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領和掏糞工,哪個更容易被人工智慧取代?
2016年初的圍棋人機大戰以「阿爾法狗」的勝利告終,這一結果使人們再次陷入對人工智慧(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熱切討論中。實際上以半個世紀前的達特茅斯會議為濫觴,人類的「人工智慧情結」就從未消失過。作者爬梳發展過程中的起伏,在回答機器是否會替代人類的問題時,清醒地發現我們的敵人並非人工智慧本身,而是力圖加深不平等的新技術應用。因而,想依靠人工智慧而建立理想國並非坦途,這其間包含著人們對新技術的認識、應用和以此作為革命武器對自身戰場的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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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胡梭
編輯 | 屐鬆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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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我坐在北京的某個咖啡廳里,在趕一篇關於框架問題的論文。坐在我隔壁桌的,是兩個年輕海歸,正在興緻勃勃地謀劃虛擬現實創業;在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梳著油頭的男生,在給他的女朋友推薦庫茲韋爾的《奇點臨近》。你能想像當時的那種氛圍嗎?阿爾法狗戰勝李世石,好傢夥,真是大新聞!北京的所有文藝青年和學術青年們都在開始討論AI了。那段時間,我至少接到了三個電話,來問什麼是中文屋論證……當時真是各種奇談怪論都有,那位油頭男生斬釘截鐵地說:「2045年AI將會超越人類,超級智能的時代就要到來了。」他的女朋友機械地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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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將近5個小時的比拼,谷歌圍棋人工智慧AlphaGo戰勝李世石,總比分定格在4:1,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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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很酷,但這樣的預言我們見的多了,這不是第一次。AI在歷史上三起兩落。1956年的達特茅斯會議上,集齊了明斯基、麥卡錫、紐維爾和司馬賀四點陣圖靈獎得主。後兩位帶來了一款名為「邏輯理論家」的程序,能自動證明數學定理,在當時真是個大新聞。AI站在了風口上,很多研究者一時間壯志凌雲。1957年,紐維爾和司馬賀預測:再過十年,計算機要拿象棋冠軍。然而,我們現在知道,這等了四十年……但很多投資人已等不及,於是AI在1970年代陷入了第一次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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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會議原址:達特茅斯樓,現在談起人工智慧的起源,公認是1956年的達特茅斯會議。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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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AI迎來第二春。日本制定了野心勃勃的第五代計算機研製計劃,投入1000億日元,集中全國最尖端的電子技術科研力量,不眠不休地搞AI大躍進。據說,當時東京的地鐵上如果有一個啃著麵包、睡眼惺忪的年輕人,多半是研發五代機的。雖然這麼拼了,但最終仍未擺脫失敗的命運,以悲劇寫入了教科書。之後1990年代的互聯網革命,就跟日本人沒什麼關係了。
十五年過去後的2006年,韓丁和寒春的侄子欣頓發起了一場革命——不過這不是社會主義革命,而是一場技術革命。他在人工神經網路默默耕耘幾十年之後,提出了基於多層神經網路的深度學習,引爆最近十年來的AI新浪潮。這一次可謂乾貨滿滿,模式識別、語音識別、自然語言處理,全面開花,基本可以實現了日本五代機的宏偉構想了。百度首席科學家吳恩達說,人工智慧現在一年的成果要大於過去幾十年。更關鍵的是,根據湯森路透上的數據,華人已經在AI研究領域佔據了半壁江山。希望我們這一次不要押錯了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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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欣頓(Geoffrey Hilton)跟中國還有些關係的話,那就是他是中國人的老朋友,著名馬克思主義者韓丁和寒春的侄子。他首次提出了「深度信念網路」的概念,並給多層神經網路相關的學習方法賦予了一個新名詞–「深度學習」。圖片來源:網路。
機器真能取代人類?
