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你不要愛上我。

1

那天晚上，李大剛一進家門，就被眼前的香艷場面嚇了一大跳，他揉了揉眼睛，終於確定自己沒眼花。

程小蠻是剛洗完澡吧，一頭長髮濕漉漉的披在肩上，正在倒紅酒，桌子上擺著清蒸魚、涼拌西紅柿之類的菜。

程小蠻只穿了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白色絲質弔帶睡裙，胸前被頭髮打濕了一大片，貼在身上，兩個小小的粉紅色的乳頭清晰可見，像兩粒鮮紅誘人的草莓。

李大剛可恥地硬了。

他呆立在狹窄的門廳，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這傻丫頭今天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大剛哥，你回來了？快洗洗手吃飯吧。」程小蠻輕鬆自然地招呼，好像這裡不是李大剛的家，而是她自己的家。

李大剛木木地坐在那兒，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他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可是，對程小蠻，他始終狠不下心來。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說了多少回，叫叔，李叔！」李大剛板起臉。

「嘻嘻，你哪有那麼老？」程小蠻嬉皮笑臉，還伸出小手在他鬍子拉碴的臉上摸了一下。

李大剛黑黝黝的臉一下子滾燙起來，啪地一下，他將程小蠻的手給打掉了。

程小蠻完全沒料到他會來這一出，一個趔趄坐到了地上，嘴巴張得能吞下一個鴨蛋。太丟臉了，生平第一次勾引男人，竟然慘遭滑鐵盧！她的臉簡直沒地兒擱了！

看到程小蠻委屈得楚楚可憐的模樣，李大剛有點不落忍，可還是狠了狠心，將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扔給她，「把衣服穿好，快點兒回學校！」說完，轉身進了卧室，砰地將門關上。

他不能毀了她。為了她，六年前，他付出了坐牢的代價。今天，他怎麼能親手將她毀掉？

李大剛聽著門外程小蠻抽泣著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然後是關門的聲音，繼而是下樓的腳步聲。他走到窗前看著她嬌小瘦弱的身影在路燈下攔計程車，然後消失在看不到頭的街上。

李大剛把自己沉重疲憊的身體往床上一扔，有點對不住這丫頭，可是，不如此又怎麼斷了她的念想？他們，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以後，應該不會再來了。

李大剛長舒一口氣，心裡卻又有一絲連自己都不能不承認的失落。

2

可是，一個禮拜後，程小蠻又來了。

竟然還是在他跟帶回家的妓女在床上忙活的時候。

她攥著鑰匙串站在他的床前，咬著牙，一雙大眼睛裡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恨不得能把他燒成灰。

「你先走吧。」李大剛平靜地對妓女說，然後慢吞吞地穿上大褲衩子，抓過床頭柜上的打火機，點起一支煙。「我是什麼人，你都看到了。我不是什麼英雄，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了，咱們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程小蠻咬牙切齒地瞪著李大剛。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去找妓女，都不要我？難道，我連妓女都不如？」程小蠻說著，捂著臉哭起來，眼淚從手指縫裡往下流。

「我只是一個最普通的男人，我也有七情六慾，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我不是你心目中的好男人，過去的事兒都忘了吧，好好讀書，以後你會碰到真正值得你愛的人，會有光明的前程。」李大剛悶悶地說。

「你對我，就沒有一點愛？一點點都沒有？」程小蠻仰起臉，直直地盯著他，雙眼似深潭，恨不得把他吸進去。

「沒有。」李大剛停頓了幾秒鐘，還是斬釘截鐵地說道。

「為什麼？我不漂亮？」程小蠻仍舊不死心。

「不是。你很漂亮。」李大剛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一不小心就被那深深的潭水給溺斃了，投降了。他只是一個男人，落魄的男人，最普通的男人，他禁不起這樣的誘惑。

「那是為什麼？難道，你嫌我臟？」程小蠻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力如千鈞，砸在他的心上，就是一個深深的坑。

「胡說！胡說八道！你不臟！你是最純潔的女孩，最美好的姑娘！小蠻，你記住，你永遠都是最純潔最美好的！」李大剛兩手抓住程小蠻的雙臂，使勁地晃。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就是覺得我臟，我不幹凈不純潔了，不然你為什麼寧肯找妓女，都不要我？我這麼對你，你都看不上我！」她拚命地搖頭，長發凌亂地像飛舞的黑蝴蝶，打在他的臉上，刺辣辣地疼。

