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走漏消息

  野雞、兔子與其他當地野味依舊經常性地出現在登利家的餐桌上,但是到頭來我的偷獵生涯不得不畫上句號。倒不是我的絞刑師身份令我產生了顧忌——儘管我想監獄委員會如果看到他們手下的某位絞刑師因為偷獵而吃官司恐怕不會太高興——而是因為我的同夥洛菲越來越下作,已經突破了我的底線。

  當地的林地所有人肯定不會同意我的觀點,但我從來不認為自己的偷獵活動算得上犯罪行為,我也並不將自己視作小偷。我的偷獵活動只是冒險性的消遣,如果我的槍法足夠好,當天晚上還能有新鮮鳥獸下鍋。洛菲的態度則一貫更為商業化,而且辦事全無顧忌。有一回他為了進入某一片特別的林地而砸爛了掛在鐵門上的鏈鎖,本來我們只要多走兩步路就能毫不費事地繞進去了。這是他的典型做法,這樣的事情還有一大堆。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下去了,當時我們經過一輛停在地里的拖拉機,他從拖拉機上把電池卸了下來。

  「你拿這東西幹嘛?」我問道。

  他看我的神情就好像我才是腦殘一樣。「當然是拿來賣錢啊。」

  這一下我再也受不了了。偷獵的是非對錯儘管可以爭論,但是從路邊拖拉機上卸電池再怎麼說也是盜竊行為,我絕對不會把自己卷進去。

  我並不懷念林地里的偷獵活動。身為絞刑師的生活已經為我帶來了太多的冒險。我見到了一個個臭名昭著的罪犯,他們中隨便哪個的罪行都佔據過《世界新聞報》的整版篇幅。我與皮埃爾珀恩特和柯克共事,與英國最傑出的警探打交道。我走遍全國各個城市鄉鎮,旅程花費憑藉區區一個礦工的工資根本無法承擔。當特快列車穿越諾丁漢郡的鄉間,鐵路兩旁的風景從窗前不斷掠過時我心裡總感到特別暢快,而且隨著入行時間的增加我見過的鄉間美景也越來越多。我覺得我參與過的行刑次數僅次於皮埃爾珀恩特,這並不是監獄委員會的偏向,僅僅說明我運氣好。擔任行刑助理的邀請會以輪流順序向名單上的每個人依次發放,無論赦免令是否下達。因此很可能一個人接了好幾趟差事掙了好幾筆錢,另一個人卻趕上赦免。我入行後開頭的確不大順利,但那之後幾乎每一樁差事都能板上釘釘。

  隨著入行時間的增加我也越發自信起來,我知道我的見習期已經結束了,只要我不捅大婁子,想在名單上呆多久都行。我甚至還有可能成為首席行刑官,儘管這個可能有些沒譜。自然,干多了以後這一行就喪失了其原有的神秘感,但是它依然令我著迷——並對我的安全造成威脅。法醫、典獄長以及看守們都向我們提過大量建議,叫我們小心死囚臨刑前的可能舉動。但是他們誰也不敢保證當行刑室的屋門打開時究竟會發生什麼。一切都取決於我們,不管出了什麼事都要由我們來應付。

  瑞戴爾與高爾處刑之後僅僅過了6天我就再次與皮埃爾珀恩特會合了。這次的受刑者是索莫塞特的一位年輕工人,他殘忍地謀殺了一名少女。

  謀殺發生在布里奇沃特,受害人名叫莉莉.帕默爾,時年26歲。她原本應當安安全全地呆在精神病院里,結果卻被人活活打死了。她由於精神問題早就上了收容名單,但是整整等了三年精神病院也沒有騰出能容納她的空餘床位。

  莉莉短暫一生中最不幸的一夜是這樣開始的。她在晚上8點到西街上散步,碰上了一個人。說她認識雷納德.阿特維爾這話有點過於誇張了,她與這位24歲的煤氣工人僅僅見過一次面,當時他在電影院里給她讓座。那天晚上兩人彼此結識,阿特維爾請她出去喝酒。兩人來到了「馬與馬童」酒館,當地一位名叫戴維的農夫看到兩人一起喝酒,兩人的神態都很安靜清醒。