還在人工智慧學家們野心勃勃地幻想未來的時候,有一個伯克利的現象學家德雷福斯,寫了一本反潮流的書,叫《計算機不能做什麼?》。他在書中證明,計算機無法應對知識表徵的語境依賴問題,強人工智慧的幻想不過是新時代的鍊金術。這些批判深深地觸怒了紐維爾和司馬賀,以至於當他們說起他的時候,仍然抑制不住地咬牙切齒。但回過頭看,德雷福斯的批判大體是對的,紐維爾和司馬賀的符號AI因為無法完全模擬外部世界的情境變化,已成明日黃花——後來的一些AI專家(比如MIT的布魯克斯)也在德雷福斯(包括他所解釋的海德格爾和梅洛-龐蒂)的影響下,搞起了所謂的海德格爾式AI,這是後話。
不僅德雷福斯,包括塞爾、彭羅斯等人都批判了強人工智慧的觀念,他們都認為:數字計算機無法完全模擬人類的心智過程。現在基於圖靈機模型的計算機架構只是一個形式系統,也就是說,它可以根據特定的定義明確的規則,來對某種物理標記(比如圖靈機中的紙袋、電子計算機中的電子比特)進行有效的機械操作,最終在有限步驟之內獲得一個期待的計算結果。比如,下棋就具有一套非常明確的規則,整個下棋過程也可以在有效的步驟內完成。因此,整個下棋過程就是可以用圖靈機模型來模擬的,無論下棋規則如何複雜,只有機器具有足夠的計算能力和足夠巧妙的演算法,它都可以被計算機所模擬。在這個意義上,阿爾法狗戰勝人類,從哲學上看並不是一項多麼具有突破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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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靈機是由數學家阿蘭·麥席森·圖靈提出的一種抽象計算模型,即將人們使用紙筆進行數學運算的過程進行抽象,由一個虛擬的機器替代人們進行數學運算。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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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類的心智過程比下棋過程要複雜得多,它涉及到了直覺、意識和生命過程這樣難以用計算機模擬的現象。即便是那些單純的表徵內容,也通常因為其情境性特徵,而無法清晰地定義它們的形式規則,從而也難以被計算機完全模擬和執行。比如自然語言中總是有一些例外規則,無論是傳統的基於邏輯規則的方法,還是現在的基於概率的方法,對於複雜的句子都無能為力。計算機所能取代的主要是那些高度形式化的工作。比如,記者的一些簡單的信息採集、整理和簡單寫稿的工作,不涉及文學性的修辭,只是處理一些語法規則簡單,語境相對獨立的句子,這些工作就可以被人工智慧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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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聯社與Automated Insights(AI)公司達成合作,使用他們的Wordsmith平台自動生產財報報道的內容。美聯社編輯認為這可以釋放記者的時間與精力,利於他們寫出角度獨特、細緻入微的報道。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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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記者的採訪、調查和評論,涉及到大量的背景知識和情境,它們都無法被清晰地用邏輯句法再現,機器對於這些工作無能為力。而對於那些物質性勞動也同樣如此,比如流水線上的機械操作,也可能會被機器人取代,但像建築、環衛、園丁、護理等行業,由於在現實中面臨著無數的可變情境,在現有技術條件下,機器不可能模擬和處理所有可能的情境,機器取代人類就只是一種幻想。
因此,機器所取代的,不一定是體力勞動,大量的腦力勞動因為只是簡單的信息加工過程,反倒最可能被取代。一個掏糞工人的工作所需要的創造力,實際上要遠遠大於寫字樓里的很多白領的工作。但無論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那些高度依賴於直覺、創造力和學習的工作,都將保留下來。
但這並不意味人類的存在等級高於機器,相反,人類也是一部機器,但她是一部海德格爾意義上的被拋的機器,也就是說,人類在「在世界中存在」,她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環境,這些深深地嵌入於她所處的周圍世界中。人類的這種具身性不僅僅支撐著自己的生命,而且在非常深刻的層面上塑型了人的心智結構。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包括瓦雷拉和湯普森這樣的現象學家,一直在主張具身的人工生命是人工智慧的前提,即人工智慧必須要有一個鮮活的身體,嵌入到具體的情境之中而在歷史中演化,才能實現真正的人工智慧。但現在主流的深度學習,也僅僅是基於對大數據處理的暴力運算,跟具身人工生命的進路完全南轅北轍;以監督式學習為基礎的深度學習仍然不具備真正的創造力和學習能力,更不具備一切智能系統所應具有的目的、慾望和情感,因此強人工智慧的出現仍不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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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人工智慧觀點認為有可能製造出真正能推理(Reasoning)和解決問題(Problem_solving)的智能機器,並且,這樣的機器能將被認為是有知覺的,有自我意識的。備受關注的電影《她》講述的正是人與人工智慧相愛的科幻愛情故事。圖片來源:電影《她》海報
人類真正的敵人不是人工智慧,而另有其他?
