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克里斯托弗.希欽斯:患癌期間的一點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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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克里斯托弗.希欽斯,今天來之前我查了一下,從1983年以來我對你進行過整整二十次採訪。今天這次採訪對我來說是最困難的,因為現在你身體不太好。
克里斯托弗.希欽斯(以下簡稱希):確實不太好。
主持:你的癌症目前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希:我的食道里長了一個腫瘤,現在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淋巴結。我們現在懷疑癌細胞還轉移到了肺部,不過還不敢完全肯定。用專業術語來說我現在患的是四期癌症,你要知道再往前並沒有五期癌症。這是很值得思考的情況。我有幸能與很多傑出的腫瘤專家共事,我們正處於眾多創新性醫療手段的邊緣,其中相當一部分手段有可能會用在我身上。目前我們主要通過化療來控制癌細胞擴散,所以請原諒我今天的聲音有點沙啞。目前情況就是這樣。現在我不僅要儘力活下去,也要為死亡做好準備。我在回憶錄中寫到過,人的一生無非就是忙活這兩件事而已。生死永遠只差一口氣。但是目前我的處境使我更加生動地體會到了這一點:我的日常行程就是上午與醫生見面,下午與律師見面。
主持:你為《名利場》供稿的時候怎麼想到要讓我們也體會一下你現在的經歷呢?
希:我也想過我究竟想不想這麼做。我並不打算招搖過市地賣慘博同情,但是《名利場》的主編格雷登.卡特逼著我把自己的思想袒露出來。我在行文的時候儘可能不張揚我自己的感受。我很不喜歡那種黃緞帶風格的新聞。有人告訴我有些讀者從我的文章當中得到了安慰或者在一定程度上與我心有戚戚。既然生活給了你檸檬,那你不妨榨點檸檬汁。動筆寫點東西總勝過兩眼盯著牆壁發獃。或早或晚每個人都要經歷我現在的處境,要麼挺過去,要麼就死掉。這是我們生來就要做的事情之一。回頭讀了我自己的回憶錄之後,我認為我應當繼續寫作,因為寫作是我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順便說一句,由於我參與了這麼多實驗性療法,我的眼界也得到了極大的開拓。比方說我有幸接受了全套基因組的測繪。我有機會描述腫瘤領域令人興奮的新進展。我很希望這些全新治療手段能夠儘快應用到更多人身上。
對於我目前這個年齡段的人來說,在眼下這個時代患上癌症尤其令人感到百爪撓心。我能看到很多有可能治癒我的療法正在差一點就夠不到的遠處沖我招手。這一點一方面令我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讓我感到心煩。目前我的體質很好,我的各項生理指標都非常出色,從肝功能到血壓都無可挑剔。對於一名癌症患者來說這些指標簡直好得不像話。只要我再多堅持一段時間,就可以嘗試好幾項尚未問世的新療法。我也確實有這個打算。
主持:聽說你的膽囊前幾天出了問題?
希:是的。幾周前我經受過一次非常嚴重的膽囊病變。我的醫生平時總是個話留三分的人,這一次他卻認為我差點就「完蛋了」。我的骨髓衰竭了,這是化療的常見副作用。我的白細胞與紅細胞都低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我的膽囊嚴重發炎,我的闌尾也破裂了。我的心電圖差點就拉直線了。這一次我切掉了膽囊,又接受了輸血,所以算是挺過了這一關。
主持:恕我冒昧,目前的療法對於你的頭腦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呢?
希:早期療法當中最糟糕的部分就是「化療腦」。你能感到化學藥劑致使你思路不清,根本不想閱讀,更不想寫東西。這使我很害怕。假如我的讀寫能力被剝奪了,那麼我也就沒什麼說得過去的理由繼續生存下去了。而我並不想和絕望過多糾纏。萬幸的是化療腦是暫時性的現象,我現在依然經常感到疲憊,現在我就覺得很累。但是至少在我自己看來我的頭腦非常清醒。假如今天我運氣好並且喝下基本濃咖啡,我還可以寫完一篇專欄文章,讀書與交談更不在話下。假如這些方面的情況出現了惡化,那麼我大概就會覺得自己的日子到頭了。
主持:你認識很多人,他們對你目前的情況有什麼反應呢?
