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日行,異色《何典》
情景設定之異
此書一開篇便從三界說起,隨後將描寫的目標鎖定在了可怖而又引人遐想紛紛的下界陰間。
正當讀者為此倒吸一口涼氣之時,作者卻早已以不以為然的態度將其一筆帶過——閻王也不過是個稱孤道寡的鬼,帶著一般牛頭馬面居於都城而已——轉而將目標範圍進一步縮小,直指三家村。在這裡,居住著形形色色的鬼,其中也包括作品的主線——活鬼一家。
中國古代中並不缺少涉及精怪神怪的作品,但直接將故事背景定在給人陰森之感的陰間,並完全以鬼作為故事主配角,這樣的作品還是較少的。這樣的設定有什麼好處呢?首先就是增強了作品的新鮮感和吸引力。如果將小說的內容以畫面的形式展現給讀者,那麼《何典》憑藉其新奇的環境與人物設定無疑能給讀者強烈的視覺衝擊,從而牢牢抓住讀者的眼球。因為從審美角度看,非常態的形象很容易因其奇異和怪誕引人注意,而人們習以為常的事物則容易導致興趣的喪失,使人視若無睹。應該說,此種設定恰迎合了大眾審美中的「獵奇」心理。放眼其他領域,歐美多以色情暴力為主題的粗糙cult電影廣受年輕人歡迎,而日本充滿詭譎想像力的「獵奇漫畫」更是甚至在中國都形成了不小的粉絲團,這些都說明在世俗社會中,奇異、色情、荒誕乃至變態都可算得上一種「致命的吸引力」。然而,儘管新奇事物吸引人,完全陌生的事物同樣會給讀者帶來隔閡感與迷茫感。所幸的是,自古以來人們就已接觸過不少有關地獄、陰間的傳說,閻王這一形象更是由來已久。這就大大減少了作品的陌生感。更妙的是,讀者細讀下來會發現,在本書中,雖是陰間,卻與人間無異,仍是有山有水有村落,至於各路鬼怪,也不過是眾生百態,念書種田做手藝絲毫不差。這樣一來,讀者反而在此設定中尋到了熟悉的市井氣息。作者通過把熟悉的內容搭配上新穎的形式,進一步增強了作品的藝術魅力。而考慮到《何典》的諷刺小說體裁,此種令讀者感到既遠又近、既陌生又熟悉的設定又有了其他意義,即,使作者的諷刺意圖能生動地借諷鬼表達出來,不致生硬得類似說教,反增滑稽戲謔意味。讀者常在會心一笑之時又不覺感到似乎被人說到了痛處。另外,聯想到作者生活在嚴酷的封建制度下,也許此種借鬼諷事的含蓄表達方式也是一種為明哲保身而想的計策吧。
語言之異
一本小說的情境、情節固然重要,但語言亦是關鍵,同樣的故事換一種語言表達方式可能會帶給作者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如果恰好選擇了適合於該故事基調的語言風格,自然會使文章增色不少。
《何典》的情境較為特別,整體風格偏詼諧諷刺,而《何典》的語言風格則與此兩者相得益彰,同樣風趣幽默異於他作。其第一個特點便是方言、俗語的大量運用。文章中有許多對俗語的巧妙運用,例如在廟中拜佛求子時說「好佛在後頭」,又如遇花言巧語的江湖郎中便說「說喘郎中無好葯」,等等,均體現了作者不尋常的睿智,同時又增強了作品趣味性,拉近了與讀者距離。但有時一些方言俗語的運用雖生動,卻著實有些粗俗,如說活死人在娘舅走後「晦氣星鑽進了屁眼」令讀者覺得既可笑又可惡,只得苦笑一下。其第二個特點是雙關語的多處使用。這一點在前文提到的許多俗語的運用上已有體現,而更能表明作者對此動了一番心思的還有各人各地的名字:如一上來不問青紅皂白就和活死人打了起來的鬼谷弟子便叫他「冒失鬼」,剛上戰場便被殺的官吏便喚他「替死鬼」,又如在「溫柔鄉」里,活死人與臭花娘過著醉生夢死的愜意生活,而「撮合山」,則似乎預示著二鬼在此的重逢??此種種,雖有作者過於油滑之嫌,卻也不失成為一種讓讀者猜啞謎似的互動,頗有趣味。作者在文字上的「鬼才」不止於此,書中還有一些對成語的表演與曲解。如第九回寫白蒙鬼「正坐在私宅里一棵黃柏樹底下,對了一隻鄉下臭蠻牛彈琴」,便化用了成語「對牛彈琴」,類似這樣的玩笑倒也能引人開懷一笑。但也有時此種安插顯得過於刻意了,例如第一回中對那隻想吃天鵝肉的青蛙的描寫,讀來有些突兀,有畫蛇添足之嫌。另,書中對」掩耳盜鈴「」無巧不成書「等的誤用,雖也是作者用以打趣的一種方式,但過多的運用仍會讓讀者產生不快。
情節與主題,異也不異
說完了情境和語言,就要說說小說的核心內容了——情節與主題。然而從「特異」的角度看,這卻是在異色背景與語言包裹下最「樸實」的一部分。