  他們在酒館裡呆了一個半小時,農夫戴維看著他們在9點半離開了酒館。戴維是最後一個看到活著的莉莉的證人,同時很湊巧也是12個小時後第一個發現她的屍體的人,這種事的概率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第二天早上,戴維離開家前往農場,結果發現田地角落的灌木叢上掛著幾片正在隨風飛舞的衣服。他走過去想仔細看看,結果就發現了那姑娘血肉模糊的屍體。她全身赤裸,僅僅穿著鞋襪。有幾件衣服扔在地上,還有幾件被人撕成碎片隨風飛到了灌木叢中。她已經死了好幾個小時了。

  與此同時,阿特維爾還不知道一位證人的證詞將會塔塔送上絞架,他正在努力裝出一副正常的樣子。當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來到煤氣公司上班,莉莉的屍體被人發現幾個小時以後警察就來到公司里把他帶走了。

  阿特維爾在索莫塞特的威爾斯巡迴法庭受審,他的辯護律師面對著滴水不漏的指控(其中包括被告本人的口供)做出了他唯一能做的辯護:被告精神失常,應被判無罪,

  在證人席上,阿特維爾可憐兮兮地試圖將自己施暴殺人的部分責任轉嫁到莉莉的頭上。他說當時兩人走過一片空地,那姑娘告訴他幾個小時前她與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他聲稱自己僅僅親了她一到兩次,當她脫光衣服躺在地上時,他想到剛才她說的話,於是改了主意,不想和她進行性交了。他剛剛叫停,那姑娘就尖叫起來,用各種髒話辱罵他竟敢白白將自己領到空地里卻什麼都不做。

  阿特維爾以平靜而毫無起伏的聲音描述了自己如何將莉莉活活打死的過程。「我生氣了,就用拳頭打她,可能打在了嘴巴或鼻子上。我想我打了她好幾下,然後又掐住了她的脖子。接下來我只記得自己不住腳地踢她。」

  阿特維爾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然後我才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你做了什麼?」他的律師問道。

  阿特維爾的聲音即便在寂靜無聲的法庭里也細不可聞。「我把她殺了。」

  陪審團僅僅花了6分鐘就作出了有罪判決。審理此案的奧利弗法官聲稱這是他印象里最可怖的謀殺案。阿特維爾沒有反應。

  瑞戴爾與高爾處刑之後僅僅過了6天我就再次與皮埃爾珀恩特會合了。這次的受刑者是索莫塞特的一位年輕工人,他殘忍地謀殺了一名少女。

  謀殺發生在布里奇沃特,受害人名叫莉莉.帕默爾,時年26歲。她原本應當安安全全地呆在精神病院里,結果卻被人活活打死了。她由於精神問題早就上了收容名單,但是整整等了三年精神病院也沒有騰出能容納她的空餘床位。

  莉莉短暫一生中最不幸的一夜是這樣開始的。她在晚上8點到西街上散步,碰上了一個人。說她認識雷納德.阿特維爾這話有點過於誇張了,她與這位24歲的煤氣工人僅僅見過一次面,當時他在電影院里給她讓座。那天晚上兩人彼此結識,阿特維爾請她出去喝酒。兩人來到了「馬與馬童」酒館,當地一位名叫戴維的農夫看到兩人一起喝酒,兩人的神態都很安靜清醒。

  他們在酒館裡呆了一個半小時,農夫戴維看著他們在9點半離開了酒館。戴維是最後一個看到活著的莉莉的證人,同時很湊巧也是12個小時後第一個發現她的屍體的人,這種事的概率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第二天早上,戴維離開家前往農場,結果發現田地角落的灌木叢上掛著幾片正在隨風飛舞的衣服。他走過去想仔細看看,結果就發現了那姑娘血肉模糊的屍體。她全身赤裸,僅僅穿著鞋襪。有幾件衣服扔在地上,還有幾件被人撕成碎片隨風飛到了灌木叢中。她已經死了好幾個小時了。