希:也有很多人認識我。在癌症確診之前我原本在夏天安排了一場相當盛大的巡迴簽售,結果不得不臨時取消。我不能悄無聲息地躲進醫院裡,因為我多少也算是個公眾人物,因此必須出面說明簽售取消的理由。很多人都為這次簽售做了大量工作,我不出來說兩句實在說不過去。現在想想那一周大概沒什麼其他新聞,於是我的病情一下子就成了關注焦點。此外我針對超自然現象與宗教的看法也使得我的病情遭到了很多關注。有人理所當然地認為現在我總該重新考慮一下自己的立場了吧?現在我總該拋棄秉承了一生的錯誤原則了吧?現在我總該與教會握手言和了吧?公共輿論眾說紛紜,全國禱告日還專門把我當成了禱告對象。我很樂意看到有人為我祈禱,這至少表明我們站在同一邊反對癌症。這次禱告的立意是為我祈福。乞求神靈的力量對我施加反方向作用的人也不是沒有。當然在我看來正反兩面的人們都有些太拿自己當回事了,不過他們總歸忍不住要這麼做。
此外我還收到了大量來信,至今依然如此。既有送到我家門前的手寫信件,也有發送到紐約辦公室的電子郵件。絕大多數信件都表達了可貴的善意,並且向我保證他們認為我的人生並未虛度,儘管確實不算長壽。假如我能活到明年四月份,那我就六十二歲了。這些信件確實教會了我一些東西,一些我早就知道但是現在才真正領會的道理:永遠不要猶豫該不該給重病者寫信,一切信件都會得到極大的歡迎。我倒不是鼓勵人們多多給我寫信,但是假如他們的親友處於我現在的境地而他們又一直抽不出空來寫信,我在這裡勸告他們趕緊動筆。我收到的信件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幫助。我並不是一個容易動感情的人,但是這些信件確實令我深受感動,並且極大地安撫了我的心緒。
主持:你的論敵有沒有主動聯繫過你呢?如果有的話他們跟你說了什麼呢?
希:你所謂的論敵應該就是與我觀點相反的人。他們的態度全都很友好。大衛.布魯克斯專門在《紐約時報》上寫了關於我的專欄文章,措辭非常忠厚。提摩西.伊根也在《紐約時報》上發表社論,高度評價了我在倫敦生活與工作的時期。看這些文章就好像提前閱讀訃告一樣。不過鑒於我還沒死,大家都不好意思說我的壞話,所以就專門把好話都挑了出來。看看這些文章固然挺好,可我同時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因為這些文章令我真切感到自己的死期確實來得有點早。我不知道我的私敵究竟有多少,與我相看兩厭的人究竟有幾個。但是希望我在眼下以及來世永遠受罪的信件數量少得令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主持:我手裡現在拿著你的回憶錄《希奇22:回憶錄》。我發現這本書的頭七頁內容寫得全都是死亡。你這是有所預感嗎?
希:並沒有,不過你要這麼說的話確實挺奇怪。我收到過一份禮物。倫敦國家肖像畫廊發行了一份雜誌,提醒訂戶們接下來有哪些展覽。當時將要舉行的一場攝影展覽的參展人是馬丁.艾米斯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們三個人曾經合過影。在開展之前正在製作展品名錄的時候,有一位攝影對象去世了,於是他們趕緊在此人的名字前面添加了「已故」二字,結果忙中出錯把這兩個字添加在了我的名字前面。就這樣我在雜誌上看到了「已故的克里斯托弗.希欽斯」字樣,這件事確實將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死亡上面。他們趕緊給我發來一封言辭懇切的道歉信,我猜他們大概以為我想起訴他們。他們承諾要將這期雜誌全部收回並且化成紙漿,我說不要這麼做,你們手裡還剩多少雜誌都送給我好了。我的回憶錄馬上就要出版了,這些雜誌可以充當很不錯的贈品。但是當時我的確沒想到我要死得這麼早。
主持:不久前你在《每日秀》上接受約翰.斯圖爾特的採訪,當時你的表現頗為幽默且舉止如常,但是當時你腦子裡怎麼想呢?
