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就是放棄權力!」:大選之前,法國遊行群眾如何表達憤怒

一年一度的五一遊行,今年大家主要關注的主題正是關於大選。今天結果出來,但老百姓清醒認識到,無論選誰,國內嚴峻的社會經濟形勢並不會有改觀。土逗駐法志願者為我們發來的今年遊行的實況記錄,在口號與催淚彈中,法國政治會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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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岳楓

編輯:默默然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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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五一勞動節因為2017年的總統大選而變得更加「熱鬧」。眾多左翼政黨、工會組織和社會團體進行了一場反勒龐、反資本主義的遊行示威,法國共產黨(PCF)、法國勞工總聯盟(CGT)、新反資本主義黨(NPA)和工人鬥爭黨(LO)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團體都參加了這次示威。國內媒體對此報道不多,筆者決定梳理其綜,暗中觀察一番(然而最終還是沒有逃過警方催淚彈的攻擊),講述一下自身的體驗,提供一些有趣的材料,分享一下個人的思考。

參與者很多,催淚彈也不少

實話實說,我頭一次在巴黎見到這麼多的人,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人也沒這裡的多。遊行示威的起點是共和廣場,這個廣場上曾經發生過「黑夜站立」運動(Nuit Debout),是反對2016年勞動法改革示威的延續。因此,共和廣場是一個經常發生集會和示威活動的地方,甚至成為一種反抗的符號。遊行從共和廣場開始,途徑巴士底廣場(該廣場曾是巴士底獄的所在地,也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到民族廣場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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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副武裝的警察。據報道,當局抽調了2000警力來應對這場遊行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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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遊行參與者眾多,據法國勞工總聯盟的統計,巴黎共有8萬人參加了這次示威遊行。參與者也是多種多樣,其中,既有法共這樣的傳統政黨,也有新反資本主義黨、工人鬥爭黨這樣的極左派政黨,也有各式各樣的激進團體,筆者在廣場上走了一圈,收到了十幾個組織發的傳單,這些組織大多是以「共產主義」「社會主義」「革命」「工人」命名的,很多外國團體也參與其中,其中,庫爾德工人黨就在廣場上打了一面大旗,上面用二十多種語言寫道「釋放奧賈蘭!」[1]

廣場上還有各式各樣的政治符號,紅旗,鐮刀鎚頭旗,帶有切·格瓦拉頭像的體恤衫,以毛澤東為封面的刊物。五月一號的共和廣場成為激進主義的聖地,各個團體也在爭相出售自己辦的報紙和雜誌,《人道報》、《社會主義平等報》、《社會鬥爭報》,令人目不暇接。法國媒體曾經在街頭採訪,詢問路人的理想,一位老太太對著攝像機鏡頭說:「我的理想是炸毀這個私有制社會。」廣場的年輕人不少,很可能占多數。外國的團體,譬如庫爾德工人黨和土耳其共產黨,還在廣場上組織大家跳舞,民族音樂的旋律和各種廣播口號混雜在一起,使共和廣場充滿了節日的氛圍,如果沒有廣場旁邊全副武裝的警察,筆者還會誤以為置身於廟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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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勢待發的遊行隊伍。圖片右半部分上的人像,大概是一位亞洲地區的共產主義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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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也跟著遊行隊伍前進,不知不覺走到了隊伍的前端,領教了一下「民主」國家的暴力機器的厲害。遊行隊伍本是正常行進,警察突然就向示威人群投擲催淚彈,筆者腳底下就滾來了一個,人群被迫疏散,筆者的眼鏡也不知所終。空氣中充斥著辣椒的味道,猶如進了四川火鍋店一般,戴著口罩的筆者還頗為享受,以為催淚彈不過如此。後來警察又扔了一顆,筆者不以為意,沒有躲避,結果催淚彈使筆者一時窒息,淚流滿面,所幸遊行隊伍中有專門的醫療隊,用藥水給筆者噴了噴,才逃脫了「辣眼睛」的厄運。遊行隊伍每走兩百米,警察就要扔三四顆催淚彈,被催淚彈擊中的,既有示威骨幹,也有吃瓜群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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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行隊伍出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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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筆者觀察,也有極少數示威者有組織地攻擊警察,他們身穿黑衣,頭戴黑色的面罩口罩,用石塊和自製燃燒彈攻擊警察,警察就用催淚彈還擊,但究竟是誰先動手,不得而知。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法國警察會把街道封鎖,不允許示威者進入大街兩旁的小巷,法國警察在大街上投擲催淚彈,示威者無處可逃,唯有躲在角落裡,有的示威者試圖躲避到大街兩旁的小巷,遭到了警察的驅逐,筆者親眼看到一位法國警察拿著辣椒水噴霧對著躲避催淚彈的人群噴射,場面之慘烈,真是終生難忘。

