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志》會員通訊試讀之五:我從不設想你是不幸的

本文是發佈於二〇一七年一月五日的《博物志》通訊。作者是《博物志》的主播之一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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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本篇通訊的正文:

十一月末在日本東京都美術館看了「梵高與高更——現實與想像展」,給了我不小的驚喜。梵高和高更相愛相殺的故事在他們死後的一百年里一直為大眾津津樂道。但是把他們的交集整理出來做成合展,這估計還是第一次。(婉瑩按:本次展覽的全部展品清單和展覽平面圖可以在這裡下載。)

日本人偏愛印象派(雖說前述兩人之後都脫離了印象派),兩個頂級大師的聯名效應更是動員了很多看客。我排了三十分鐘隊才進入展廳。不知道梵高看到這個景象會不會有些欣慰,畢竟當時的他那麼嚮往東方的日本。

展陳本身並沒有太多可圈可點之處,穩妥的按時間年代順序展示了兩個人的代表作品,也清晰的表現了他們的風格的轉變。但是,通過一些作品與作品之間的對比,以及中間兩人書信內容的穿插,使得整個展變成了一個起承轉折的完整的故事,轉一圈,彷彿看了一場有關兩人的電影。

眾所周知,梵高和高更都是起步很晚的畫家。梵高先在弟弟提奧所在的國際藝術品交易公司實習了幾年,最終卻被辭退。很多人不知道,梵高一直關心人間疾苦,在經歷了短暫的教職生涯後,又考取了牧師證,滿懷希望向處於生活底層的礦工們傳教。但世事不遂人意,試用期過後,他沒有得到教堂的續約。作為一個中產家庭的長子,為家族蒙羞的念頭深深困擾著年輕卻不得志的梵高,在將近一年的渾渾噩噩後,梵高終於被提奧說服了——二十七歲的他決心以畫為生。那一年是一八八零年,高更三十六歲,離他辭掉股票經紀人立志成為畫家的一九八五年還有五年。

第一章「The Making of the Two Father of Modern Art」里,展出的是梵高和高更的早期畫作,數量不多,為世人所知的更少。曾經的梵高,是想成為像米勒一樣的田園畫家的。他畫農民、畫礦工,畫底層人民的生活,用的是昏暗的大地色調,尤其喜愛深褐色,跟之後他的那些成名作大相徑庭。我想,除了個性中的成分,對於一個剛剛在畫壇起步的鄉村小伙兒來說,取材於自己最常接觸的勞動階級,是一個更為容易把握的主題吧。

在度過了幾年田園生活後,梵高決定離開紐南去巴黎與弟弟同住。這一轉變下,直接受影響的是繪畫風格,也促成了結識高更的契機。那個時候,梵高應該不會想到這個人會如何改變自己的生活吧。

在巴黎的日子,對梵高來說充滿了刺激和新鮮感。由於提奧工作的關係,印象派進入了他的視野。梵高曾經把自己的畫作賣不出去歸咎於提奧的營銷工作做得不夠。提奧抱怨,知道大眾現在在追捧印象派嗎?你的那些暗色系畫作根本沒有人有興趣。

於是梵高開始嘗試去理解印象派,即使曾經稱印象派「激烈、不完整、描寫拙劣、色彩失調,令人失望透頂」,但他也隱約感受到自己理解上的狹隘。當時的梵高迷戀日本浮世繪風格的雕版作品,而浮世繪大膽的色彩運用又和印象派有異曲同工之妙。梵高開始創作色彩明快的風景和靜物,但仍然不喜歡印象派過於細碎的筆觸。慢慢地,他研究出了一套自己的風格,既有當時印象派的特徵,又帶有強烈的個人印記。

這些風格的轉變,在第二章「Modernization, New influences and Artistic Friends」的作品裡表現得十分明顯。比如,剛剛到達巴黎時所畫的自畫像還有強烈的紐南風格,但半年後的另一副自畫像則有了豐富鮮明的色彩。