希:在做節目的時候我只想著如何將節目做好,節目錄製完成之後的餐會上我才感到自己的身體實在撐不住了。我參加了許多活動,活動現場我的表現都不錯,只是在活動間期我才會劇烈嘔吐。
主持:你當時知道自己的身體有什麼問題嗎?
希:一點也不知道。我的醫生每年提交的體檢報告在各方面都沒毛病。
主持:你父親同樣死於食道癌。
希:那年他七十九歲。
主持:你想過這一點與你的關係嗎?
希:我在書中寫了一點這方面的內容,那還是在我意識到自己的病情之前。我曾經煙癮很大,因此我擔心癌症首先會在肺部發作。食道癌的問題在於極難偵測,你可以帶病生活許久而毫無察覺。除非每個月都讓食道癌專家檢查一遍,否則很容易就會錯過這一病症。直到癌細胞轉移之後才會出現顯著癥狀。等到我去做活檢的時候情況已經顯而易見了,只要用手指按壓一下我脖子上的淋巴結就能感到不對勁。
主持:那麼你接受了什麼療法呢?
希:首先是化療,直接效果就是脫髮。現在我換了一種化學藥劑,所以頭髮又重新長出來幾根。我的體重顯著下降,體力明顯衰退,這些都是我能清楚覺察到的變化。
主持:你在什麼地方做的化療?
希:在貝塞斯達的研究所里。
主持: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希:去年7月。
主持:什麼時候結束的呢?
希:還在進行中。多虧了國家健康研究所的負責人、了不起的弗朗西斯.科林斯大夫,我現在又有了一點希望。國家健康研究所的下設機構之一就是國家癌症研究所。科林斯大夫在預算不足的情況下依然提前完成了人類基因組測序工作,實在是一項偉大的科學成就。我們之所以相互認識是因為我們在宗教問題上的立場相互對立。他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他對我的病情很感興趣,安排我接受了基因組測序,旨在為我所特有的癌細胞變異找到更好辨別的配型,從而配製專門針對我的藥物。今天是1月14日周五,如果我的骨髓恢復得足夠好,下周一我就要去嘗試一下他的療法。這套療法要在我的腫瘤的DNA以及我的血液的DNA之間進行六十億次配型,從而找出存在於腫瘤當中卻不存在於我身上的基因變異。現在的醫療技術真是太了不起了。不過我要去聖路易斯接受檢測。
主持:為什麼要去聖路易斯呢?
希:這是檢測項目所在地。他們正在那裡研究如何利用基因組的信息來治療特定個人的疾病。這種做法很快就會推廣開來了。你可能知道這個項目目前經費嚴重不足。我趁這個機會要為研究人員美言幾句,興許有些觀眾看了本期節目之後會給自己的議員寫信反映這個問題。國家健康研究所最近的預算遭到了嚴重削減,還有人在愚不可及地試圖限制胚胎細胞在癌症治療方面的應用。在患癌之前我就抱有支持科研的立場,現在我更想要發揮比以往更大的作用,克服這些妨礙醫學進展的偽科學障礙。
主持:你在國家健康研究所接受化療嗎?