  與此同時,阿特維爾還不知道一位證人的證詞將會塔塔送上絞架,他正在努力裝出一副正常的樣子。當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來到煤氣公司上班,莉莉的屍體被人發現幾個小時以後警察就來到公司里把他帶走了。

  阿特維爾在索莫塞特的威爾斯巡迴法庭受審,他的辯護律師面對著滴水不漏的指控(其中包括被告本人的口供)做出了他唯一能做的辯護:被告精神失常,應被判無罪,

  在證人席上,阿特維爾可憐兮兮地試圖將自己施暴殺人的部分責任轉嫁到莉莉的頭上。他說當時兩人走過一片空地,那姑娘告訴他幾個小時前她與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他聲稱自己僅僅親了她一到兩次,當她脫光衣服躺在地上時,他想到剛才她說的話,於是改了主意,不想和她進行性交了。他剛剛叫停,那姑娘就尖叫起來,用各種髒話辱罵他竟敢白白將自己領到空地里卻什麼都不做。

  阿特維爾以平靜而毫無起伏的聲音描述了自己如何將莉莉活活打死的過程。「我生氣了,就用拳頭打她,可能打在了嘴巴或鼻子上。我想我打了她好幾下,然後又掐住了她的脖子。接下來我只記得自己不住腳地踢她。」

  阿特維爾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然後我才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你做了什麼?」他的律師問道。

  阿特維爾的聲音即便在寂靜無聲的法庭里也細不可聞。「我把她殺了。」

  陪審團僅僅花了6分鐘就作出了有罪判決。審理此案的奧利弗法官聲稱這是他印象里最可怖的謀殺案。阿特維爾沒有反應。

  絞刑預定於7月13號周四早晨。關押阿特維爾的布里斯托監獄的典獄長在判決同一周給我發來了通知信,當時我正在福克斯頓度假。直到周六晚上回家以後我才發現這封信,此時距離行刑只有5天了。於是我趕緊發電報表示接受預約。

  皮埃爾珀恩特與我此時已經成為了合作無間的團隊。但是每一次行刑都能豐富我的經驗。比方說阿特維爾行刑這次就令我對行刑招待工作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在溫徹斯特高爾與瑞戴爾行刑期間我們由於茶點問題鬧出了大亂子,不過諷刺的是現在我們又和布里斯托監獄的接待人員閑談起來。皮埃爾珀恩特就我們曾經吃過的幾頓不甚令人滿意的飯菜大發牢騷。

  「這事很難辦的。」接待人員為自己的同行辯解道。「他們的確給我們發錢供你們吃飯——你猜多少錢?」

  「不知道。」我們回答道。

  「一人八個便士!你們從來到走就全靠這筆錢!」

  「八個便士!」我難以置信地叫道。

  「就是啊。這裡面包括一頓晚飯和一頓早飯。為了接待你們倆我一共領到了一個先令四個便士。」

  「太少了吧。」我一邊說一邊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皮埃爾珀恩特,他什麼也沒說。

  「我們也就是儘力而已,不過今天晚上你們怕是沒法吃得太講究了。」

  「我知道。不過我們也吃不了多少……我來點沙拉就行。」

  「恐怕我們這裡沒有沙拉。」這位接待人員完全沒有聽出來我的笑話。

  「別擔心這個。」我寬洪大度地說道,假裝沒看見皮埃爾珀恩特在一旁惡狠狠的眼神。

  那天早上我們兩人的狀態特別好。阿特維爾一點麻煩也沒鬧出來,處刑速度極快。我永遠無法忘記下落坑另一邊的副警長直直地盯著下落坑中繃緊絞索的死屍、滿臉難以置信的神情。布里斯托這邊很少執行死刑,他也肯定沒想到我們會這麼快就打發掉了阿特維爾。

