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本卡拉村見聞

在絕大多數社會,耳聾所導致的最主要問題都是語言隔離。因此我很想知道,假如手語在某個社會得到了普遍應用會是怎樣的情況。巴厘島北部有一個名叫本卡拉(Bengkala)的小村子,過去二百五十年來,某種遺傳性耳聾一直在這裡代代相傳。村裡的聾人比例始終佔到總人口的2%左右。村裡的每一個人在成長過程當中都接觸過聾人,每個人也都會使用當地特有的手語。因此在這個村子裡,聾人與有聽力者之間的鴻溝或許要比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更狹窄。

當地人也將本卡拉稱作「德沙克洛克」,意為「聾人村」。2008年我訪問當地的時候,全村大約有兩千名居民,其中有五十六人是聾人。因為耳聾的原因是隱性基因,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家裡也會出生一位聾人。我在村裡見到了有聽力父母與聾人子女,聾人父母與有聽力子女,聾人父母與聾人子女,以及有聽力父母與有聽力子女和聾人子女。這個村子很窮,教育水平比較低下,聾人的受教育水平更低。村裡有一位有聽力的教師名叫坎塔,此人在2007年向村裡引入了一套教育項目,旨在教授本卡拉的聾人學習他們自己的手語「卡塔克洛克」;第一次開班招收的學生年齡從七歲到十四歲不等,因為這些孩子此前全都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

巴厘島北部的村莊生活以氏族為基礎。聾人不僅是所屬氏族各項活動的參與者,同時也能參與所屬氏族以外的活動。比方說一對聾人夫婦的孩子過生日,夫妻倆不僅會邀請本氏族的親友,也會邀請其他氏族的聾人。有聽力父母則只會邀請本氏族的成員。聾人會從事特定的傳統工作,比方說埋葬死者與維護治安,儘管村子裡幾乎並沒有犯罪活動。聾人還負責維修經常失靈的自來水管道系統。絕大多數聾人還是農夫,種植木薯、芋頭以及用來喂牛的甜象草。本卡拉有一位傳統村長,他要負責主持宗教儀式;有一位巴厘島中央政府指派的行政村長,負責辦理政府事宜;最後還有一位聾人村長,根據傳統由村裡最年長的聾人擔任。

陪同我一起來到本卡拉的隨行人員是巴厘語言學家艾.格德.馬薩佳,他出生在臨近的村莊里,並且深入地研究過卡塔克洛克。我們兩個爬進了一道峽谷,足有兩百英尺深,兩側都是光禿禿的石壁,底部奔涌著一條激流。河岸邊上有五六個聾人村民正等著迎接我們。他們在河邊有一塊農田,其中栽種了一叢紅毛丹果樹,幾片甜象草,還有好幾種特別帶勁的辣椒。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本卡拉的其他聾人居民也陸續抵達了這裡。地面上鋪開了一張很大的油布,我坐在油布一頭的紅毯子上,其他聾人則圍坐在油布邊緣。所有人都在對我使用手語,並且想當然地認為我能理解。格德擔任了我的翻譯,當地學校校長坎塔則提供了進一步的協助。但是令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們的手語在我看來還算容易理解,而且很快就學會了好幾個他們使用的手語辭彙。每當我使用這些辭彙的時候,他們全都會報以微笑。他們似乎擁有好幾種不同層次的手語,因為當他們與我交流的時候,動作就像啞劇演員一樣,我能很清晰地跟上他們的敘述,但是當他們相互交流的時候,我就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了,當他們與格德交流的時候,情況則介於兩者之間。

「悲傷」在卡塔克洛克手語當中要用食指與中指放在眼角內側,然後將指尖劃落下來,模仿流淚的樣子。「父親」是將食指橫於上嘴唇上方模仿鬍子。「母親」則是手心向上置於胸前,托舉起想像當中的乳房。「耳聾」是將食指插入耳道並且旋轉。「有聽力」是在耳邊攥拳,然後張開五指同時將手從頭部附近移開,就像顱骨內部噴出了一團爆炸氣浪。在卡塔克洛克當中,正面辭彙一般包含著向上指的動作,負面辭彙則包含著向下指的動作。有一位曾經四方遊歷的聾人村民曾經告訴其他人,豎起中指在西方世界有著很強的負面涵義。因此他們就在自己的手語當中添加了中指指向地面的動作用來表示「很糟糕的」。他們的手語辭彙一直在不斷進化,而語法則基本沒什麼變化。

第二代的語言總會比第一代的語言更複雜且更有序,傳承了許多代人的語言自然會獲得清晰的結構。巴厘島北部農民使用的口語辭彙量並不大,卡塔克洛克也不例外。目前研究人員已經確定了大約一千個手語辭彙,但是本卡拉的聾人顯然還知道更多辭彙,並且還能通過組合現有的手語動作來表達新的意思。對於受過教育的西方人來說,要想養成親密關係,就需要語言來揭露兩顆心靈各自的秘密,從而獲得彼此知悉的知識。但是對於有些人來說,表達自我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無非是一日三餐的烹飪,情慾的流露與滿足,以及共同勞作的經歷。 鑲嵌在詞語當中的意義對於這些人來說無非是愛情的點綴,而不是傳遞愛情的渠道。在這個社會,無論你是有聽力者還是聾人,語言都不是你與世界互動的首要媒介。

