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故我讀(上)
金聖嘆先生評點《水滸傳》時曾言:此書開篇並未寫一個英雄好漢,倒是先寫了......
一部大書七十回,將寫一百八人也。乃開書未寫一百八人......
先看《水滸傳》第一回是怎麼個說法:
且說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只好刺槍使棒,最是踢得好腳氣毬,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毬。後來發跡,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只在東京城裡城外幫閑。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閑人,招納四方干隔澇漢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而先寫高俅者。
個么,作者為什麼要先寫高俅而非好漢們呢?
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是亂自下生也;
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
亂自下生,不可訓也,作者之所必避也;
其實想想也很簡單,《水滸》是一個一百零八個好漢們聚到一起起義反抗的故事。他們反抗什麼?是那一個個不把百姓當人看欺殺奸掠,把國家當自己手上的玩意兒肆意糟蹋的爛官,是那個讓百姓苦不堪言、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的暴政。他們為什麼要起義?官逼民反,民豈能不反?
所以,錯是錯在那些控制了朝廷政治的位於社會上層的爛官呀。這是根源所在,自然是要先寫他們咯!這也才能反映出社會的弊病所在,這樣的小說才叫小說嘛!
亂自上作,不可長也,作者之所深懼也。
一部大書七十回,而開書先寫高俅,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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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們讀《水滸》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上文第一划線處)呢?或者說,有沒有一點覺得奇怪呢?
這看起來很簡單嘛,你都說很簡單了,這有什麼好想的呢?
在寫英雄好漢前,介紹一下他們所處的社會背景不是很正常嗎?
這重要嗎?我關注的重點的是英雄好漢,這種細枝末節的地方就忽略掉吧!我覺得它一點也不重要啊!
回答這個問題是很簡單,可是想到提這個問題怕是沒那麼簡單吧!
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駕,無有太子,傳位濮安懿王允讓之子,太宗皇帝的孫,立帝號曰英宗。在位四年,傳位與太子神宗。神宗在位一十八年,傳位與太子哲宗。那時天下盡皆太平,四方無事。
而且介紹社會背景就一定要說高俅嗎?說到上面這一段內容也夠了呀!
對呀,只是你覺得它不重要。它就真的不重要了嗎?
那金聖嘆先生又為何敏銳地抓住這點不放呢?
嗚呼!我們總是習慣性地去忽視我們所看到的一些文字,只是因為這些文字太過普通,普通到我們覺得它們一點不重要,它們是廢話,它們的存在只是為了湊滿字數。
就像現在正在漫無心思,甚至不耐煩地往下翻動我所寫的文字一樣。
你在試圖去尋找那些自己感興趣的點,在那之前你並不願意多花時間去關注,或者說靜下心來讀一讀我所寫的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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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讓我說一個與我們經歷過的高考有關的例子吧!
以下引自
為什麼學地理?工作了有用么? - 圖森破的tsp 的回答 - 知乎24次贊同;
高考最後一天,我想寫一寫地理 - 知乎專欄10次贊同
特地翻了那本《上海高考試題評析》,上面說「試題的命制要加強學生的地理思維:從對提供的材料的描述、理解開始(進行觀察你手上有什麼線索);再對材料進行分析(比如,為什麼商業中心在這裡?什麼區位條件造成的?);最後對材料進行歸納、評價或者探索材料背後的本質(比如,城市化對社會有什麼影響?漁場在這裡分布的合理性?)每道大題,尤其是人文地理,都是依據「觀察、分析、評價」來設問的。這是一種正常且合理的思維過程。
先觀察眼前看到的現象,再分析促使這個現象發生的原因,從what到why。這是出卷人對我們思維的善意引導,這也符合一個正常人思維的思考邏輯。
只不過,當時忙著做題的我們,還是把側重點放在怎麼去答對題、拿到分,沒有心思注意這個善意引導,即便是我們有幸意識到了每道大題都出奇一致地有著——從描述地圖到分析成因,這樣的邏輯順序,我們恐怕也是很難有閑暇去考慮:不會都是巧合吧?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是出卷人刻意為之的嗎?那他又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當時我們一定都在心說:要是這12分能全拿就好了,為什麼這個2分題在前、那個4分題在後和我有什麼關係?這是我需要考慮的嗎?除非我是神經病,我才會這麼考慮!
可是,如果我是出題人,一定會出一道開放性大題,就給一張圖,地圖也好、氣溫降水分布、地形地貌、等高線圖都無所謂。只有一張圖,要求就是——利用這張圖,按照合理的邏輯順序,綜合所學過的一些知識點,出一道包含至少四小問的大題。
讓學生自己去有意識地培養自己的思維,而且完全撒開了大腦的思維空間,腦洞可以隨意開。這樣也是間接地對教師的要求提升了很多,促進了課堂教學與教育的良性循環,豈不美哉?不過,最重要的,是把應試考卷與思維訓練結合到一起了吧!
純粹隨口一說哈哈哈~
你可能會說,高考都已經過去了,我說的這些什麼觀察描述分析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我就再以在我們身邊、比較接地氣的鬥地主為例吧!
