和地慢慢解釋道:「明天一早我們就走。」

n

這時人群中彷彿有人私語,沒兩句便被為首的男人喝止住了,他命令手下把二人放在屋子中間,然後對著他們破口大罵。

n

景雛如聞無物,默默不語,稚梓又急又氣,躁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撲上去,咬他們誰一口。

n

很快,來人就覺得無聊,為首的男人便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抵在景雛頸上:「你是邪神羽門的信徒?」

n

「是。」景雛直直地看著他。

n

「你若是棄教我便放了你,若是不棄教,我就殺了你如何?」

n

「好。」

n

景雛仍是直直地看著他,這種潭水一般的目光讓他覺得毛骨悚然又自討沒趣,於是他轉向稚梓,問了同樣的問題,稚梓頓了頓,小聲說:「那你殺了我吧。」便應聲被男人划了一刀,傷口雖淺,卻不斷地湧出血來。

n

稚梓感到疼痛,很快便被憤怒蓋過了,自己的生命如此珍貴,卻要為一個素來討厭的信仰而捨去?難道為了討表兄的歡心,就可以違背自己的心嗎?你若願去死便去死吧!

n

這樣想著,稚梓就大聲說:「棄教就棄教,沒了它我還不活了?我就一旅客,你們不要因為這件事

n

給我添麻煩了!」

n

為首地男人大笑起來,一邊拍手一邊讓邊上的人給稚梓鬆綁:「好兄弟!」他一把拉起稚梓,給他打了打身上的塵土:「真是識時務啊!」

n

稚梓也笑起來,心想這群人看來只是玩玩罷了,他剛想勸景雛棄教,突然挨了男人一個重重的耳光,「老子最看不起你這種小人!」男人大聲吼了一句。

n

稚梓被這一耳光打得暈頭轉向,瞬間便站不住,栽下去一頭撞在了床角上,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n

「啊!」景雛驚呼,幾個本地人也慌了,為首的男人衝上去,用火把照了照,看到地上洇了一灘深色的血,就忙蹲下去看稚梓,卻發現他已經死了。

n

「快放開我!稚梓!」景雛被巨大的恐懼抓地快要窒息了,邊上的人慌忙給他鬆綁。

n

「快走啊!」為首的男人喊了一聲,他帶來的這群人馬上作鳥獸散了,小小的客房中,只剩下跪在地上抱住稚梓不住哭泣的景雛,和永遠告別了這個讓他厭倦又憧憬的世界的稚梓。這是第二天。

n

第三天夜裡,他們又回到了茯苓的羽廟,只不過這次駕車的只有景雛一人,他顧不得勞累,只想趕快回家。茯苓看到了冰冷的稚梓,嘆了口氣說:「不要難過,羽神將治癒一切。」,景雛疲倦地揮了揮手,倒頭睡去了,夜裡,他突然驚醒,想到他即將回家,卻無法向家人交待,忍不住掩面痛哭。末了,他打定了主意,又做完了祈禱,才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去,這是第三天。

n

稚梓的父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兒子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永遠不會開口告訴他們為什麼。

n

「我們誤入了外教人的鎮子,他們用不棄教便殺了我們來威脅,所以…」景雛咬了咬牙:「所以稚梓,是殉道者。」

n

俯在桌上大哭的稚梓母親,聽了這話,突然抬起頭直勾勾地瞪著景雛:「你說,稚梓,是殉道死的?」

n

「是。」景雛點了點頭。

n

「孩兒他爹,你聽見沒?我們家稚梓是殉道者!是聖人了!他要在羽神座前侍奉的!」稚梓母親瘋了一般猛地搖晃著稚梓父親,歇斯底里地大笑,稚梓父親緊緊地抱住妻子,轉頭看著牆壁流淚。