一位女士徹底被激怒,她站在警察的防暴盾前怒斥道:「你們警察是幹什麼的?我們本來就在躲避危險,你們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對面的警察擺出一張冷漠臉,這位女士也被同行的夥伴拉走了。示威人群經常會喊出一些反對警察暴力的口號,最有聲勢的一句是「所有人都討厭警察(Tout le monde déteste la police)」。法國警察不作為、亂作為的現象很嚴重,一些街區失業嚴重,暴力叢生,犯罪猖獗,警察基本是能躲就躲,而對於一些少數族裔和弱勢群體則毫不客氣,就在今年2月,四名警察在檢查身份證的時虐打了一位叫做Theo的黑人男子,其中一位警察將警棍捅入了他的的肛門裡,全國輿論嘩然。

警察隊伍里有很多正直的、善良的人,但當他們執行任務向示威人群投擲催淚彈的時候,他們在不折不扣地履行著暴力鎮壓的職能。在這次合法的遊行示威中,也有很多守法公民躺槍,飽受催淚彈和辣椒水的苦頭。警察有時還會阻擋遊行隊伍,雙方對峙,警察每扔一顆催淚彈,都會引起遊行示威者的憤怒,他們有時會喊出「滾開(Cassez-vous!)」的口號。有人還會調侃警察和國家:「幹得漂亮!」「感謝奧朗德!」示威遊行進行了一下午,雙方的衝突也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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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行示威者與警方對峙。催淚彈的煙幕還未散去,近處是扛著紅旗的示威者,遠處是列陣的警察,警察時不時會投擲幾枚催淚彈。

訴求、口號、標語、塗鴉

遊行示威的參與者各式各樣,訴求也多樣化,但最主要的議題還是圍繞著2017年的總統大選。4月23號,法國總統的第一輪選舉結束,沒有一個候選人拿到了50%以上的選票,於是第二輪將在5月7日舉行,第一輪中得票前兩名的候選人進入第二輪。今年,中間派馬克龍和極右派勒龐分別以24.01%和21.30%的得票率進入第二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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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傳單把兩位候選人的形象玩壞了。傳單的標題是:捍衛咱們的權利,反對他們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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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遊行示威的訴求,可以概括為「兩個拳頭打人」,很多人喊出了「既不要祖國,也不要老闆;既不要勒龐,也不要馬克龍(Ni patrie, Ni patron; Ni Marine, Ni Macron)」的口號,喊起來押韻上口,表達了遊行示威者對兩個候選人的不滿,勒龐被視為極端右翼的危險人物,可謂是特朗普的儕輩;馬克龍則被視為「金融界的朋友」,他在第一輪出現之後,法國股市大漲,體制內政客和大資本家紛紛發來賀電,法國企業家協會(MEDEF)主席曾公開說道「我喜歡馬克龍的想法,有創新性。」兩個爛桃子挑一個不太爛的,很多法國人並不買賬。由法國共產黨和左翼黨支持的極左派總統候選人梅朗雄(此人在第一輪投票中獲得了19.58%的選票,位居第四)就沒有呼籲他的支持者去投馬克龍的票,此外,很多左派組織呼籲大家一個也不要選。當然,也有一些組織只是呼籲其支持者反對勒龐,而對馬克龍的態度卻不置可否。據法國媒體報道,還有一些人鼓勵大家把票投給馬克龍從而反對勒龐,不過在五一遊行中,這部分人少得可憐,大概聚集了兩三百人,中午的時候他們便各回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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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單上端寫道:「鼠疫還是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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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本次遊行還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主張,就是反對資本主義。遊行示威的人群反覆呼喊著「反對資本主義(anticapitalisme)」的口號。牆上繪著各式各樣的塗鴉與標語,其中不乏粗鄙之語,譬如「操法國企業家協會(fuck MEDEF)」,該協會是法國典型的資產階級壓力集團。人們還對資本干政表達了憤慨——資本操縱下的政治選舉,只不過是資產階級左手放下的權力,又被右手抓起而已。2012年法國大選時,奧朗德信誓旦旦地宣稱他「唯一的敵人」便是金融資本集團,結果上台之後依舊推行了諸多親資本的措施,如今,馬克龍成了「金融界的朋友」,連嘴上的親勞工都不提了。很多傳單都拿此事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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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反資本主義黨的傳單,傳單上的黑子寫著:「國民陣線保衛這個體制。」