希:並不。我在研究所接受了各種測試,但是日常治療還是由我的腫瘤醫生進行的。這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史密斯醫生。他通過網路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專家們對我進行會診,為我制定了很多治療原則,並且每隔幾周就根據病情發展進行修訂。
主持:你在去年12月的《名利場》上寫到了一名女性,她在你的簽售現場找上了你。你不介意在這裡介紹一下具體細節吧。
希:我當時正在作宣傳,題目是我們應當寫一本關於對待癌症病人的恰當禮節的書。興許我真會寫這一本這樣的書呢。當時我在紐約剛剛與塔里克.拉馬丹就伊斯蘭教問題進行了公開辯論,然後就來到了簽售現場。簽售隊伍排得很長。有一位排在前面的女性走過來——她手裡連書都沒拿——對我說道:「你生病了我很遺憾。」我說:「您這麼說太貼心了。」她說:「我有一位表親也得了癌症。」我說:「我很遺憾。」她說:「他得的是肝癌。」我說:「那太糟糕了。」她說:「不過後來他 病情好轉了。」我說:「好極了。」她說:「不過再後來他的病情又嚴重惡化了。」我說:「我很遺憾。」她說:「當然了他是個男同。」這句話我沒搭腔。她接著說:「他的家人與朋友都拋棄了他,他死的時候孤身一人,非常痛苦,大小便失禁,痛如針扎,尊嚴喪盡,簡直是說不出的可怕。」我覺得這番話實在沒法接,於是就等著她繼續說。結果她說道:「我希望你知道,我很清楚你現在正在經受怎樣的處境。」然後她就徑直離開了。
後來我想,假如我身體健康,她還會這樣對待我嗎?肯定不會。但是假如你身體不好,人們就或覺得自己就算沒有責任、至少也有權利對你這麼說。另一方面如果患者覺得別人強加的關心令他們感到難受,他們也不應當用自己的痛苦去煩擾別人。我訂製了一枚徽章,上面寫著:「你不問我不說」。有些人確實很喜歡張揚自己的病情,我也在其他語境下提到過我的病情。比方說我寫過我為什麼不參加全國禱告日,也寫過我所見到的基因療法最新進展,但是我不打算寫腫瘤日記。我覺得寫這種文章有點太自戀了。
主持:你在《希奇22:回憶錄》的序言里寫道,「就個人而言我希望以積極主動而非消極被動的方式來『完成』死亡,我希望死亡來臨時我能直視它的雙眼並且做點什麼。」這段話是什麼意思?
希:死亡也是生命的組成部分,所以死亡來臨時我希望自己能儘可能地清醒。至少我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是這麼想的。理想狀態下,我希望自己能在演講現場死去,在性愛期間死去,或者在陪伴朋友的時候死去。我希望效仿蘇格拉底,在臨死前將朋友們全都叫到身邊並且一一告別。不過現在我重新考慮了這一點並且有了另外的想法。假如我的癌症病情繼續惡化,我的死法肯定會非常難受。例如我很可能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另外來臨死之前我還很可能要遭受各種羞辱。問題並不在於我會不會死,因為就算不得癌症我早晚也要死。但是癌症意味著死之前要額外受罪。
現在想想,我寫這句話的時候確實有點虛張聲勢。我依然希望臨死之前能保持清醒並且與人交談,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敢說我有多麼堅持這一點了。如果最後階段的痛苦實在難以忍受,那麼在藥物引發的昏迷狀態當中死去似乎也不算太糟糕。不過我依然覺得後一種死法算不上光明正大,或許只是我的思想太老派了吧。死亡畢竟是人生的一部分,條件允許的話我還是希望能盡量透徹地體驗一下。
主持:在這段時間裡你與你妻子談得多嗎?
希:談得很多。她是我的支柱,因為她願意做很多我不願做的事情,例如上網查詢每一種治療方法的效果與治癒可能性。不知疲倦地尋找新醫生與新醫院,等等。因此我們談過很多關於治療的內容。不過關於治療失敗的後果我們談得很少,幾乎沒怎麼說過。我決心盡量不死,至少眼下盡量不死。我並非沒有可能帶病堅持幾年再死。另一方面我也決心盡我所能地為各種療法充當試驗品,就算這些療法對我無效。我在書中引述過美國學者霍瑞思.曼的名言:「對人類無所貢獻的人應當在死亡時感到羞愧。」這個標準挺高的,不過我現在很容易就能滿足他的標準。只需要我本人支付一點很小的代價,全人類就能得到很大的裨益。無非是苟延殘喘而已,我很樂意多堅持幾天。
……
主持:我第一次採訪你是在1983年11月7日。我記得你在錄製節目的時候一直在抽煙。
希:我都想不起來我什麼時候戒的煙了。以前在電視上抽煙還不是忌諱。我記得1963年克朗凱特宣布肯尼迪總統在達拉斯遇刺身亡的時候,演播室里煙雲繚繞就像切爾諾貝利一樣,桌子上擺滿了煙灰缸。
主持:……當時你的煙癮與酒癮都很大。我記得你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我去採訪你,你直接把我領到了酒吧里。你面前擺著筆記本電腦,手裡拿著酒杯,嘴裡叼著香煙。你有沒有想過,假如當時你不沾煙酒的話,如今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呢?你父親也是個煙民是吧?