「小蠻，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最純潔的小姑娘，就像我的小侄女一樣。當年，我只是職責所在，坐牢也與你無關，你不欠我的。」李大剛嘆口氣，「那不是你的錯，你是最堅強勇敢的女孩兒。過去的事情就讓它永遠過去，我們要學會往前看。」

悲慟像山一樣壓過來，程小蠻哭倒在他的懷裡。李大剛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像慈愛的父親哄小嬰兒。

當年，她在最黑暗最無助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哭過。

3

六年前，程小蠻只有十三歲，爸爸跟外遇的女人走之後，媽媽再婚，小蠻跟媽媽隨繼父生活。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十三歲的程小蠻，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小巧的胸脯像小鳥一樣揣在寬大的校服里，渾身散發著少女獨有的清香。

繼父是一個廠里的小頭頭，對媽媽很好，媽媽多年沒有舒展過的臉上竟然又有了笑容。

她還有幾次撞到媽媽歪在繼父懷裡的情形，媽媽一臉嬌羞，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和爸爸剛結婚的樣子。小蠻記得，她小時候，爸爸媽媽感情好得簡直跟整天泡在蜜罐里似的。

那時候的小蠻，是一個多麼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呀。可是，自從爸爸認識了那個壞女人以後，她就再也沒看見過媽媽笑過。她常常睡到半夜，又被媽媽壓抑不住的哭聲給驚醒，然後再也睡不著了。小蠻慢慢成了憂鬱的少女，同學們還取笑她是林黛玉。

小蠻管繼父叫叔叔。叔叔對小蠻也很好，慈祥可親，從不訓她。

叔叔常常給小蠻買發卡呀、裙子呀等等小女孩喜歡的禮物，還總是誇，我們家小蠻，又漂亮學習又好，是世界上最棒的姑娘。

小蠻一天天變得開朗起來，出來進去像只雀躍的小鳥。

那天的事兒，是怎麼發生的，小蠻已經記不清了。

好像媽媽值夜班，家裡只有小蠻和叔叔兩個人。吃完飯，小蠻做完作業，洗完澡，就回屋睡覺了。

可是，睡到半夜，她忽然被什麼東西被弄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縮了縮身子，可是，那東西卻往前頂了頂，還有熱乎乎的粗氣在她脖子後噴。

小蠻一個激靈，徹底醒了。她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就聽叔叔在她耳邊喘著粗氣啞著嗓子說，「別動，乖，聽叔叔的。」

她的小褲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褪掉了，叔叔的兩隻手伸到了小蠻的弔帶背心裡，緊緊地抓住她小巧挺立的胸揉搓，一邊把一個硬幫幫的東西使勁往她身體里頂。

小蠻嚇壞了，拚命地掙扎，大聲地喊媽媽，可是，終究還是沒有用，身體里錐子扎一樣的痛楚過後，小蠻就失去了意識。

4

清晨，媽媽下班回來後，叔叔跪在她面前，求你別報警，報警我就完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一時昏了頭，以後再也不會了。

媽媽看著小蠻，眼神里也是祈求，蠻蠻，叔叔一時糊塗，你就忘了這回事兒，好不好？

她好不容易再婚，有了一個在外人看來還不錯的家，男人又很疼她，她不想這一切毀於一旦，她一想起小蠻的爸爸跟那個狐狸精好上自己帶著小蠻過的不堪回首的日子，就害怕。

小蠻無法相信這個瘋狂的世界，這是自己的親媽嗎？她憑什麼要自己忘記？這一切能忘得了嗎？

可絕望的小蠻，還是答應了媽媽。

小蠻像一隻折翼的小鳥，從雲端跌落下來。她的眼裡永遠燃燒著憤怒的火焰，臉上永遠掛著譏誚的冷笑。

她恨叔叔，但，更恨媽媽，如果連媽媽都不能保護自己，還有誰值得信賴？

她也以為那晚的噩夢像叔叔說的，只是一個偶然，可是，卻萬萬沒料到，在衛生間洗澡時，那樣的噩夢又一次上演。

這一次，倔強的小蠻連哭都沒有哭，她連媽媽都沒告訴，直接去了家旁邊的派出所。

接警的就是李大剛。

剛剛從警校畢業的李大剛，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禽獸！真他媽的畜生！狗日的！

訊問室里，血氣方剛魯莽衝動的李大剛劈頭蓋臉就往男人的身上踹。

也不知道多久，直到這個男人沒動靜了，李大剛才反應過來，可是，已經遲了，他死了！

23歲的李大剛怎麼會想到，他居然有心臟病？！

故意傷害致死罪，李大剛被開除公職，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他脫下了從兒時就開始憧憬的警服，從執法者淪為階下囚。看著警匪片長大的他，曾經多麼嚮往做一個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而今，這個夢想只能隨風而逝了。