  我將法醫領到坑底驗屍,回到行刑室之後官方代表一行人還沒走,而且看上去很不想走。典獄長看了看皮埃爾珀恩特與我剛才站著的地方,然後說道:「實在太出色了。」

  「我同意!」典獄長附和道。他的神情似乎還有點恍惚。

  此情此景有點不太真實,如果沒有掛在我們腳下的那具死屍,眼前這一幕根本就是市政府為我們召開的表彰大會。

  「多謝誇獎。」皮埃爾珀恩特答道。典獄長最後還是走出了行刑室,副警長最後不可思議地看了下落坑中頭罩蒙頭的死屍一眼,也趕緊跟了上去。

  這番誇獎的口氣著實不小。儘管我必須承認自己多少也覺得挺沾光。這還是第一次絞刑師小圈子之外的人對我新學來的技藝表示認可。十分諷刺地是,沒過多久我就陷入了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境地。半個諾丁漢郡,絕大部分曼斯菲爾德伍德豪斯以及我所有的朋友都將知道我新學來的本事。消息馬上就要透露出去了。

  在當時整個諾丁漢郡只有三個人知道我是絞刑師。喬伊絲是其中一個。另外一位是當地警長,他要監督我在官方文件上簽字。第三個人就是舍伍德煤礦的經理喬克.瑞德。到頭來我總免不了與瑞德先生攤牌。但是我實在想不出來他對於我擔任絞刑師這件事會作何反應,因此我一直拖著不跟他說。到最後我實在拖不下去了。當時上面提出了提高產量的計劃,需要進行大量電焊工作,而行刑預約恰好在這時候到了。有人想到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主意:假如把運送煤炭的管道稍微加粗一點產煤量就會增加。幾次試驗之後,我們發現每根管子上都可以額外焊上6英寸金屬,這會大大提升運煤量。礦上一共有八九百根管子,我們每周大約能加工35根。這件工作成了當時的頭等大事,全體電焊工都收到了加班費。就在這時,牛皮紙信封又來了。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我還在盡量試圖避免與瑞德先生正面接觸。首先我試著與我的直接領導,工程主管比爾.道森談話。「我想請幾天假,比爾。」我說。

  「你整什麼呢?」他叫道。「現在這時候你請哪門子假?」

  「不好意思,我不能說。」

  「你病啦?」

  「沒有的事——只是不能說就是了。」

  他一頭霧水地看了我半天,然後說道:「那你自己跟瑞德說去吧,這些管子可是他急著要的。」

  這一來我就別無選擇了,只能去見瑞德。我十分清楚,如果我不說實話,他絕對不會准假。我有些緊張,但是強行把緊張感壓了下去。第二天我特意早早上班,為的是能在開工之前與他談話。

  喬克.瑞德是個身量中等的蘇格蘭人,長得很敦實,面色紅潤。他頂著一頭紅棕色的大背頭,總是衣著整潔。他的脾氣很差,經常大發雷霆。之前我們在討論管道改造計劃時他劈頭蓋臉地訓斥了礦上的鐵匠與另一名電焊工,因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態度消極。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二位一頓痛批,還把他們趕出了辦公室。這一幕實在令人印象深刻。瑞德先生是礦上的老大,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怎麼著,登利?」他乾脆地問道。

  「下周我想請幾天假。比爾說我得直接來找你。」

  「你請假幹什麼?」他的聲音有點不高興了。

  「我有點事要處理……」我開始張口了。

  「那我的管子怎麼辦?」他打斷了我的話。

  「我想我的事情會比管子更重要一點。我要去伯明翰絞死一個人。」

  「我操!」他大叫一聲,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滿臉驚駭的神情,過了一會兒他才問道:「你肯定嗎?」