希:沒錯,他抽煙斗,而且也經常飲酒。我也想過煙酒會不會加速了他的死亡。我哥哥與我對他的死亡所知甚少,因為他確診之後很快就去世了。我知道他的腫瘤位於胸腔中下部,沒法做手術。但是當時我並沒有多少學習新知識的心思。
主持:你的腫瘤也沒法做手術嗎?
希:如果在癌細胞轉移之前還是可以切掉的,現在已經沒用了。而且腫瘤的位置過於靠近我的心臟與肺臟,因此放療的效果也不理想。現在最有效的療法就是化療與靶向基因療法。回答你剛才的問題:沒錯,我一直都知道煙酒不忌的生活方式伴隨著怎樣的風險,而且我決定承受這樣的風險。我認為煙酒的確有助於我集中精力。這一點或許只是幻覺,不過我不這麼認為。此外煙酒能讓我不至於感到無聊,也能讓別人的無聊不至於影響到我。煙酒令我晚上更有精力熬夜,與別人談話的的時候更有興緻。你要問我從頭活一遍的話會不會依然抽煙喝酒,那麼我的答案大概是肯定的。當然我大概會戒得更早一些,為的是躲過癌症這一劫。
這話我說起來容易,我的子女聽起來恐怕沒那麼好受。「沒錯,我要讓你們重新經歷一遍現在的痛苦。」這話聽上去是有些不負責任。但是假如我說「要是我知道煙酒多麼害人,我肯定不會再碰一下煙酒了」,那隻能是口不應心。我知道抽煙喝酒的後果,所有人都知道。生命無非是一堆賭注而已,我決定把賭注壓在這裡。賭在其他地方的結果我們已經不可能知道了。奇怪的是我現在幾乎並不感到後悔,儘管我很應該後悔。因為我無法想像不喝酒的人生,無法想像人生當中失去了香煙的陪伴。煙酒是我讀書、旅行與恢復精力的必需品。
主持:你反覆提到了「無聊」這個詞。
希:無聊是個大毛病。與無聊密切相關的倦怠位列七大死罪之一。無聊是絕望的接待室。我太容易無聊了,最受不了開會、排隊之類的破事。反過來說我是個很幸運的人,因為我始終有書可讀有文章可做。酒精的作用並不是鈍化我對於無聊的感知,而是使其更加敏銳。
主持:身患癌症是很痛苦的。你怎樣打發這段時間呢?
希:做膽囊手術的時候我曾經擔心醫生給我開的止痛藥劑量太大。照理說應該是醫生擔心我用藥量太大才對。我很擔心自己會上癮。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有些暈暈乎乎的。不過手術做完以後疼痛就沒那麼尖銳了,完全可以忍受。
主持:你做膽囊手術是幾天前的事?
希:八到十天。
主持:你做的是腹腔鏡微創手術是吧?
希:沒錯。一旦他們發現病灶位於膽囊,剩下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主持:手術之後你就感覺好多了是吧?
希:並不,因為麻醉劑的效力還沒有完全消退。我的體力很差,我的體重下降了很多,我吃的很少,因此麻醉劑對我的影響格外大。比方說昨天我肯定沒精力接受採訪。昨天我連床都下不來。
主持:三十多年前《新聞周刊》有一位專欄作家名叫斯圖爾特.奧爾索普(Stewart Alsop)患上了白血病。他在患病期間一直在專欄當中記錄自己的經歷。你有沒有反過頭來看看他的文章呢?我記得他也接受過國家健康研究所的診治以及骨髓移植。我還記得當年我一直在密切跟進著他的專欄,看著他如何帶領讀者們一步步經歷整個過程。我們還能從你這裡聽到多少病情報告呢?
