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時安：謝謝你對我作品的誤讀

我是個激情澎湃的觀眾，尤其面對我喜愛的作品時，忍不住就自我投射和過分解讀:話說的比藝術家本人還多。但我突然覺得這樣也未嘗不可，作品一旦完成，它的意義就進入另一個不可把控的隱匿空間，不斷啟動觀賞者的想像程序，意義自由生長、意義與意義之間化學婚配……這本也是作品的一種延展，哪怕是荒誕的延展：一灘由它攪動的水波。

於是這次我決定完全保留採訪過程的原始生態。一面是我的個人解讀，另一面是藝術家本人的解讀。而且只談作品。

肖時安，1963年生於貴陽，目前任教於貴州大學藝術學院雕塑系。

其實我對於肖時安的作品絲毫沒有審美困境，只想把玩它們的造型和巧思，因此看到有人說「您的作品超出了觀眾的審美習慣」時直翻白眼。

為什麼許多人面對虛假的被構建出來的「美」的時候都可以觀賞無礙，面對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存在感時卻緘默其口、掉頭離去？

至今我不明白。

蓮花

83cm*17cm*17cm

我的解讀：

《蓮花》這個作品我個人非常喜歡，她（如果有性別的話）長著一對大紅色龍角，一副碩大無比裂到耳朵根子上的闊嘴以及過多的牙齦和鑲嵌在牙齦上的幾顆齙牙（光是鼓搗這些辭彙我就顱內高潮了），一個烤雞烤鴨店裡時常出現的細長脖兒，手像班主任似地交叉纏繞在一起，一個似乎在傳統雕塑里見過的典型的腹部和大腿(斷臂維納斯？)，以及一雙被捆綁X型腿（SM捆綁？），還有一個含有佛教意味的蓮花座，也著了紅色油漆，和龍角呼應。

在我看來，這件作品、這個肉體的每一部分都有一種奇異的漫畫之感，甚至可以分拆欣賞，但好像每一部分又可以拼接在一起聚攏成一個整體來遠觀。整件作品的創作方式挺「後現代」的。但蓮花座其實又是一種很傳統的意象。

我估計他應該會很喜歡美漫里的怪物們，創作中也許有所借鑒。

肖時安的解讀：

美漫我確實很喜歡，對我肯定有一些影響，但創作的時候我沒有刻意地去借鑒什麼。早期我做了不少和麒麟和人有關的東西，不過人是人，麒麟是麒麟。麒麟的頭就是龍頭的樣子，我就把龍頭和人臉結合了一下，嫁接了。我早期一般做男性做的比較多，做女性的還就這一件作品。

我想表達的還是對男性或者女性或者沒有性別的籠統的中國人的一些想法。關於齙牙什麼的，哈哈哈……其實那都是臨時的，就是視覺上覺得好玩兒，都是隨機的，有時候沒什麼嚴謹的邏輯，就是覺得往這個方向走一點，欸，可以，那就這樣子做了。蓮花座，龍角等等都是一些傳統的符號而已。

《肖像》、《蓮花》兩件作品都是「龍人」系列的代表。《蓮花》在前，《肖像》在後。

肖像

我的解讀：

這件作品有個簡潔的名字——《肖像》。

此人｜物又是一個混合體的好玩兒的怪物，我覺得可以叫做「龍狗人」。癱坐在椅子上的大腹便便確實隨處可見，很多人癱坐在椅子上時簡直就是一種稀軟的姿態。

這位「龍狗人」分明長著一張癩皮狗的臉，五官塌陷，全賴在一個平面上，但上吊的一字細眉又讓我瞬間聯想到一兩百年以前在西方版畫中時常出現的貪腐中國官員形象，這種形象符號的借用和重組似乎是他很喜歡使用的創作手法。和《蓮花》一樣，非常具有漫畫質感的作品。

且這件作品還有個好玩兒的地方，它是現成品和雕塑的結合，藝術評論家在這一點上又可以blablabla了。這種造型的傢具其實挺莊嚴感的，和這個怪物形成對比，他一定有一些想表達的政治寓意在裡面。之前他被訪的時候談到說這是他對體制的一種感受，可他卻一直又分明是一個大學老師的身份，這裡面有掙扎和矛盾之處吧。稱之為「張力」。

他之前是這樣說的：

這個形象中人與龍混雜在一起，形成我意識中的龍人：垂老、肥胖，如果沒了椅子，隨時會坍塌成地上的一堆肉。可這樣一個人卻有著淡漠而權威的表情，皮膚顏色呈一種久居深宮，終時不見陽光，一種病態的權威。

肖時安的解讀：

我之前做了《蓮花》里的「龍人」，但你也看到了我當時做的是「女龍」，然後我就把她的形象給揉碎了，把那張嘴巴退進去，往人的形象上靠。我自己去設想，比如說狗或者龍跟人交配以後生出來的應該是什麼樣的形象呢，沙皮狗什麼？是的，就是這樣做出來了一個形象，面部是非人的，但身體還是人的。整件作品裡手、腳的部分我推敲的少一些，基本直接沿用了龍爪。