我們在決定選擇叫不叫地主時,是不是先觀察自己的牌是否好到自己有資本去當地主,有把握贏了農民?在出牌的回合里,我們是不是會分析農民需要什麼牌?地主不吃什麼牌?當地主還剩最後五張時,是三帶倆,還是單牌加炸子?還是巴拉巴拉?在一局結束後,我們也會評價總結自己上一局出牌精彩與敗筆的地方?看吧,連人人都會打的鬥地主都需要這樣的思路,還有什麼事情在做的時候用不到這樣的思維與邏輯呢?
現在不用參加高考了,那些卷子自然也就不用做了,可有時候還是會懷念那段時光,除了爛大街的校園青春生活,還有就是通過做題培養自己解決問題的思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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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似乎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們不應該不重視那些看似沒那麼重要的、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現象,我們應該要改正過去的錯誤思維,不僅要觀察,還要去多想一想為什麼會是這樣。
可是,我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錯誤思維呢?既然觀察與分析這麼重要,我們為什麼還要忽視它們的重要性呢?僅僅是沒有意識到嗎?還是有一部分人可能已經有所意識,只不過不確定它們究竟有多重要,是不是重要到需要我去花費足夠大的精力去動腦子思考?不確定思考付出的辛苦與代價和它所能帶來的回報究竟哪個大。
可是這樣的辛苦也太累了,代價也太大了吧!而且它究竟能帶給我多大的回報呢?
人們總是會傾向於少一些勞累,總是會為自己的懶惰去找一些借口。
可是。假如身邊的人都有觀察現象問原因的思維習慣,都認為這其實很重要,那麼我們也會不免受此影響,覺得它真的很重要吧!
我想說,恐怕這就是所謂的社會認同原理——在判斷何謂正確時,我們會根據別人的意見行事。
舉一個大家都經歷過的例子吧!
同桌A與B在做練習題,假設A即將被老師抽到回答問題。
A:這題我不會哎,你選什麼?
B:C吧。
A:好,我也選C!
在不知道正確答案時,我們總是會傾向於採納與模仿對方所做出的選擇與行為,彷彿自己做對了一樣。因為在我們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們:跟別人一樣總不會吃虧,要錯也不會是我一個人錯!
讓我們再回到我們正在討論的話題上。
幸運的是,大多數人都沒有動腦子去思考——他們眼前的現象之所以發生的原因。你看,大家都沒有選擇在這上面耗費本就不多的精力,那我也應該這樣做才對。發現了嗎?我們成功地為自己的懶惰找到了「合理」的借口,社會認同原理讓我們的懶惰更站得住腳、更挺得直腰板了。
但是。當我們審視到大多數人都沒有動腦子思考的反應時,我們很容易忽視一點微妙而重要的事實;而這一點,美國著名社會心理學家羅伯特曾在自己的著作《影響力》一書中明確指出:
其他人有可能也在尋找社會證據。尤其是在局面模糊不清的時候,人人都傾向於觀察別人在做什麼,這會導致一種叫做「多元無知」的有趣現象。
人人都不願讓自己累著,都不願做第一個動腦子的人,所以人人都暗暗告訴自己:
會有別人先站出來,用他們自己的行動來證明這確實很重要。到那時,我一定會受他們的積極影響,而且他們人越多,我就越能被說服,越會克服懶惰,越認為這樣的方法雖然累但對我思維的好處會更大;
不過趁著他們現在還沒有什麼行動時,趁現在看來還不是很重要的時候,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再這麼懶惰那麼一丟丟啦~
更何況,假如只有我一人先這麼做了,光我一個人這麼累這麼辛苦,其他人都躺在沙發上啃雞腿,我豈不是「虧」大了嗎?這一點也不公平。
可是,正如羅伯特先生所說:「其他人恐怕也正在尋找社會證據。」
因為人人都想著會有別人先去動腦子思考,結果人人都沒有這樣,人人都會得出判斷——既然沒人在乎,那就應該沒什麼問題。於是人人都在原地「葛優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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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可以得出結論:
不要草率地去對待那些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文字了,靜下心來慢慢去讀,去想想為什麼要這麼寫?換一種方式或者直接刪了它可以嗎?往往大智慧就藏在這些看似可以刪掉的文字里。
可能你還是會這麼覺得:這樣要一直思考地去讀書未免太累了。
可是讀書本來就很辛苦啊!獲得知識本來就不是唾手可得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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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狄公系列時,曾有一回單獨寫了一位宰相,姓裴名炎:
懷忠心迎禍亂之鋒 站陣營守君臣之道 - 知乎專欄
近日我重讀史書。發現在《新唐書·卷一百一十七·列傳第四十二》 與《舊唐書·卷八十七·列傳第三十七》的首段這麼介紹他的生平:
裴炎,字子隆,絳州聞喜人。寬厚,寡言笑,有奇節......每遇休假,諸生多出遊,炎獨不廢業。歲余,有司將薦舉,辭以學未篤而止。在館垂十載,尤曉《春秋左氏傳》及《漢書》。
那麼,這一段看似普通、不重要的文字,我們讀史書的時候如果忽視不讀會有影響嗎?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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