希:我希望你們能聽到得越多越好。這麼說不僅只是為了我自己著想,
主持:那你都想告訴我們什麼呢?
希:首先我要強調現有的癌症診療手段多麼令人驚嘆。這些手段的基礎是我們對於人類基因的最新理解。就目前應用在我身上的療法來說,我希望能儘可能詳細地將這些療法全都記錄下來,從而提醒其他人不要錯過可能有效的療法。即便對於相當晚期的癌症病例來說,醫學也並非無計可施。
主持:你說過你還想寫一本書。
希:沒錯。這本書的內容一方面涉及如何面對死亡,另一方面則涉及如何儘力生活。就我個人而言,後者的動機之一——除了那些顯而易見的動機之外——就是看看我能不能與其他人一道迫使無知的界限向後推卻,擴展科學知識的疆域。
主持:你對世間的事務失去興趣了嗎?
希:一點也沒有。
主持:那你目前最感興趣的題目是什麼呢?
希:我每天第一件事就是看報紙。要說我最感興趣的題目,那應該就是我們與伊斯蘭聖戰運動之間各種形式的對抗,尤其是最近從巴基斯坦傳來的糟糕消息。我們還沒來得及徹底領會聖戰運動在當地造成的威脅。旁遮普省省長薩爾曼.塔西爾最近剛剛被自己的保鏢冷血殺害,理由是他反對現行的《褻瀆法案》——兇手的理由甚至都不是因為被害人實施了褻瀆行為——因此任何自稱是穆斯林的人都有權殺死他。而且巴基斯坦的伊瑪目們以及其他伊斯蘭教權威全都認同這次謀殺。過去巴基斯坦的情況已經很糟糕了,過去法院可以以褻瀆罪判處死刑,但是至少當時你還可以說服陪審團或者上訴,法官的判罰至少還需要《古蘭經》文本的支持。現在任何人都能自封為行刑官了。任何人都能打著宗教的旗號隨便殺人了。我們堅定相信溫和派穆斯林的存在並且花錢僱傭這些人來對抗聖戰。我個人覺得這樣做挺不靠譜的,如果其他人認為我們是溫和穆斯林的背後金主,那麼溫和穆斯林再發表意見就沒人聽了。
主持:身患癌症令你感到意外嗎?你之前已經戒煙戒酒了,許多像你一樣的人面對此類情況的時候都會將病症歸咎於自己的習慣。那麼你在整個過程期間感到意外嗎?我所說的過程就是從發現病症到確診為四期食道癌的時期。過去半年你有沒有感到出乎意料的時候呢?你寫了整整七頁關於死亡的內容,顯然你已經想過很多了。
希:我覺得任何上了六十歲的人寫回憶錄的時候都要面對死亡。所以我覺得我有必要滿足讀者的需求。我並不覺得目前的情況有多麼意外。癌症是很常見的。我並沒有空耗時間質問「為什麼是我?」因為宇宙沒那個閑工夫回答我,甚至都不會說一句「憑什麼不能是你?」對於與我年齡相仿並且此前長期保有像我一樣的生活習慣的人群來說,患癌簡直不出所料。唯一令我感興趣的就是抗癌領域居然有這麼多直到不久前才剛剛研發出來的新療法。這些療法都是才華卓著的人們費盡心力搞出來的成果。能夠藉此機會結交幾位這樣的人物是我的榮幸與幸運。
主持:我們都從親友那裡聽說過有些醫生很不體貼,與病人交流的時候出口無忌。我記得《華盛頓郵報》的一位記者告訴過我——他已經不在了——檢測之後醫生給他打電話,當頭就是一句:「你猜怎樣?你碰上大C了!」我簡直不相信真有人膽敢這麼說話。
希:(笑)這麼說是挺粗俗的。
主持:那麼你為診療你的醫生們打幾分呢?他們有沒有為你提供抗癌勝利的希望呢?
