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傑姬

傑姬.羅斯的成長時期算不上最適合做聾人的時代,但是與她的父母相比她還算是趕上了好時候。傑姬的父親名叫沃爾特.羅斯。他小時候長得十分好看,他的母親一開始也十分疼愛這個孩子,直到她發現他聽不見為止。然後她就決心與這個孩子撇清一切關係。「她覺得太丟人了。」傑姬這樣認為。沃爾特被交給了他的姥姥來撫養。「我的曾外祖母不懂得失聰是怎麼回事,但是她的心腸很好。」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麼辦的老太太前後一共將沃爾特送去了十一所學校——其中既有聾人學校也有普通學校,還有為智力障礙兒童開設的特殊學校——但是他的讀寫能力始終沒有超過三年級水平。不過他長得實在太帥了,以至於所有這些限制一開始似乎並沒有帶來多少麻煩。然後他就愛上了比他年長十歲的蘿絲。當時蘿絲的第一段婚姻正在解體,因為她有不孕不育的問題。沃爾特表示自己反正不打算要孩子,於是兩個人就結婚了。兩個月以後蘿絲就懷上了傑姬。沃爾特的母親對此怒不可遏。

沃爾特與蘿絲都不覺得耳聾值得驕傲。當他們發現自己的女兒同樣也是聾人的時候兩個人都哭了。沃爾特的母親將這個外孫女拒之門外,一心一意地疼愛著沃爾特的妹妹生下來的另一個有聽力的外孫女。沃爾特的兄弟姐妹全都締結了不錯的婚事,在紐約市舉行了昂貴的婚禮與受戒禮。但是沃爾特沒受過教育,只能在印刷廠里干體力活,因此他與蘿絲兩口子相對而言比較窮。每到舉行婚宴的時候,他們倆的座位總是安置在角落,拚命擺出一副自家人的架勢。

「你肯定會喜歡我父親的,」傑姬這樣說。「大家全都很喜歡他。但是他一有機會就背著我媽到處亂搞。他喜歡賭博,為了錢什麼都能幹得出來。但是我們家從來都沒錢。」但是沃爾特也是一個很溫暖的人,並且很有想像力,這一點蘿絲可是不如他。「我母親的文筆很好,我父親則幾乎是個文盲。但是吃晚飯的時候他總喜歡在桌子上放一本字典,隨便挑一個詞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我父親什麼技能都沒有,可是他一直督促我上進。我母親只希望我嫁給一個願意照顧我的好人,再生幾個孩子。」沃爾特一直強調做事情要力爭上遊,拿出最好的水平。「他總是這樣教訓我,『自己感覺再糟糕也不能讓別人看出來,走路一定要挺胸抬頭。』」

傑姬從來都沒能獲准在公開場合使用手語,因為她的母親覺得丟人。但是傑姬的雙親一個有聽力的朋友都不認識。「所以聾人群體就好像我們家的親戚一樣,」傑姬說道。「我母親總是擔心其他聾人怎麼看他們兩口子。她總是因為我父親的舉止感到煩心,因為她擔心其他聾人朋友會因此看不起他們。」許多聾人其實還有一點殘留聽力,能夠聽見劇烈的噪音或者某個音域的聲音,比方說音調特別高或者特別低的聲音。傑姬具有相當程度的殘餘聽力,而且她還很擅長分辨聲音與讀唇。換句話說,她可以通過助聽器的幫助在更大的世界裡活動。她甚至還可以藉助擴音裝置來打電話。十七歲那年她已經上過了四所學校,並且一直想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人。「我是聾人嗎?我有聽力嗎?我究竟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孤獨。」在萊剋星頓,她因為還保有一點聽力而遭到排擠;在其他學校,她則因為耳聾而受人排擠。她的妹妹艾倫是個徹底的聾人,也是萊剋星頓的寄宿學生。在傑姬看來,她的道路要筆直得多。傑姬本人則一直被兩個世界拉來扯去。她的說話能力使得她成為了全家人的翻譯。「比方說去看大夫的時候,『傑姬,快過來!』去見律師的時候也是『傑姬,快過來!』我見識得太多了,我成長得太快太快了。」

傑姬十三歲那年的一天晚上,她的姑媽打來了電話。「傑姬,告訴你爸爸來醫院找我們,他母親就要死了。」沃爾特流著眼淚衝到了醫院,凌晨五點才回來。一進家門他就反覆開關電燈,閃醒了自己的妻子與女兒,然後手舞足蹈地用手語示意道:「媽媽聾了!媽媽聾了!」卻原來沃爾特的母親遭受了致命的感染,因此接受了大劑量抗生素注射,而藥物破壞了她的聽覺神經。接下來的幾周時間裡,沃爾特一直在寸步不離地陪床。「他想要贏得她的愛,」傑姬回憶道。「他希望自己能夠平生第一次獲得母愛。可惜他只是一廂情願。她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建議與意見,甚至都不願意讓他來照顧自己。」七年之後沃爾特的母親去世了。傑姬在她的葬禮上笑了出來,沃爾特當場扇了她一個耳光。「他這輩子就打過我這一次。我終於意識到無論怎樣他都深愛著自己的母親。」