圖左:梵高,《叼煙斗的自畫像》,1886 年

圖右:梵高,《自畫像》,1887 年

而此時的高更,遠離了巴黎的喧囂,來到了樸素的田園地區——布列塔尼來尋找靈感。雖然剛剛在畫壇起步,但得益於超強的人格魅力和社交能力,以及在繪畫上的天賦,高更在當時的藝術家聚集地布列塔尼地區已經有了些許聲望。

這一時期,他創作了《愛神樹林的水磨坊邊洗澡》,描繪了一群布列塔尼少年們在河邊洗澡的樣子,充滿了田園式的安寧和祥和。說來也巧,當時的提奧敏銳地察覺了高更的才華,自己花錢購入了幾幅畫,其中就包括這幅列塔尼少年沐浴圖。很快,提奧成功地將這幅畫以四百五十布朗賣出。高更很開心,他甚至給被自己丟在巴黎的妻子寫信:「我的畫開始賣錢了,如果有足夠的錢,我想永遠呆在這裡。」為了生計,高更委託提奧成為自己畫作的代理人。至此,他與梵高兄弟的聯繫開始密切起來。

看過一些文章說,開始梵高並沒有對高更表現出太多的熱情,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對繪畫有更系統的理解,梵高看到了高更的價值。他們在一次畫展上相談甚歡之餘,內向的梵高被高更的冷靜和落落大方所吸引,並真誠地稱讚他的畫極富詩意。梵高對提奧說過,我只是從眼前的世界裡獲得靈感,而高更的畫像是從想像力里飛出來的。

面對繪畫時,可以說梵高很多時候像個謙虛的孩子,一直在學習、在汲取,試圖不斷擴大和提高自己,而跟高更的每一次交流都讓他收穫頗豐。不知不覺中,梵高對高更的感情變得複雜,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尊敬、仰慕還是迷戀了吧。

為了節省生活經費,梵高離開提奧搬到了南法的小鎮阿爾勒,並試圖在那裡建立「南方畫家自治體」。異想天開的他急切地希望高更可以過來同住,以便共同創作。說來也巧,在賣出了一副畫之後,高更的畫再無人問津,窘迫的生活迫使他再次回到了巴黎。在梵高几封熱情洋溢的來信邀請和提奧的物質補償之下,猶豫了幾次的高更終於決定南下。

從梵高寫給提奧的信里可以看出,此時的他簡直要開心得飛起來。「我剛剛花十四法郎買了一張梳妝台,不用說,已經付好了錢。請把這十四法郎通過匯票給我寄來吧。我沒有多想就買下了這件傢具,因為我想做好準備,以免高更提早過來…既然他不會馬上過來,我就更有理由努力把一切安排妥當,在他到來之時做好迎接他的準備。」

一八八八年十月末,梵高終於等來了高更。

第三章「Pont-Aven, Arles and Working Together in Arles」重點表現了梵高和高更的共同生活。我感覺那時的梵高,幾乎每天都活在欣喜的震顫中吧。他們滔滔不絕地聊天,一起去郊外寫生,高更給梵高指導,兩人甚至互相交換了彼此的自畫像。

不久,高更便在和梵高的一次外出後,完成了名作《阿爾勒的葡萄酒豐收(人類的苦難)》。猩紅的葡萄堆前,坐著一位陷入沉思面容猶豫的布列塔尼少女,現實和想像交匯,充滿了力量和情感。

梵高,《豐收》,1888 年

高更,《阿爾勒的葡萄酒豐收》,1888 年

梵高對高更的畫讚賞交加,「高更真的是一個有趣的人,我再次確信跟他在一起我可以完成更多的事情……高更鼓勵我運用想像力,充滿想像力的作品確實會蒙上一層更為神秘的色彩」,並立馬提筆跟提奧寫信表達這些激動的情感。