吃過午飯之後,十四名男性穿上了紗籠布裙,兩名女性穿上了蕾絲邊的尼龍襯衫。就像絕大多數聾人一樣,他們也能感知鼓皮的震動。他們的舞姿看上去與手語動作一脈相承。村子裡的保安還向我展示了他們自創的武術套路。武術就是將手腳化為兵器。令我大感興趣的是,眼前這套武術還與手語動作糅合在了一起。有一位名叫蘇拉亞沙的年輕人一開始不好意思參加展示,後來在母親的再三慫恿之下才亮出了拳腳。他一邊展示著自己的能耐,一邊反覆用手語示意道:「看著我!」這套拳術不僅招式凌厲,而且還玩心十足。接下來女性舞者們給我們每人都發了一罐雪碧。男人們則提議去河裡游泳。於是我們全都脫光衣服跳進了河裡。我們的上方是掛蔓藤蔓的高聳山崖,有幾位聾人順勢抓住藤蔓盪起了鞦韆。我在河裡翻了好幾個筋斗,岸上有人玩起了倒立。我們趁著游泳的工夫在河裡布下了捕捉鰻魚的魚餌。有人在水下悄悄潛游到我身邊,然後突然一猛子冒了出來。與此同時他們一直在用手語與我交流,交流當中洋溢著生機勃勃甚至興高采烈的氣息。儘管這些村民生活窮困並且身負殘疾,但是此時此地的氣氛卻頗有田園風情。

第二天,坎塔將卡塔克洛克翻譯成巴厘語,偶爾也會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跟我解釋幾句。格德將坎塔的巴厘語翻譯成英語,偶爾也會用磕磕絆絆的卡塔克洛克向當地人解釋幾句。本卡拉的聾人村民們則會手舞足蹈地直接用手語與我交流。在這片語言叢林當中,只有依靠全體參與者的共同意志才能將交流推進下去。可以問的問題是有限的,因為許多語法結構都翻譯不出來。比方說卡塔克洛克並沒有條件時態,也沒有表示種類的名詞(例如「動物」或者「名字」之類的詞),只有表示特定事物的名詞(例如「奶牛」或者某個人的名字)。此外卡塔克洛克的使用者也無法詢問「為什麼」。

我見到了桑提亞一家。他本人是聾人,他的父母都有聽力。他的妻子瑟寧.蘇科斯蒂同樣是聾人,她的父母也都是聾人。兩人從小就青梅竹馬。桑提亞的反應稍微慢一些,蘇科斯蒂則是個聰穎活潑的人。當初蘇科斯蒂之所以決定嫁給另一位聾人,是因為婆家人擁有足夠夫妻倆耕作的土地。「我從來沒有嫉妒過有聽力的人,因為他們的日子並不會更好過。只要我們勤勞工作,也能像別人一樣掙錢。我每天都要照看奶牛,撒種子,煮木薯。我能和村裡的所有人交流。如果我住在其他村子裡,我或許會希望自己有聽力。但是我喜歡這裡。」

桑提亞與蘇科斯蒂一共有四個孩子,其中三個是聾人。他們的兒子蘇阿拉.普特拉九個月大的時候,他的父母的有聽力朋友們發現他也有聽力。等到他十一個月大的時候就開始使用手語,如今已經很熟練了,儘管他覺得還是說話更流暢一些。二十齣頭的蘇阿拉.普特拉經常為父母擔任翻譯。他從未想過放棄聽力。「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只會一種語言,而我會兩種。」但是他同樣認為自己就算是聾人也會很快樂。話雖如此,接下來他又說:「我覺得我的父母想要一個有聽力的孩子。倒不是說他們因為我有聽力而更愛我,不過與我的兄弟相比我的確喝酒喝得更少,而且也不會總是向家裡要錢。儘管如此,假如我和他們一樣都是聾人,那麼我們之間的關係大概還能再融洽一些。」根據蘇科斯蒂的說法,蘇阿拉.普特拉的手語水平甚至還要超過他的聾人兄弟,因為口語使得他能夠更輕鬆地表達複雜理念。

另一對夫妻桑迪與柯布雅與他們的兩個聾人兒子納加達以及蘇達瑪生活在一起。納加達的妻子莫薩米有聽力,她來自臨近的村莊。納加達也很高興自己的四個孩子都有聽力。「我們這裡的聾人已經夠多了。」他斬釘截鐵地說。「一家人全是聾人可算不上什麼好事。」相比之下,蘇達瑪則堅持自己絕不會迎娶一個有聽力的女人。「聾人必須團結在一起,」他說。「我希望與其他聾人一起生活,我也希望我的孩子是聾人。」

在這個村子裡,人們談論耳聾與聽力的口吻就像我們所更熟悉的社會談論身高或者種族一樣。耳聾也好,有聽力也罷,都是各有利弊的個人特徵。他們既沒有貶低耳聾的重要性,也沒有遮掩耳聾在生活當中扮演的角色。他們不會忘記自己是聾人還是有聽力者,也不指望別人忘記這一點。本卡拉村的聾人們僅僅受到地理條件的限制,除此之外在一切方面都非常自由。這份自由的先決條件是僅僅存在於這個村莊當中的語言流暢性。我來到這個村莊的目的是調查關於殘疾的社會建構模型。後來我卻意識到,只要耳聾不影響交流,就不會被視為殘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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