雖然強人工智慧取代人類的觀點有炒作的嫌疑,但弱人工智慧可能帶來的大規模失業卻是現實的危險。弱人工智慧已經深深地改變了我們的社會,我們使用的搜索引擎、輸入法等互聯網產品,都涉及到了人工智慧,更不用說那些自動化工廠了。在可以預期的未來,人工智慧和機器人技術很可能會取代人類的大部分機械性的工作。
當然,那些被人工智慧取代的工作都是沒有創造性的重複,且是人類痛苦的根源。假設我們處於一個社會主義社會,充分就業就是完全不必要的,生產部門創造的價值如果適當分配,足以保障每個人的自由發展。因此,如果不考慮失業的影響,這些工作的消失反倒是件歡欣鼓舞的事。無所事事的自由是一切科學與藝術的源泉,因為只有擺脫這些必然性的事務,才能實現全面而自由的發展。
然而,我們雖然並不需要警惕人工智慧本身,卻不能不警惕人工智慧的資本主義應用。在資本主義社會,被人工智慧排擠到失業大軍中的勞動者,往往不能得到進一步的技能培訓,也缺乏過得去的福利和社會保障,而只能在極為悲慘的境地中耗盡自己的生命——當然,失業大軍的進一步增長,也可能成為炸毀資本主義的導火索。
更可能的悲慘結局是,人工智慧、基因編輯、生物醫療等新技術與資本結合在一起,造就一個跟絕大部分人隔絕的精英世界。在這樣一個世界中,富人享受著自動化帶來的一切好處,甚至可以訂製更聰明、更健康的後代,而窮人則可悲地與這些技術絕緣,被一些可憐的福利和慈善餵養著,從事著一些人工智慧無法取代的初級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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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新技術無法預期的發展未來,我們急需警惕的是人工智慧背後的手,和這隻手所加劇的不平等溝壑。圖片來源:網路
重建科學技術與左翼運動的聯盟
少一點悲觀來看,任何一種新技術在創造壓迫和剝削的同時,也同樣可能創造平等和解放的機會。因為任何一種新技術產生的時候,它都沒有完全被統治階級的政治所編碼,而具有一種兩可性:既可能通往解放,也可能通往壓迫。在不同技術路線之間,有的可能更具民主化的潛力,有的可能導向集中統治,比如互聯網架構中分散式和集中式兩種技術路線的鬥爭,就關涉到我們選擇一個民主的社會,還是一個被大公司和政府主導的未來。任何權力和資本都傾向於造就一個壟斷和集中的技術架構,從而實現對整個社會的支配。在這個意義上,技術不僅是一個社會控制的場所,也是一個階級鬥爭的場所,我們不去佔領,統治階級就會去佔領。
超人類主義者休斯(James Hughes)批判那些不成器的左翼盧德主義,too simple,sometimes na?ve!既沒有能力發起任何運動,也沒有能力創造一個新的更好的世界。在十九世紀的烏托邦社會主義者歐文、傅里葉、聖西門和貝拉米那裡,對未來的想像還帶有非常濃厚的技術因素,而馬克思也認為技術進步是新社會創立的基礎。在整整兩個世紀的時間裡,左翼和科學一直攜手並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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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德運動是19世紀英國民間對抗工業革命、反對紡織業者的一次社會運動。因為工業革命運用機器大量取代人力勞作,使人們失去工作,所以常常發生毀壞紡織機的事件。盧德主義即是指對新技術和新事物的一種盲目衝動反抗。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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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左翼的浪漫派傳統卻反對現代技術,威廉·莫里斯的田園詩似的去工業化的社會主義,吸收了一些盧德主義、靈性主義的因素,將技術和資本主義等同,後來成為波西米亞激進分子反對資本主義的靈感源泉。「一戰」以後,由於目睹了現代技術被大規模運用於人類殺戮的後果,反科技的觀念逐漸支配了西方左翼運動;到了「二戰」以後,伴隨著生態運動(全球生態運動(Ecology movement)的基礎是環境保護,是1960年代末期興起的新社會運動之一。)、反文化運動的出現,前現代、前工業的生活方式被左派們如癲似狂地鼓吹著。只有自由意志主義者、資本家們在電視廣告上狂轟濫炸般宣傳技術進步的好處。
在休斯看來,已經到了重新激活左翼的技術烏托邦想像的時候了,現代很多技術路徑的議題,完全被資本所主導,很少有左派介入其中來探討技術的發展路徑。僅僅從外圍批判技術與資本之間的共謀,這是無濟於事的,無論我們願意不願意,技術的發展都是不可逆的。它最初是由什麼動力驅動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它的演化過程中,我們怎麼去參與到技術的編碼和設計過程中,塑造它的結構和形象,管控它的應用方向。我們應該介入到各種技術策略和未來學的辯論中,去引導技術的發展。
讓我們想像這樣一個超人類社會,那些乏味、枯燥的勞作都被人工智慧所替代,我們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後從事批判。我們自由地塑造我們的身體,按照我們的希望訂製自己的後代,永遠地消除人與人之間與生俱來的各種身體和智力上的不平等。因為生命技術的進步,我們也可以健康長壽,永葆青春,甚至永生不朽。最終,我們還將移民外太空,殖民太陽系。這樣的技術神話對人人平等地享樂和永生的承諾,遠比一切空洞的政治修辭更具力量。是到了重建科技與左翼之間的鏈接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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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行全俄電氣化的海報,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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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不必然受到資產階級的支配,如果我們介入到它的設計中,它也可能轉化成為革命的武器。列寧在電氣化革命的時代,喊出了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加電氣化的口號,在這個人工智慧和生命技術革命的前夜,我們為什麼不追隨列寧:「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加超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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