  「是的,我很肯定,」我笑了。

  「你他媽幹這種事到底為了什麼?」他問道。

  「我不想故意搞壞自己的名聲,不過我對這種事的確很感興趣。」

  他看上去有些發懵。「這事有別人知道嗎?」

  「在礦上沒有,你要是能不跟別人說就太好了,我可是簽過保密條例的。」

  「那你什麼時候動身?」

  「周二周三。行刑前一天我就得趕到伯明翰監獄,周三上午我們動手。」

  他琢磨了一會兒,問道:「周三上午幾點?」

  「9點整,怎麼了?」

  「那你能不能趕回來上下午班?這批管子我急著用呢。」

  自從這次之後,我向瑞德請假就再沒遇到過麻煩。他也一直為我保密。我的副業從來沒有在礦上得到泄露。

  不幸地是,有些原本應當像瑞德先生一樣謹慎的人沒能管住自己的嘴。事情的起因是監獄委員會決定與我保持電話聯繫。阿特維爾行刑導致了一點焦慮情緒,因為他們在行刑前9天就來信通知我,但是由於我在度假,直到處刑周的周一他們才收到我的回復,此時距離行刑僅僅還剩3天。如此令人不舒服的緊迫局面很明顯導致了一番討論:要是那次我沒有接受預約,他們就有麻煩了。

  行刑結束後我去領錢,結果一位監獄獄警強留住了我。「你家沒安電話是吧,登利先生?」他問道。

  「沒有。」

  「那你怎麼不裝一台呢?」

  「排隊名單都排出三年去了!」我說。

  「要不然你跟電話局的人說一下吧。就說你這部電話很重要,需要儘快裝上。告訴他們為什麼並且要求他們保密。」

  「我要不要把監獄委員會抬出來?」我詢問道。

  「沒錯,告訴他們監獄委員會希望你裝一部電話。」

  我遵循了他的建議。我給電話局經理去信,說我是一名助理行刑師,監獄委員會希望我裝一部電話。我還尤其強調了保密的重要性。

  郵局方面——手裡積壓著長達三年的等待清單——僅僅花了四天就給我把電話裝上了。

  當時我正在礦上,兩名技師就來到了我家。他們先看了看屋子的布局,然後告訴喬伊絲說這塊地皮是煤礦董事會的產業,必須先徵得礦洞經理的許可才能樹立電話線桿。於是他們就動身去了礦上。第二天線桿與電話機都裝好了,這二位也一走了之,留下了身後一大片爛攤子。他們居然知道我是絞刑師,到了礦上之後就告訴了經理的秘書吉米.林登。林登又告訴了別人……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浪後面又一浪。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都沒有意識到究竟出了什麼事。我上的是下午班與晚班,在礦上誰也沒跟我說過一個字,我也一直沒有到鎮上去。到了周六晚上,我在溫熱的夏夜風中信步來到了鎮上的公牛酒館,渾然不知在過去一周的絕大部分時間裡我都是公牛酒館以及許多其他地方的第一號談資。

  我走進酒館,點了一杯啤酒,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儘管事後想來,我當時一定是昏昏沉沉的,才沒有注意到周圍氣氛有多麼古怪。我端著酒杯走到我的幾位朋友的桌子前面:比爾.鮑爾,阿爾伯特.菲舍以及維爾福.德比。我們幾個人每周六都會碰頭玩骨牌,有時工作日的晚上要是有空也會玩。比爾開了一家肉鋪,阿爾伯特開了一家油漆行,手下有十五六個人,維爾福則是一家農機公司的經理。

  「晚上好。」我走到桌旁點點頭,他們為我預留了一個空位。

  「晚上好希德。」他們友好地笑道。

  我們閑聊了一會兒。然後維爾福冷不防地怪笑著看了我一眼,「我說,你下個禮拜要弔死誰啊?」

  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停住了,整整一秒鐘說不出話來,然後脫口而出:「你他媽說什麼哪?」