在共同生活的第五周,梵高著手畫了兩幅日後被眾人各種「意淫」的作品《文森特?梵高的椅子》和《高更的椅子》。兩幅無人的椅子,勾勒出了自己和高更的形象。梵高的椅子樸素簡陋,上面放著自己最愛的煙斗。高更的椅子是更為舒適的扶手椅,他在椅子上畫上了一隻燃燒的蠟燭和兩本書。那裡有一個知性的高更,微弱地溫暖著兩人的共同生活,然而火光搖搖欲墜,蠟燭也終將要燃燒至盡。

梵高,《高更的椅子》,1888 年

蜜月期過後,因為兩人性格和想法上的差異導致的裂痕越來越大,梵高起伏激烈的情緒更是讓高更窒息。他曾明確對提奧說,「我們的理念簡直是相反的,他(高更)喜歡的東西很多都是我厭惡的。」

他們確實是不一樣的。高更一直在強調自我感受,他希望自己的畫能讓世人感到原始的神性。而梵高,堅信繪畫的目的是慰籍,慰籍那些需要溫暖的人們。

梵高其實已經察覺到高更對自己的厭煩,預感到他要走了。高更是一個為了靜心畫畫可以拋妻棄子的人啊,當然不會被一無所有的梵高所羈絆。那種無力挽回和患得患失的感覺,使得本來精神就不安定的梵高陷入了一陣癲狂。終於在聖誕節的前夕,在和高更的一次爭吵後,放生了震驚世人的割耳事件……我知道,當善良的人陷入無法自拔的痛苦時,只能靠傷害自己才能找到情緒的出口。但在旁人看來,那時的梵高只是一個不得志的瘋子。

梵高入院的第二天,高更決絕地離開了阿爾勒。兩個月的共同生活就此結束。

相逢成陌路,自此不識君。至死,梵高和高更再沒見過。

高更離開後,瘋癲症反反覆復地折磨著梵高,但沒有停止過他的繪畫。最後的日子裡,越來越多的場景和色彩出現在他的想像里:一個多星的夜晚,基督是藍色的,天使是混雜的檸檬黃色…他就這樣畫了幾百幅畫,幾乎沒有停歇。

「如果我使自己重新以全部精力從事繪畫的話,多麼好啊,但是我總是要發瘋的。對於我說來,二者全都一樣」。

一八九零年的盛夏,梵高在一片麥田結束了自己三十七年的生命。高更得知這個消息後致信提奧:「我很惋惜,但我並不同情,我早知道這一天會來臨的。」

展覽的最後一部分「Gauguin in Tahiti」展出了在梵高去世後的十多年裡,高更在大溪地的創作。和梵高一樣,高更並不享受繁華的都市生活。由於童年在秘魯生活,他對異國風情有著別樣的執著,一生都在尋求理想中不受現代污染的 、原始的凈土,最終他抵達大溪地。這是更高創作的集大成期,簡單而又粗重的色塊,把他強烈的原始情感和炙烈的主觀感受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一部分只有六幅畫,看到最後一幅的時候,我終於還是淚目了。一九零一年,梵高死後的第十一年,高更死前的第二年,他也創作了一副和椅子有關的作品——《扶手椅上的向日葵》。畫面的中心,是一隻有扶手的木椅,就像當年他在梵高的那所黃房子里坐過的那隻一樣,而椅子上,畫著梵高曾經熱愛的向日葵。椅子彷彿擁抱著向日葵,特別特別美好。

高更,《扶手椅上的向日葵》,1901 年

p.s.:

親愛的梵高先生,又到冬天啦。我是討厭冬天的,寒冷的天氣總讓我的壞情緒無限放大。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你說過的話——這裡的冰雪很美,田野里仍然銀裝素裹,我完成了一副以城市為背景的白色冬季風景作品,另外還有兩個小的杏枝習作,儘管天氣如此寒冷,杏枝還是開花了。

梵高,《花瓶中開花的小杏枝》,1888 年

我很高興,這次能親眼看到你的《花瓶中開花的小杏枝》習作。如果說高更是拋棄了六便士去擁抱月亮的人,在我心裡你就是月亮本身,在黑夜裡努力發出微弱的光。所以,我從不設想你是不幸的。

親愛的梵高先生,衷心地握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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