當時我買了一個明朝的太師椅，它是一個中國的傳統物件兒，是的很莊嚴，而我做的這個形象又是不太正經的，兩者有反差，這件作品這種方面的考慮的確是比較多的。人跟龍的結合的確有政治寓意，但「龍人」這個系列的作品後來就過了，把「龍」這個符號去掉了，我後期我覺得老是跟特定的符號綁定在一起去創作意思不大，就直接關注生命直接做「人」就好了。

我大學老師的身分其實對我作品的表達沒有障礙，因為我在體制里肯定是一個邊緣的處境，我是一個挺邊緣的人，我也不是當官的，我微信發的很少，發的也經常刪除刪除刪除，平時說什麼，我上課也說什麼。我用藝術的語言去表達觀念倒也沒人管我，因為影響力不大吧。我就主流不了，但我划了個底線，我說話沒什麼用，但是我絕對不會為虎作倀，不幹某些越界的事情。自己設了一些點，基本上這樣一個狀態。但我因為在體制之內，所以其實又可以深刻地感受到體制的很多東西。

絮10號

我的解讀：

我留意《絮》這個系列的作品挺久的了，這次在好奇柜上也特別被這幾組作品所吸引。一些藝術家喜歡取一些非常長的，讀起來不太好懂的名字，但他作品的名字通常都很簡潔，比如《蓮花》、《肖像》，還有《絮》等。「絮」的取名有點兒隨機感。

三個形象幾乎一致的裸體男子，以相近的姿勢頭碰頭簇擁在一起，「三」這個數字首先讓我想到「美惠三女神」，但這裡卻是三個並不貌美的中年男子，他們似乎在互相欣賞對方如小男孩一般弱小的生殖器，又好像在一起撒尿，彷彿他們是同一個人的旋轉分體形象，一種佝僂著的病態軀體，腦門腸肥卻行動力衰弱。

肖時安的解讀：

「絮」的取名不是隨機的，「金玉其表，敗絮其中」——其實就是「行屍走肉」的意思吧。

三個人聚在一起，倒不是在互相欣賞弱小的生殖器，而是對生命即將結束的一種絕望吧。他們不是一個人在旋轉，而是三個人或者更多人面對死亡時的態度，因為我對於這方面有一些個人的體悟。我也沒有特意去創造這樣一個形象，只是這個系列的作品主題是與死亡有關的。小時候經常看見幾個老人坐在一起談生命談死亡。我覺得三個人聚在一起也有點像他們說的「碰頭會」。既頹廢、無望，組織形式又有一定趣味，有點像三個鬼聚在一起。

不過我做的形體確實就像你說的「生殖器弱小」，是的，這種生殖器在「萎縮」，其實我的作品到後來就沒有什麼明顯的性別了，慢慢褪成一個中性的，往和性別沒什麼關係方向去創作了。

絮13號

我的解答：

這個經典的69姿勢卻是以雜耍特級之感出現在我面前的，這件作品太可愛了：半空中的這位男子的臉遮擋住了另一位男子的生殖器，彷彿使「被服務」對象去勢了，夾緊雙腿享受著這一刻。而半空中的這位男子卻又長著一雙如孩童一般可愛的小腳，這件作品充滿了色情的意味，同時諸多隱喻又讓人惴惴不安。讀到許多性的符號，但這些符號又和旁的什麼聯繫在一起，比如政治的寓意。

肖時安的解答：

哈哈，首先我謝謝你對我作品的誤讀。說明我的作品還有其他解讀的可能性，說明我的作品並不狹隘。其實我沒有刻意可以去表達「性」，當然可能會有一些隱隱的感覺，藏在後面的，隱晦的。但並不是主題。這類表達「性」的作品挺多的，不是我關注的主題，不是我的方向。我想表達的還是一種對生命即將失去的留戀與糾結，之前談到過。因為家裡有人去世之前我去見過，看了以後印象挺深的，揮之不去，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開始做關於「人」的一些現象，通過這些現象表達內心對死亡和恐懼的之類的這種感覺。

搞藝術的人比較敏感嘛，就像生物鏈里的小動物，天氣一變化就叫喚。

其實我當時畫了一個草圖，平面的，有人拽住，有人隨波逐流等，一種糾結的姿態，後來我覺得好看就把它做出來了。

絮9號

我的解答：

這件作品裡黑漆漆的眼洞是一個焦點。此人臃腫肥胖（和這個系列其他的人物形象一樣），但雙腿卻細長瘦弱，應該說是「羸弱」更加合適。他似乎正在用一塊曖昧的浴巾擦拭自己的身體……他的作品裡鮮見那種傳統的男性氣質，例如對於女性身體的佔有和抒情，取而代之的是男性對於男性身體的描摹和刻畫，同時採取了一種曖昧的多義表達。

這件作品的主人公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中年巨嬰」無辜地站在某處，步履艱難，顧左右而言他，十分無趣無聊俗不可耐的一個人。