  「我們說什麼你清楚。」維爾福一句話就頂了回來。「我們全都聽說了。」

  他們的確全都聽說了。實際上,整個酒館,礦上的所有人以及半個鎮子都聽說了,多虧了郵局那兩個大嘴巴技師。

  那天晚上十分詭異,我注意到酒館裡的所有人只要覺得我正在看另一邊就會不住地偷偷打量我。我起身買酒時,只要走過別人身邊,所有的交談都會戛然而止,等我走過去之後才會繼續。我那幾個朋友絲毫沒有反感我的意思,恰恰相反。比利聽我講述如何申請、面試與獲得指派的情節時臉上一直掛著近乎諂媚的神色,維爾福則一個勁地說「幹得漂亮」。

  他們幾個全都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更多細節,但是那天晚上我在人來人往的酒館裡實在不敢多說話。在以後的其他場合我的確向他們多說了幾句,尤其是比爾.鮑爾,因為他娶了我的一位表妹。但是我一直牢記著皮埃爾珀恩特的教導,從來都只是儘可能地泛泛而談,而且絕對不提及任何特定案件。他們想知道行刑期間都會發生什麼,監獄裡面是什麼樣子,我認不認識皮埃爾珀恩特,他是什麼樣的人,等等。我還記得向比爾解釋實際行刑只需幾秒鐘就會結束時他一臉的難以置信。「這不可能!怎麼會有這麼快呢?」

  還有許多我以前並不熟的人也一下子成了我的朋友,竭力想從我嘴裡套話出來,尤其是在重大案件上了報紙頭條的時候。這種時候他們就會請我喝酒,而我也來者不拒。接著各種稀奇古怪不著邊際的問題都會冒出來。

  「幹得怎麼樣?」

  「沒出問題。」

  「他叫喚了沒有?」

  「沒有。」

  「那他掙扎了嗎?」

  「沒有,進行得很利索。」

  標準答案:一切都進行得很利索。跟這些人不能說官話,「行刑過程進行得十分順利」之類的措辭不能用在這裡。接下來他們還會詢問許多問題,而我也將一一予以拒絕回答,有時語氣客氣一些,有時則生硬一些。他們一定覺得我這人不太好說話,甚至有點乖戾。但是事實上我巴不得找個人把肚子里的話全都說出來,可是我不敢。

  這條消息傳播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遠,實在令我驚訝。接下來的幾周里,我走在街上總難免被人盯著看,甚至有一次我來到曼斯菲爾德的一家酒館裡都有人知道我的事。人們口耳相傳,很快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想看看我,或者更準確的說伸長了脖子想看看絞刑師。我很有點當明星的感覺。

  我本人最喜歡的一段詳細對話發生在礦上的兩位工人之間,一位是我的哥們兒,另一位是個名叫萊斯.羅伊的高級焊工,和我不熟。

  「你聽說了希德.登利的事情沒有?」

  「他怎麼了?」

  「他是個絞刑師!」

  「就他還絞刑師?」羅伊笑罵道。「他連牆紙都掛不上牆!」

  「我跟你說是真的!」

  「有些人就好聽風就是雨。」羅伊揶揄道。

  「他不是度假回來之後立刻又請了兩天假嗎?」

  「這事我倒是知道。」

  「因為他要去布里斯托絞死人。」

  「老天!」這回羅伊臉上的表情終於變得精彩了一些。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公牛酒館的熟客們就習慣了與絞刑師在一起廝混。除非我一連好幾天沒來,而且其他地區恰好有絞刑,否則他們基本上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一般情況下這些行刑都沒我什麼事,但是當我走進酒館時人們還是會不約而同地閉嘴。我走到吧台前買啤酒時屋子裡真是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當然他們總是忍不住開玩笑。「維爾福今天晚上去哪兒了?」

  「他和絞刑師玩骨牌去了。」

  「他可別問該誰『吊』牌!」

  酒館老闆有一個最喜歡的笑話。「希德來了,給他騰地方,你們幾個別老從這兒『掛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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