傑姬十五歲那年,沃爾特在《華盛頓郵報》找了一份印刷工的工作。每到周末他都要從紐約市趕回家裡陪伴家人。在即將獲得工會會員證之前僅僅幾周,沃爾特出了車禍,昏迷了一個星期,在醫院裡躺了好幾個月,整整一年不能上班。因為他還沒來得及加入工會,也就沒有醫保。原本已經十分拮据的一家人幾乎走到了破產的邊緣。傑姬謊報了自己的年齡,在某家超市找了一份收銀員的工作,並且將超市裡的食物偷偷帶回家。遭到解僱之後她不得不向蘿絲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使得蘿絲大為驚駭。第二天,蘿絲忍氣吞聲地來到沃爾特的家人面前借錢。「他們把她嘲笑了一頓,一分錢也沒給她。孤身一人還攤上這麼一幫親戚,絕對要比僅僅孤身一人糟糕得多。遇到這種事就像遭受毒液腐蝕一樣難受。」

經受如此變故的衝擊,沃爾特的婚姻陷入了崩潰。住在學校里的艾倫倒是沒有受到直接影響,但是傑姬經歷了那段黑暗時光的每一分每一秒。「因為我是他們的翻譯,後來我就成為了他們的裁判。我手裡的權力太大了,實在是大得不像話。我這麼說聽上去確實很傷心,可是我一點也不傷心。他們兩個都是極好的父母,他們把僅有的一點錢全都花在了我與我妹妹身上。他們付出了額外的努力,在我面前進行了頑強的抗爭。我很愛他們。我父親是個夢想家。假如我對他說我想當歌手,他絕不會告訴我『聽不見的女孩不能唱歌』,只會鼓勵我盡情歌唱。」

七十年代初期,傑姬得到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錄取。當時正是聾人驕傲運動的興起時期。蘿絲簡直不相信在大學裡居然存在手語譯員。「能聽見的人為什麼要用手語呢?」她這樣詢問傑姬。與家裡拉開距離之後,傑姬迎來了全新的開始。「我的心理年齡在大學裡一路倒退,我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重新成長起來。」

沃爾特在1986年去世了,那年傑姬正好三十歲。蘿絲很傷心,但是沒了他之後她的確更幸福了。她與傑姬之間的關係也得到了改善。隨著蘿絲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傑姬邀請她搬到曼哈頓下城與自己同住。「她始終記得自己小時候遭受的羞辱,並且年復一年地記恨在心。我可不想變成這個樣子。」傑姬說。就像她父親一直敦促的那樣,傑姬養成了遠遠超越父母的能力,並且生活在一個遠遠更加寬廣的世界裡——她做過演員,干過房地產中介,自己搞過創業,在選美大賽當中拿過冠軍,參加過很多社會活動,還拍攝過電影——此外她一點也沒有沾染上母親的怨氣。她的優雅氣質熠熠生輝,她的堅韌品質令人稱道,這兩者源自她的智識與意志的通力合作。但是這一切也伴隨著高昂的代價。沃爾特的母親因為他是聾人而拒絕承認他這個兒子,蘿絲的耳聾使得她終生未能充分運用自己的心智,從小在學校里寄宿的艾倫成了自己家庭當中的邊緣人。耳聾是這個家庭背負的詛咒,但是聽力對於這家人來說也同樣是詛咒。

我第一次遇到傑姬是在1993年,當時她已經是奔四十的人了。到了五十多歲的時候,她投入了通信領域,致力於研發能夠讓聾人與有聽力者通過譯員在線交流的互聯網轉播機制。她還成為了一家基金會的董事,這個基金會的目的是教授聾人兒童的父母學習手語,並且教導他們如何支持接受了耳蝸植入並且具有模擬聽力的孩子。她的工作重心在於溝通聾人文化與聽覺文化——就像她在自己家裡所做的那樣。五十五歲那年她為自己舉辦了一個生日派對。這是一場慷慨的盛會,她所熱愛的每一個人都得到了豐盛的款待。此情此景使得每一位賓客都展現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我這輩子簡直就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裡一樣,一個是無聲世界,另一個是有聲世界。」傑姬說道。「我的許多有聽力朋友都從沒見過我身為聾人的一面。我的許多聾人朋友也從沒見過我在有聲世界裡的一面。因此能夠讓所有人共聚一堂實在是太好了。這兩個世界我都離不開,而且我終於意識到我是誰了。只要想一想這些問題產生的焦慮情緒,我肯定是我母親的女兒。但是我又能在一場派對上將這些問題全都想明白,這不是很好嗎?所以我也是我父親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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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傑姬一樣,演員兼劇作家路易斯.莫肯在童年時期也艱難地背負著圍繞著失聰的恥辱遺產。「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見識了太多的草根階層聾人,無足輕重地徘徊在社會邊緣,完全依賴他人為生。他們沒受過教育,並且自視為二等人。這些人使得我的內心畏縮成了一團,一想到自己也是聾人我就覺得噁心。我花了很久才理解身為聾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在我面前究竟敞開了怎樣一座世界。」路易斯也是同性*戀。「我見過毫無陽剛之氣的變裝皇后,也見過全身包裹著皮衣的壯漢。我再一次心想,這也不是我。同樣也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才逐漸養成了真正的同性*戀身份。」加德勞特大學的美式手語與聾人研究教授MJ.別文紐告訴我,「我們的經歷太相似了:假如你是聾人,你就幾乎完全清楚身為同性*戀的感受,反過來說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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