肖時安的解答：

我把眼珠摳掉了，其實就是沒有表情，我覺得沒有表情才是更多的表情。

關於身體的「羸弱」呢，其實我一直認為中國男人或者中國文化是很沒有血性的，中國文化帶給世界的都是一些不那麼陽光的東西。關於「中年巨嬰」這個說法。哈哈哈哈……我看到你這個說法比較高興，年輕人提的東西比較有意思，當然有很多誤讀，這讓我很高興。

是的腿部的部分我讓它弱化了，但腿部細長其實主要是出於視覺上的考慮。我覺得這樣做可能更有趣味一些。做的不要太和真人一模一樣，都有形式上的考慮。

絮3號

我的解答：

這件作品給我很大的視覺震撼，首先我認為這是一個深夜失眠的中年男子，其次是這個人「水腫得厲害」，動彈不得。但從表情上看彷彿又正在喝醉打鼾，他的肉體彷彿外面裹著一層塑膠套，似乎可以看見液體在身體各個部分流動……看得我都有一些不適了，太清冷了，這是玻璃鋼特有的材質之感吧。

肖時安的解答：

我做的是一個死人，睜著眼睛。我有過這樣的體驗：你面對的分明是一個人，一個你熟悉的人，叫的出名字，和你也有社會關係，但是他死了，靈魂不在了，他就躺在那裡，是一個「物」，和你，和人世間的一切都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所以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我們平時和人交往，是在和「靈魂」交往，而不是在和肉身交往，不是在和皮囊交往。

盆栽

驚蟾

我的解答：

想把這兩件作品放在一起聊。因為這兩件作品都和植物有關。但與其說這是植物，不如說這是活生生的人，這讓我想起了愛畫靜物的塞尚，有理論家分析說他不敢面對裸體模特怕膨脹的下體在人前太尷尬而選擇了一個人可以肚子完成的靜物畫，他的那些水果其實都是一個一個圓滾滾的女性身體。

第二件作品《驚蟾》的底座不是一個盆子，而是一個含著錢幣，表徵金錢和財富的倒著的蟾蜍，而另一隻蟾蜍，以一種顯著的交配姿勢蹲立於「底座」之上，「脖子」這裡戴著一大圈「脖套兒」，好像中世紀貴族的華服上經常出現的褶圈，有人稱呼它為「巴洛克式馬桶圈」，好像在暗示著女性對於性的支配地位以及對於金錢和男性的所有權。

肖時安的解答：

我就是要做出「肉」的感覺，整個花的質感變成肉的東西。這兩件作品都是對慾望的表達，人的肉慾也好，各種慾望吧。

《盆栽》這件作品裡，幾片飛出來的東西其實是舌頭。中國的盆栽在我看來和中國包小腳的習俗一樣，都是一種扭曲的病態的審美觀，病態的、不陽光的、陰暗的、腐壞的，就像中國過去的人物畫，都是陰柔的東西。我把花做成一種「肉花」，讓他產生一個病態感。

《驚蟾》這件作品也沒有「性」的表達，就是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個概念出發的。欸，說不定哪天我真的可以做一些和性有關的作品，我就很喜歡春宮圖的。但要用一個更好的方式做，不要做的太直白，要隱隱的。

其他作品：

紋身

絮4號

肖時安又和我談到了他最近在做的事情：畫畫。

「畫什麼呢？畫的也是死人氣的一些感覺。畫的時候用鉛筆，把以前學的這套東西，什麼空間、結構都統統揉碎了，隨意畫，都打散，當成元素，需要用的時候用，不需要的時候就丟掉。」

但這些畫並不是為了雕塑做的草圖。它們是自足的繪畫本身。

「我發現有個問題，繪畫和雕塑在技術上還是兩個體系，轉不過去，我實驗了幾次把繪畫轉到雕塑的創作上去，不行，雕塑是多面的。我現在考慮的就是畫面本身的完整性。」n

肖時安目前的部分鉛筆繪畫作品

其實肖時安的作品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有趣兒」、「好玩兒」，略帶批判的意味，但又不顯得那麼莊重其事，並不宏大敘事，也並不暮氣沉沉——這是我對那一代的藝術家做的作品的直觀感受。關於這一點，他是這樣解釋的：

做什麼其實跟年齡沒什麼關係，跟心有關係，跟性格有關係，我們這裡有個80多歲的藝術家，他畫的畫兒完全沒有那種暮氣。生活中我有天真小孩的那一面，性格帶來的。而且不一定只有中老年人才會做那種宏大的累人的東西。我本身就很反感那個路子的東西 ，用一種假大空的方式說一點自己想說的話而已，藝術就是一點點小的，它很像菜，你做一個滿漢全席、川菜，我就做個涼拌的小野菜，把它做到最好就挺好的了。

頭像

「你選擇在貴陽生活與工作是因為可以和北京、上海的當代藝術圈保持一個疏離感嗎？這樣的話你就可以作為一名旁觀者自由而孤獨地創作了。」

「我是怕我生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