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青年

支教青年

文/馬耳

在電影《蒂莫西的奇異生活》中,蒂莫西的媽媽說過:「大多數人都不能忍受任何奇異的事物。」這句話在我們當下的這個現實生活中也是成立的,而且比起電影中的西方社會要更嚴重些。

在我們這個社會的許許多多被認為奇異的事情之中,支教當然是其中的一件。大多數人提起支教,臉上都會浮現出贊同和崇敬之情,然而這隻局限於事不關已的時候,一旦支教成了自己或與自己相關的某個人即將要去做的事情時,更為複雜的猶疑就浮現出來了。

因此當支教青年,這些選擇了去進行支教的青年們,當他們被看成多多少少有些奇異的青年們時,就不會顯得有多奇怪了。

幾年前,當我初次選擇了支教這項活動的時候,也正是這些奇異青年中的一個。我選擇了支教,是因為那時在我看來,所有其他的事情都在一瞬間變得寡然無味了,我急切地需要找到一個地方,能夠醫治城市給我帶來的厭惡。

是的,在那個時候,一股噁心的感覺在我的體內瀰漫、生長、膨脹,這種感覺生長起來,最後寄生在了城市這個寄體上。城市成了一個怪物,它張著大口,向我噴吐著火和霧,使我離得它遠遠的,哪怕是我曾經最喜歡的桂林也是這樣。

支教無疑是醫治這種城市病的最有效的藥方了。它能使人在不費吹灰之力間完成了時空的轉換,從一個高樓林立的地方,來到一個荒野縱橫的地方。我還記得第一次支教的時候,在C城的一家酒店裡,我們參加完了支教啟動儀式,登上了從C城開往支教地的大巴。那個夜晚,我們在大巴上度過,一路上都被黑暗籠罩著,那是我從沒見過的沉沉的黑夜,屬於異域的黑夜。在一篇小說里,我寫道:

車在不停行駛,他感覺到它周身的顫抖。他被包容在它體內,如同它的胃囊,在消化一塊堅硬的食物,一些劇烈的顛簸常常讓他噁心欲吐。車燈像一把光刀,不時割出一塊塊千瘡百孔的施工工地,張開一個個巨口般的深坑,又轉瞬即逝地在他們身後合攏。在經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時,他聽見空氣在耳邊發出怪叫,如同塞壬女妖,它披著黑色長髮,將他包裹進自己的身體之中,用這持久而尖銳的聲響折磨他。他緊緊地倚著窗戶,瞪視著窗外的沉沉黑暗。每隔一段距離,隧道牆壁上就會出現一個低矮的水泥洞,深深地向前蔓延,從中恍然可以看見隧道的另一邊,同這邊也是一樣的暗黑而不可測。他想著是否有人會從這些洞中走過,甚至把這洞作為自己棲身的處所。但是直到隧道的盡頭,他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無數人影只是被裝在過往的車輛中,風一樣地開走了,沒有一個停下來,走下車廂,走進那些漆黑的水泥洞中。

這便是一個身患城市病的青年在支教最初期的心理寫照,哪怕異域再如這黑暗般深不可測,他也會一往無前地朝前駛去,並不是因為他英勇無比,而是因為他深知自己不可救藥。那樣病入膏肓的青年在那樣的時刻,便會像個落水鬼一樣,抓住任何一個可以抓住的東西,奮力地爬上去。我便是那樣一個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任由自己向著暗黑無界的異域漂去的支教青年。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支教青年都是像我一樣的,這便是我與他們感到疏隔的地方,這讓我覺得自己是異類中的異類。只不過,成為一個支教青年,最大的好處就是幾乎沒有任何人對你表示懷疑,每一個支教青年都有自己的過去,然而任何人都不會去對這些進行追問。追問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呢?他們不都是身處異鄉的人嗎?一個異鄉人有什麼必要知道另一個異鄉人的過去呢?他們所需要做的是共同來面對眼前這個異鄉。

於是,在支教青年中,隨處可見的是異乎尋常的熱情,就像宗教信徒一樣,每個人都有一種即將得到救贖的感覺,正是這種感覺支撐著他們在陌生而又艱苦的異域堅持下來,拯救他人,同時也拯救自己。