5

程小蠻是在學校大門口又見到李大剛的，他剛剛從一個物業公司轉到她的大學做保安。

李大剛出獄後，因為有前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快遞員、搬運工、汽車修理工，啥活兒都干過，後來來到這所著名學府幹保安。

程小蠻一眼就認出了他，他那麼黑那麼壯，說話還帶著一股拗勁兒。

那一瞬間，無法忘卻的前塵往事又捲土重來，再上心頭。

這些年，程小蠻跟著爸爸，看太多那個女人的白眼兒，那個女人不高興了，還得攛掇她爸把她打一頓。爸爸和那個女人又生了一個兒子，早已不稀罕她了，只嫌她礙事兒。她從高一開始寄宿，後來就很少回爸爸和那個女人的家了。

人間的醜陋和陰暗，她看得太多，心漸漸變得硬起來，冷起來，很少再為什麼人什麼事傷心難過了。

她自己就是一出悲劇，這世上還有比她的悲劇更難以下咽的嗎？

可是，當她看到李大剛後，她的心卻開始抽痛起來。她甚至覺得，李大剛才是那個最不幸的人，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他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地步。

當年，穿著警服的李大剛像一尊正義之神一樣，蹲在十三歲的她面前，對她說，小姑娘，不要怕，警察叔叔為你做主！

他是唯一一個支持她的人，是他讓她看到這世間那一點溫暖，一點善良，一點堅持，就像暗夜裡的光將她黑暗的人生照亮。

這麼多年，她就是藉著這一點光，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麼遠，沒有墮入更黑暗的甬道。

程小蠻終於明白，這麼多年，李大剛早已成了自己心中的信仰。她的努力向上，她的堅韌不拔，她的頑強拼搏，全是因了他。

她不由自主地接近他，就像接近心中的燈塔。

程小蠻沒有告訴李大剛，自己就是當年那個害他身陷囹圄的小姑娘。她要他愛上她，沒有雜質簡單純粹，就像她愛上他一樣。

她天真地以為，他不會認出她來。畢竟，當年，她和他不過只在一起呆了半天而已。

六年過去了，自己早不是那個小女孩兒了。

6

李大剛當然不會告訴程小蠻，他在她第一次給他送飯時，就已經認出她來了。

她端著飯盒，巧笑盈盈地站在那兒，只在初中畢業念過三年警校的李大剛，腦子裡不知怎麼地，就蹦出一個詞兒，蓬蓽生輝。

真的是那樣啊，程小蠻就像個發光體一樣，一下子就把寒酸簡陋的傳達室給照亮了。

她長大了，更美了，真好。

他想起六年前，看到的她的樣子，像個折翼的天使，那麼絕望那麼無助，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裡是無邊的黑暗，像幽幽的深潭。

他給她做詢問筆錄，她坐在那裡渾身抖得說不出話。他擱下筆，走到她身邊，想安慰她，剛碰到她的肩膀，她就瑟縮得像個刺蝟。她對這世界，充滿了戒備充滿了防衛。

李大剛不會告訴程小蠻，自己認出她來，他知道，她肯定不想再想起陳年殘夢，那個噩夢。

他看她那麼陽光那麼靈動，早沒有了當年的瑟縮和絕望，還以為她早已走出了昔年的夢魘。

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竟然能成為她的信仰，支撐著她一路向上？他怎麼會知道，骨子裡自卑敏感的她，再也不能跟男生交往？

程小蠻找種種理由接近他，給他送飯，幫他洗衣，甚至還偷偷配了他出租屋的鑰匙。

李大剛再遲鈍，也意識到不對勁，她想報答他？還是覺得她害了自己？她想追自己？她要以身相許？多麼古老俗套的戲碼！

可是，一天天地，他竟然動了心！

怎麼可以？她是名牌大學生，前途一片光明，他只是，一個保安，還曾是階下囚！他拿什麼給她幸福？

她那麼美那麼好，她當然應該有更好的男人陪伴她，呵護她，給她美好生活，給她錦繡前程。跟他在一起，能有什麼？貧賤夫妻百事哀，窮人哪配談愛情？

是的，小蠻，我知道我愛你，可是，我愛你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你不要愛上我。

白天鵝和癩蛤蟆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啊！

他搬了家，離開了小蠻的學校，去了親戚開的一個小偵探社。

小蠻，再見!如果往事是一場夢，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再想起。

我希望你像你的名字那樣，野蠻生長無畏無懼，將那黑暗，遠遠地，甩到太陽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