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眠列車 by葫蘆世界平台作者無限箱庭
經過了漫長又無望的五年,我終於決定踏上這段旅途。權當尋找終點或隨列車走向世界盡頭。
阿爾諾德說過,人類是唯一知道宿主的死期卻還要帶著這樣的恐怖詛咒苟活的病毒。
我也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病毒,跟於我身邊匆匆過往的人沒有任何不同,一樣會終日探究我們為何而活,又為何而死,或隨波逐流,直到將死之時也沒有弄清楚自己是什麼東西。
我掂掂手裡的行李,原地調整了步伐,停在密集的人流里仰望中山站的大擺鐘。鐘擺正好敲了五下,伴隨著守財奴般的夕陽,站台里飛馳而過的列車偷走了它最後一點金子。
我的行李箱里沒有裝衣物,也沒有生活必需品。只有一些羽毛,裝著它們的是一個沒織完的零錢袋。那些羽毛來自我養過的兩隻鸚鵡兩隻八哥,我看著它們長大,收集它們掉落的羽毛,最終看著它們無一例外的先我而死去。人活著就好像只為了經歷獲得和失去,或經歷所愛之人的死之又死。
我的故事或許並不比別人更沉重,卻唯獨壓迫著我無法忍耐無窮無盡充滿危機的生活。
站台上是不能流淚的。但沒有人知道要是流淚的話會發生什麼。我們無緣再見到今日在站台里匆忙聚首的每個人,因為我們奔赴歸途,下了列車,這裡或許就是另外一個年代了。因此我在來此之前已經偷偷流過眼淚。人在決定捨棄生命里擁有的一切之時,總是難免不舍一番。
我沒有急著要走。因為我還沒有車票。
比起沒有車票更可悲的是,我也沒有目的地。
我一直相信在另一個星球,或者另一個宇宙,有一個平行世界。那個世界上的人會跟地球上的我們一樣,重複著我們的生活,做我們都正在做的事。但在這個世界裡死掉的人,或許在那個世界還活著。換句話說,他們能夠避開地球上發生的危險和陰謀,活到壽終正寢。這麼說也許太過荒唐,但我相信另一個星球上的我自己也正在這樣想。
第一次知道中山站是因為一個朋友,她剛失去了同性的愛人。她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用眼淚和嗚咽敘述了跟對方在一起的那些年。最後她向我出示了她的車票,我看了一眼,目的地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間」。
對於她的痛苦我表示深切的理解,而我更覺得好奇的是,為什麼中山站會知道她們第一次相遇的時間?或者說,它知道我們的一切?我們因什麼興奮,失去過什麼,又想挽回什麼,這些都在它的預計之中嗎?
我對於她的旅程不置可否,結果她離開之時也未留下隻字片語,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有沒有重新遇見她的愛人,有沒有改變對方死亡的軌道,自己又是否還活著。那時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只覺得要改寫過去根本不值一提。我甚至還誇口說自己沒有任何感到後悔的事。
我又抬頭看了一眼鍾,這時天空泛紅,藍色已經漸漸消退了。
我已決定要走。
列車的每個檢票口都排著長隊,但秩序井然,人們都拽著車票沉默的冥想。我回頭看看身後的人,又踮腳尖看前面的人,想要參考他們的目的地——我總不能跟檢票員說「我要去平行世界」吧。
買票其實不需要花錢,中山站或許不想再向這些傷心之人索取了。我們只需要給它一些信物,例如信件、照片、一台電腦一部手機。諸如此類看似毫無用處的東西。我猜想也許這是中山站判斷此人該回到哪去的一個重要憑證吧,大多數的人都目的明確,說出地點的時候都斬釘截鐵。
但我要去的地方,沒有東西可以作為參照,所以我攜帶的羽毛啊零錢包啊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我開口說出的話也沒比可笑的平行世界好到哪兒去。我緊張兮兮的跟檢票小姐說:「抱歉我還沒有買票,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買這樣的票……我想去的地方應該有另外一個我。」
檢票小姐放下向我詢問票根的手,揚揚尖尖的下巴,對最盡頭的方向示意。
「那麼您去那一輛吧。」