就是這樣的一群人,按照正常的標準來衡量,他們是病態的,應該得到救治的一群人,而到了異鄉里,他們卻成了救治他人的人。這種救治他人的衝動激勵著他們,有時會使他們做出飛蛾撲火的行為。2010年夏季,我參加了一個支教集訓,在一群熱烈的支教青年中,我見到了一個來自東北的男孩,他有著東北人常有的高大體型,步伐穩定,做任何事情的姿態都一絲不苟,只有偶然流露出的拘謹才會顯出他的年輕。他積極地參加各種活動,但並不是最活躍的一個,而他過於高大的體型也使他顯得比旁人更加孤獨一些。唯一奪人耳目的時刻是在集訓結束的晚宴上,在眾人的拖拉與躲避中,他脫穎而起,上前表演了一段東北快板,引得一片喝彩。但也僅此而已,從我挑剔的眼光中,我並沒有看到他有別的不同尋常的地方。

在分配去向的那天,我得知我被單獨分到了一個小支教點,通過負責人的描述,我明確地知道這是一個任務異常繁重的支教點,我退縮了,最後決定退出這次支教。

在和那些支教青年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走在從餐館前往賓館的路上,那時眾人們都沉浸在興奮的情緒中,只有我遊離於這股情緒之外。既然已經決定退出了,那麼就和這個集團形同陌人了。那一段路走得有些不自在,我一路上不斷地游移,不確定應該處在哪個位置,既不想同他們親近又不願刻意地疏遠他們,於是我像個彈珠玩具里的小鋼球般四處輾轉著。在某一刻,我走到東北男孩身邊時,他抬起厚實的手掌,搭在我肩上,說:

「不去也挺好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這時,我才體會到他超越年齡的成熟與寬容。對我來說,那只是短暫的一小段時間的不自在而已,所有其他人都沒把這當作一回事,只有他對我說了唯一的一句寬慰話。

後來,我知道,他和我一樣被分配到了一個單獨的小支教點,在那裡,他幹得挺好,大支教點的夥伴們有時過去看他,但他忙得沒時間去大支教點。我知道,在那樣的小支教點,往往是會比大支教點要忙碌、操勞得多的。他們還說,他給自己買了一把理髮的推子,有空的時候就給自己理髮。我眼前浮現出他的頭髮的樣子,像豪豬一樣筆直的剛發,這樣的頭髮令我羨慕,它們清爽、利落,當然也沒辦法留長,總要不斷地理,理成平頭。我記起在集訓的時候,他也是理著平頭,穿著迷彩服、運動鞋,看起來像個軍人,其實還只是個孩子。

最後一次知道他的消息是他出事的時候:一場乙肝在村子裡流傳開來,許多老鄉得了病,他也不幸染上了,已經進了醫院,大家正在為他捐款。一些細節透露出來:他住在一間由鐵皮搭建的簡易房子里,一下雨就四處漏電,一天有六七節課,從早忙到晚,還要自己做午晚和晚飯,就是這樣,他也特別負責,還抽時間給差生補課。也許,正是過度透支身體使他染上了疾病吧,否則,一個那麼壯實的東北人,說病了就病了……

到後來,我就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的病怎麼樣了,也許好了,也許還在病中。自從病後,群里就再也沒有談論他的消息,事實上,我想,群里的那些支教青年們,絕大部分人應該都已經離開了支教地,回到他們熟悉的城市生活中了吧。我唯一確定的是,他們還會時不時地回憶起他們的支教生活。事情就是這樣,那些支教青年們,他們大多數都像是我的那位不知名的東北兄弟,在城市裡得了病,然後被一種莫名的瘋狂驅使著,跑到了一個遙遠的異鄉,去做著一件奇異古怪的,看上去完全不切實際的事情。等到他們的城市病好了,他們就離開了那個異鄉,重新回到城市中,繼續在城市中生活。他們是城市人海里不起眼的一個,但他們的身上有一個看不見的針疤,那便是那段短暫的異鄉生活在他們身上留下來的痕迹。至於那些極少數的永遠留在了異鄉的支教青年們,他們更像是坐船去了一個遠方,他們的船迷失在遠方的雲霧中,於是再也找不到他們了。即便能找到的話,那也不再是原來的他們,而是一個經過了改造的他們,經過治療了的他們,他們的體型已經發生了永久的變化,不再適應城市中的生活,只能停留在遙遠的高山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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