希:他們給我的希望不算太小。除非我主動發問,否則他們不會向我透露我的存活幾率。一開始我下決心不問他們。不過後來我逐漸意識到這條信息對於安排後事很有用。我總還要為愛人與子女考慮一下。從實際角度出發我很樂意獲得估測結果。他們倒是不太喜歡我這麼問他們,因為他們其實也不太清楚。目前他們是這麼跟我說的:假如找來一千個與我同齡、與我體質相近且性別相同的人,那麼其中五百人活不到明年的今天,剩下的人當中又有一半能繼續多活一整年,這些人當中又有相當一部分能多活好幾年。這個估測結果是國家健康研究所的一位高級研究員告訴我的,他們沒辦法說得更精確了。
主持:你對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反應呢?我們來到你家,希望與你交談,你知道我們對你的故事感興趣,而你的故事也不少。你對我們的來訪感到意外嗎?
希:有點意外。我想你們的興趣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我對於宗教的看法。很多人都問過我,癌症有沒有改變我對於永生與超自然的看法。我說我實在看不出來為什麼癌症就應當具有這麼奇怪的效果。我從不認為我的宗教立場值得深究。我在人生當中花費了很多時間來確定救贖並不存在,來生並不存在,主管人間一切事務的大老闆並不存在。如果說因為我的食道里長了個瘤子,所以我就理應重塑三觀,那隻能說明癌症影響到了我的智力。否則的話癌症與觀念轉變之間並沒有邏輯聯繫。我很喜歡參與這方面的辯論。
甚至就連那些為我祈禱希望我康復的好人們身上也存在著某種食屍鬼一般的瘮人氣質。因為他們不僅為了我的康復而祈禱,也為了我能及時與宗教實現和解而祈禱。於是我提出了一項交換條件。我認為世俗主義者也應當來到醫院裡,找到彌留之際的極端宗教信徒,對他們說:「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要不然在最後幾天里嘗試一下身為自由人的生活怎麼樣?你肯定會感覺好很多的。現在放棄他們給你灌輸的那些胡話還不算晚。體驗一下自主思考的快感吧。不要在恐懼當中生活,不要用神話傳說來敷衍自己。」我認為他們的反應肯定不會太熱情。當然我們也不會這麼做。但是他們卻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有權對我們這麼做。我本人對於這種做法倒是不算反感,因為送上門來的辯論我肯定求之不得。我想作為一名公眾人物我的地位並不算高,因此人們對我的興趣應當主要源自我對宗教的看法。
主持:你認為在現階段繼續仇恨別人是個好主意嗎?
希:仇恨是不可避免的。真正的問題在於如何對仇恨善加利用。我之所以反感基督教,原因之一就在於基督教將愛當成了強制性的義務。,以至於很多基督徒不得不採取虛偽態度,假裝去愛那些其實並不愛的人。此外基督教還要求我們一面愛上帝一面怕上帝。認為某人無法忍受是完全正常的心態,比方說亨利.基辛格就是這種人。仇恨如同酒精,既是良仆又是惡主。我對於基辛格抱有冰冷的仇恨與鄙視。我對於他的仇恨並沒有浪費我多少時間,而是幫助我看穿了他籠罩在自己身上的煙霧,看穿了他用來自我保護的虛假名聲。這份仇恨並沒有令我心神不安,並不會令我晚上失眠,並不能讓我滿腹苦澀,但是我也不能假裝我們兩個僅僅是政見相悖而已。我相信邪惡確實存在於人世間,有時還會幻化成人形。我認為在評價基辛格的時候我沒有任何義務採取模稜兩可的態度。
主持:那麼你改變了對於特蕾莎修女的看法了嗎?