n

景雛躬了躬身告辭,剛走到門口,突然被稚梓母親叫住。

n

「那你,你棄教了對嗎?」

n

「…」景雛沒有轉身,他只覺得後背一陣發冷,他打了個寒噤,頭也不回地走回家去。

n

推開房門,他剛想叫一聲娘,卻覺得一陣眩暈,再也撐不住,倒在地上。

n

景雛感覺到有人在額頭放了塊沾了冷水的巾子,他掙扎著睜開眼,看見了滿面愁容的母親,母親看到他醒了,眼裡倏地閃過一道亮光,卻又瞬間黯淡了。

n

「娘,我沒事兒,就是有點累。」景雛穩了穩氣息,緩緩地說。

n

「娘知道,娘找大夫看過了,沒事兒,你休息吧。」母親說完,推門出去了。

n

景雛望著母親萎靡的背影,心裡升騰起了一絲不好的預感。他又想到稚梓,想到稚梓母親那如同刀劍的話語,便覺得心中有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來,除了祈禱,別無他法。

n

幾天之後,景雛隨父母去參加稚梓的葬禮,到了羽廟,景雛才知道全村人都來參加稚梓的葬禮了,他們要親眼見一見殉道者,見見這位突然被羽神祝福的人。景雛想去見一見稚梓的父母,卻被人攔了下來,告訴他稚梓的父母今天不接待來客。他只好回到父母身邊,路過羽廟正殿時,看到稚梓的母親正在跟鄰居阿嫂哭訴,時哭時笑,讓人看了,怪可憐的。

n

正在景雛愣神時,司祭靖辰從背後叫住了他。

n

「景雛,等會兒葬禮上,你可以跟大家講一講稚梓殉道的經過嗎?」

n

「這些我都跟他的父母講過了,我就不講了吧。」景雛只想推脫,可是司祭言語懇切:「你是親歷者,這件事不由你來講,又有誰能講呢?聽司祭的話,去講吧。」

n

「那好吧。」景雛不再爭辯了,既然是司祭安排,就這麼做吧。

n

回到父母身邊,景雛便把剛剛司祭的話跟父母複述了一遍,母親看著景雛,那是一種景雛從未見過的,絕望的神色:「你不要…唉!」母親搖了搖頭,黯淡地走了。

n

「…他們就問稚梓,你若是棄教我便放了你,若是不棄教,我就殺了你如何?稚梓非常堅定地說了好。他們就用石頭砸稚梓的頭,這樣,稚梓便成了殉道者。」景雛不慌不忙,聲音平靜,毫無波瀾地講著一切,底下的聽眾,那些可愛的村民們,內心卻勢如山火。不知誰先喊了句「光榮的殉道者!羽神聖明!」人群便如同呼嘯的山風一般,連呼「聖哉!聖哉!」

n

景雛看著一切,慘然地笑了笑,正要轉身走下祭壇旁的小經壇,一本書卻從人群中飛出來砸在他身上,接著是一隻鞋,一個木片,一根蠟燭…

n

「棄教者!叛徒!你為什麼還不去死!」

n

景雛驚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愣愣地盯著晃動的人群,任憑他們向他扔來任何隨手可及的物件,恍惚中,他還以為那是幾天前為他餞行時,鄰居們拿來的蔬果;還以為那是幾年前,他們向祭壇上的他投來的朵朵鮮花。

n

「你應該和我兒子一起去死,你應該替他去死!你這個虛偽的魔鬼!我們被你欺騙了這麼多年!」

n

那個聲音,是稚梓的母親吧,她不是不願意見我么?

n

「魔鬼!從他身上滾出去吧!從我們 中間滾出去吧!」

n

那個聲音,是靖辰司祭么?不是他讓自己大膽地見證么?

n

景雛懵了,這些單純又可愛的人,他們是在向自己說話么?

n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騙了你們,稚梓他棄教了才被誤殺的,他本來…一個耳光……被誤殺的!」景雛跌跌撞撞地跑下祭壇,衝進人群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麼,當然,旁人就更不會知道了。

n

如果活下來的是稚梓,他們會這樣對他嗎?

n

我做錯了什麼嗎?

n

景雛念叨著,揮舞著雙手向遠方跑去,向遠山的迷霧中跑去,向上京跑去,最終消失在地平線的光芒之中。

n

推薦閱讀:

爺爺奶奶對你有多好?
黎明·第一百三十七節· 月上柳梢,人心搖曳
《魔方糖》(26~30)
逍遙城

TAG:宗教 | 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