整本書共十回,故事不算長,情節相當緊湊,可謂一氣呵成。故事從活鬼夫妻求子開始,一路描述了求子、得子、夫妻先後去世的經過,接著將描寫重心轉向其子活死人,圍繞他的奇遇繼續展開,並在最後幾回採用了雙線結構,而大頭鬼們與陰陽界眾鬼廝殺的大場面描寫更是將故事推向了最後的高潮。整個故事中一切仿若順理成章般發生,但仔細觀之,還是不乏曲折與富有奇幻色彩的情節。例如活鬼竟因意外落水便導致了速亡,多少讓人感到意外。而活死人遇仙人贈仙丹、臭花娘遇羅剎女等情節,均再次強調了本作超現實的特點。這些情節正是使故事更豐富、更驚心動魄的地方。說到此作的超現實,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此特點只體現在仙人、羅剎女及其他一些客串出場的另類生物(如爬棺黃鼠狼、屁精等)身上,至於作為主配角的各種鬼,則與世俗社會中的人別無二致,不過多了層鬼的外衣罷了。這樣的設計一方面減少了許多本可以有的奇異情節,削弱了作品的魔幻之感,不免讓人有些遺憾。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恰也拉近了作品與現實的距離,有助於作者做好地突出其諷刺主題。
作品中的眾鬼雖無特異功能,卻絲毫不讓人感到單調,因為幾乎每個鬼都被賦予了鮮明而獨特的個性,形形色色的鬼共同組成了這個紛擾的鬼社會,推動了故事的逐步發展。不同鬼的個性在其一言一行間均有體現。例如醋八姐愛財小氣,說起話來便也斤斤計較,過後又見錢眼開,看似大度地收留活死人。又如陰陽界兩守衛,一膽小一崇武好鬥,反差強烈,帶來較好的戲劇性。通讀全書我們可以發現,作者有意誇張地刻畫了許多並不討喜的鬼並對其「鬼性」中的缺點作出強調,實際上也就是將人性中的各種缺點放大化滑稽化擺在讀者眼前。但有意思的是,作者只對這種種醜陋作了描繪,而並未加以評價或通過帶有因果報應色彩的情節安排來表明自己的價值傾向。儘管作品中的大多惡鬼都以死亡作終,但此中似乎不包含作者強烈的「除惡揚善」的意圖。更多的時候,作者只是以戲謔的口吻將此種種惡依次寫下,並饒有興味地看著一場場善惡交織的混戰與鬧劇。這不禁讓我想起日本人的一種觀念:這個世界並不單純的是善與惡的角力,而更像是供善惡交替表演的舞台。不知本書作者對此是否會感到認同。無論如何,相比前代鬼怪故事中如被救蟻王獄中報恩(《搜神記》卷二十)等善惡導向性明顯的情節,此作的表現手法與價值取向確有不同。作者的諷刺不止針對各種小的「鬼性」醜態,更針對當時封建制度下社會風氣的世風日下。在書中,眾人趨炎附勢、見風使舵已是常事,連一個父親都能以交易心態看待女兒的被擄去;至於官場的黑暗則是更不必說,官官相護、送禮買官、屈打成招等情節比比皆是,且發生得彷彿天經地義。此種種終於讓讀者感受到了這個「鬼社會」的扭曲與邪惡,也是在這時,此地才真有了個陰間的冷酷模樣。可嘆的是,這個「鬼社會」竟又與真正的現世如出一轍。在此描寫上,作者仍未明確表態,甚至「對鎮壓被壓迫者的起義用讚賞的態度來寫」,大概確實是受到了封建思想的束縛。但只要將這樣的描繪置於當時人甚至現世人面前,恐怕仍要在其心中引起不小波瀾,使其頻搖頭連嘆息了。
除此之外,作者還在對其他事物的描寫中延用了其一貫的戲謔口吻,將其本人放蕩不羈、憤世嫉俗的形象也於無形中刻畫至了淋漓盡致。如第一回中對孟子語的歪解,對菩薩像不加尊重的描寫等,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一點想法
從個人角度講,我對這本書是有些喜愛的。威廉?萊克有這樣一句詩 :「The road of excess leads to the palace of wisdom. 」(「離經叛道是通向智慧之宮的必由之路。 」——《地獄箴言》)因而,我很欣賞本書作者的反叛不羈及其背後奇特的智慧,也欣賞他敢於在那樣嚴酷的時代背景下憑藉敏銳的洞察力和出色的想像力寫出這樣的奇書。儘管在眼球文化盛行的今日,這樣的一部作品甚至算不上足夠「有料」、「重口」,但作為一部古代經典,它仍是我國文學歷史上一朵奇葩。我希望能有更多人看到這部作品,當然,希望他們不是(或至少不只是)為了滿足獵奇心態,而是能看到,這部作品正像日本漫畫家駕籠真太郎筆下的諸多作品一樣,一邊開著下流的玩笑,一邊卻又將人性、社會中黑暗面明明白白地繪給你看。
2013-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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