我連聲道謝,謝她弄懂了我的胡言亂語。勒緊空空的行李箱,我便把風和人群拋在身後,走向了那部列車。
列車外只寫著幾個字,「太空、銀河、未知地點。」我猜我應該屬於最後一個,因為我甚至不知道哪裡才有另外一個我自己。
我其實不該對我那位朋友的痛苦無動於衷的。從前我總以為災難在沒有降臨的時候每個人都有幸災樂禍的資格。我那個未織完的零錢袋就來自我最愛的朋友。她21歲便早早夭折,她給予我的愛也許是她短暫一生里最熱烈而真誠的了。我不寄望於現實世界,因為我相信時震,相信回到過去只不過會把所發生的再經歷一遍,而我們無權插足,無力改變。或許我能救下她一次,但她可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再次死去,這是我無法承受的。所以我堅信要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尋找那個未曾經歷過死亡的,我的朋友。
列車上空無一人。也許只有我這樣的傻瓜才會想到這種異想天開的方法。
所有的列車同一時間發車,在時空里縱橫交錯。我在黑色與繽紛的轉換之間看到了車窗上自己的臉,恍惚還是十幾歲的模樣。不管萬物如何變遷,喜怒哀樂在眼前如何飛馳,我始終孤身一人。
我抓著吊環,固執的站著,偶爾環顧沒有交談聲也沒有呼吸聲的四周。似乎只有我,無數個我,無數個影子與我相吊。
我拿出行李箱里的羽毛,把它們在掌心排開,希望藉此消磨一點無限的時間。可我還沒有開始構建關於它們的回憶,列車就停下了。車門也耐心的開著。
街道和校園、甚至連大樹都和原有的世界一模一樣。我穿過人群,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朋友。她在另一個我和另外一群我的朋友們身邊走著,我抬起手拔下了錯以為是掉發的她的黑髮。她疼得直跳腳的樣子鮮明又生動,我不由得羨慕起那時的自己來。
我衝過去扯住了她的手,企圖帶她去往我所在的世界。她的手又溫熱又富有生命力,我甚至能感受到脈搏。
她在我帶動的全力奔跑下一言不發,沒有質疑我的無禮,像早知道會如此一般安靜。我喘著粗氣回頭看她,她也回看我。但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所以微笑得坦蕩而勇敢。
「你要帶我去哪兒?」她甩了甩手,「剛才你拔我頭髮,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我沒有回答,只顧著往回跑。
中途我回了幾次頭,朋友們和我自己似乎還沒有意識到她的消失,依然談天說地歡聲笑語。
在相隔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我就準確的踏上了歸途,並且等到了所要等待的人,就快以為這就是永恆了。我將要把她帶回去,我們都會得到新生。
「你一直活著對嗎?」
「是的。」
她像在夢裡那樣肯定的回答我。
我們回到了我來時的站台。我望著她在暗沉天色下鮮活的臉,終於沒忍住放聲大哭起來。她伸出手摸摸我的臉,把淚水抹在我的衣服上,還是笑著的表情。
「別哭,哭了我們就回不去啦。」
等把淚水從眼眶裡逼出去,周圍卻陷入了黑暗。沒有站台,沒有排隊的人群,沒有列車更沒有與我一起時空旅行的朋友。我被驅逐到了無垠的夢裡,我覺悟到我在做夢,而我永遠都醒不來了。
我終於知道了中山站為什麼不能流淚,流淚會導致清醒。那一趟趟列車只不過是我們荒誕夢境的傳送帶。
我將在這一望無際的黑暗裡長眠。只希望宇宙能把時間縮短一些,讓我感知到它的期限。
END.
本文來源於葫蘆世界【中山站】主題,該主題世界由葫蘆世界平台作者耐凡不耐煩創建。
主題世界梗概:我常常在想,為什麼人們需要中山站,可能是因為,人離開的時候需要起點,歸來的時候也需要終點。在中山站,你可以等待任何人,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你可以前往任何地方,不管是存在的還是毀滅的。你可以選擇任何交通工具,不管是雙腿還是光速飛船。中山站只有一個要求,不許在站台上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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