希:有什麼可改變的?我從來都不恨她,因為她太可憐了。但是我十分厭惡她造成的影響。她之所以被捧成聖人,理由是因為她關心窮人,或者用她本人的話來說就是「窮人當中的窮人」。可是我們都知道扶貧的最有效手段是什麼:女性賦權。從孟加拉到玻利維亞,這一手段屢試不爽。讓女性自行控制生殖過程,讓她們擺脫動物性的哺育周期,然後貧困水平自然就顯著下降了。特蕾莎修女終其一生都在反對計劃生育與墮胎,她將此類做法稱作謀殺。她甚至在諾貝爾獎獲獎儀式上聲稱墮胎「威脅到了世界和平」。這實在是愚不可及的屁話。這樣的態度以及被別人捧起來的聖徒地位是我厭惡她的主要原因。
她嘴上說自己關心窮人當中的窮人,但是她結交的都是些富人當中的富人。例如儲貸危機的始作俑者查爾斯.基汀,她接受過基汀的贓款饋贈,基汀東窗事發後她卻拒絕退錢。她還接受過海地獨裁者讓-克洛德.杜瓦利埃的捐款,此人向來將窮人視作豬狗,但是特蕾莎修女卻祝福了他。特蕾莎修女的一生是反動倒退的一生。在我批判她之前從沒有任何人說過她的一句壞話。我在書中提出了五六條針對她的直接指控。全世界的新聞媒體——包括宗教媒體在內——全都看過我的書,至今沒人能挑出毛病來。假如我的批評只有一半是真的,那依然意味著對於她的現行看法全都是錯的。但是我已經習慣了主流輿論對她的讚揚。人們需要完全徹底的幻覺來安慰自己,她就是幻覺之一。
主持:那麼假如基辛格現在主動聯繫你尋求和解,你又會怎麼做呢?
希:這個假設非常有趣。不過我之所以憎惡他,原因之一就在於他不會這麼做。我在寫作批判他的書時,他甚至拒絕接受我以書面形式提出的問題,更不用說接受我的採訪了。他在接受電視訪問的時候總要與電視台約好絕不提到我的作品。好幾位製片人都向我證實過這一點。甚至他在全國記者協會露面的時候依然要求別人不得提到我的書。當然他沒理由喜歡我,但是假如我是他,至少會假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這個無名小卒希欽斯究竟是幹什麼的?別總拿他來煩我。」更重要的是,想想他被人查實的行徑都有哪些吧。想想他在越南與智利問題上的謊言,想想他在孟加拉導致了多少無謂的死亡,為的只是維護他本人以及他那個罪犯總統的面子。
與他同時期的人物,例如羅伯特.麥克納馬拉,麥克喬治與威廉.邦迪兄弟以及威廉.科爾比等人在各自的回憶錄當中或多或少都表達了悔悟之情。「我們制定了很糟糕的政策,當時我們就覺得有些不對。結果比我們想像得更糟。我們很抱歉。我們願意在此分享一些你們可能不知道的內幕情況。」這樣的自我批評言論基辛格就連一個字都沒說過。一旦有人批評他,他就會變得怒不可遏,嘴臉醜陋。套用《萬能管家》裡面吉夫斯的台詞,「先生,這樣的可能性萬中無一。」但是假如他真想見我,我絕對不會推辭的。
主持: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希:可別這麼說。還是讓我來做決定吧。
主持:(笑)你知道你剩下的時間是有限的,大約在六個月到一年之間。你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情嗎?
希:他們不會告訴你還剩多久。這是另一個他們不願被問及的問題。你可能還記得已故的眾議員斯蒂芬.塞洛斯,他和我一樣也是患上了食道癌。在臨終之前的幾年裡他身上足有四五處癌變部位,不過都控制住了。在此期間他四處旅遊,並且熱衷於人權政策與國際關係政策。後來醫生告訴他癌症失控了,他的大限到了。然後他很快就死了。這才是幾周前的事情。過去幾個月我最大的損失就是喪失了出門旅行的能力。感恩節我去了多倫多,這倒是還不算太難。然後我去了加州。再然後蒙大拿的演講活動組織者很好心地派來私人飛機把我接了過去,我也終於見到了小巨角河戰場以及美麗的國家公園。現在美國只有三個州我沒去過了。
主持:哪三個?
希:南北達科他州與內布拉斯加州。就連波多黎各我都去過了。
主持:你有葉落歸根的打算嗎?
希:這樣的想法有點感情用事。不過幾天前確實有人無意間對我說:「你就不擔心再也見不到英國了嗎?」然後我才意識到我確實擔心這一點。我無法承受死在他鄉的可能性。但是我現在回不去,最早也要等到這一輪化療結束才能動身。
主持:節目時間到了。我衷心希望幾年後還有機會再採訪你一次。
希:我也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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