以反建制自居的極右派恰恰是維護資本主義制度的死硬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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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遊行還有具體的經濟訴求。譬如,廢除親資本的勞動法改革。2016年,法國社會黨政府利用憲法49條第3款不經議會表決通過新勞動法(loi El Khomri),該法授予僱主更大的權力,可以更加自由地解僱工人、延長工作時間、降低工資標準,把集體談判中的全行業協商改為單個企業內部協商,使得勞資力量對比的天平偏向資本家,這激起了法國工薪階級的強烈不滿,鬧出了2016年的大罷工。今年的五一遊行,廢除新勞動法的訴求依舊強烈。另外,遊行示威者還要求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和縮短工作時間。在法國,很多勞動者都領取最低工資,老闆一分錢也不會多給,故而爭取上調最低工資標準是關係到工薪階級切身利益的。法國勞工部於2016年12月宣布,從明年1月1日起,法定最低工資(SMIC)將上調0.93%,一位工會領袖在推特上發帖諷刺說,法定最低工資上調「慷慨地讓勞動者可以多買10條棍形麵包」。工薪階級對最低工資的微弱漲幅感到不滿,同時,也要求減少每個勞動者的工作時間,從而更加均勻地分配工作,增加就業崗位。

遊行的訴求,既包括政治經濟主張,也涉及社會文化議題。同性戀團體、人權保護團體、生態主義者都參與了這場遊行——總之,在這場遊行中,可以看到共產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和新社會運動的影子。

未來怎麼辦?

據筆者觀察,這場遊行是各派力量混合而非聯合的產物,舉例言之,工會的口號就沒有共產主義者的激進,後者表達了推翻資本主義社會的訴求。在總統大選中,左派政治力量也處於分裂的狀態,極左派看不起左派,共產主義看不起社會民主主義,托派又看不起傳統的共產主義。其實,如果把三個極左派候選人(「不屈法國」的梅朗雄,新反資本主義黨的普圖,工人鬥爭黨的阿爾托)的得票數相加,集中到一位候選人身上(譬如都投給梅朗雄),那麼這位候選人則會進入大選第二輪。

儘管工人鬥爭黨和新反資本主義黨都批判梅朗雄,但是三者之間有很多共同之處,他們都反對勞動法改革,都支持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和縮短工時,都不同程度地主張變動國家機構來推動階級鬥爭朝著有利於工薪階級的一方發展——一個聯合的最低綱領是有可能的,一個聯合的革命左翼聯盟也不是空想。如果上述的改良措施得以通過合法鬥爭的途徑而獲得,這也是一個有意義的勝利,要知道,共產主義者從來不反對改良措施,只是反對把改良視為終極目標的改良主義。沒有常態化的政治經濟鬥爭,沒有在每個議題上為工人階級的利益而吶喊與奔走,就無法取得群眾的信任,遑論革命的政治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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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塗鴉:投票,就是放棄權力,就是變成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蠢蛋,讓我們摧毀所有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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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議會鬥爭相對應,街頭運動也不可忽視,法國的極左政黨尤其看重後者的意義,「只有在街頭,事情才發生(C』est dans la rue que ?a se passe)」的口號屢見不鮮。誠然,有些事議會議員做不到,罷工示威可以做到,這是一個基本常識。但是,從法國近期的形勢來看,罷工示威並沒有阻擋親資本的改革,彷彿人們上幾次街,喊幾句口號,燒幾輛汽車,撒一撒怨氣,發一發怒火,事情就過去了,示威人群就散了,親資本反勞工的法案依舊生效,於是「天下太平」。

這種街頭運動,究竟是一種抵抗,還是一種「抵抗的幻相」?資本主義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它可以把異己的力量消解於自身體制之內,它把「五月風暴」的口號改編成廣告詞,它把切·格瓦拉的頭像印在商品上,它提供了抵抗的幻相,它使被壓迫的人們通過一些不危及根本的方式發泄怒火、消耗精力——它在「消費」抵抗。

另外,這場遊行示威中的暴力行為——打傷了幾個警察,燒了幾輛汽車,扔了幾枚燃燒彈——對社會進步事業有益還是有害?是博取了社會的同情還是引起了群眾的厭惡?真正實現社會變革的暴力絕不是使自身陷入少數的盲動,而是在適當條件下的適當行動。這次遊行的絕大多數參與者是抱著和平示威的目的來的,在這個條件下,一百多名暴力示威者的所作所為,除了招來催淚彈和授人以批評的把柄以外,恐怕沒有什麼其它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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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卜杜拉·奧賈蘭(Abdullah ?calan),庫爾德工人黨的主要創始人之一。1978年11月28日,他組織成立庫爾德工人黨,併當選為總書記。之後數年,奧賈蘭一直在土耳其境外指揮庫爾德工人黨與土耳其政府對抗。1999年2月,他在肯亞被捕。土耳其當局將其拘禁在伊姆拉勒島上,以叛國罪判處死刑。由於土耳其為了入歐而廢除了死刑,2002年10月3日,土耳其國家安全法院將他的死刑判決改為無期徒刑,進行終身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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