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尋回屋|偷臉
1.
我是在失物尋回屋斜對面的老當鋪里遇到啞子林的。
其時我只覺得他有些不對,想著這是人家當鋪的客人,不好多問。
誰知當鋪老闆見我來了,訴苦道,「這人原該是你們店裡的生意啊,沈老闆你便將他叫去吧,他丟的東西找不著了。」
我好奇望向啞子林,他臉上覆著油彩面具,身著長衫,清瘦異常。
「你丟了什麼?」
他嘴裡發出嗚嗚呀呀的聲音,衣袖一撫變了臉,又一撫再變,皆是些曹操、聶龍之類的油彩繪面,看不見真容。
我心中猜測,不能斷定。
當鋪老闆急著把這麻煩事務交託給我,殷勤當起了啞子的翻譯。
「他啊,把他自己的臉給丟了!」
2.
老班子講,啞子唱戲——沒腔。
啞子林七歲未滿便被扔到了當時川渝最有名的戲班子滿堂紅,成了遠近聞名一出哭笑不得的事。
戰亂年代夠生不夠養,戲班子也沒少見帶著孩子來求給一口飯吃的父母。
不過這孩子不一樣,是個嘴裡吐不出詞的,估計是狠心爹娘見戲班子來往貴人多,搏一把了。
本來啞子林相貌極清秀,是個唱戲的好材。可他嗚嗚呀呀答不出話時班主便失了耐心,正想讓人給送走,這時戲班裡的林老爺子卻走出來,說自己要收這個啞子為徒。
林老爺子習的是獨門絕活——變臉,在川渝兩地很吃香,輕易不傳人。
其時門下只有一位弟子,教學時嚴鎖院門房門,防備人偷學了去。
也不知這啞子哪裡入了老爺子法眼,竟得他相中,從此便安心留在了滿堂紅學藝。
啞子說不出自己名姓,老爺子便用自己的姓給他取了個名字。
只是班裡人總是啞子啞子地叫他,時日一久無人記得老爺子給他取的何名了,只叫他「啞子林」。
3.
學變臉的通常不單學這個,還得學些噴火之類的把戲才能博得滿堂彩。
小孩子學噴火,沒個輕重最容易反燒傷了自己,說實話是個拿命換錢的手藝。
啞子林第一次見老爺子在戲台上噴起丈八火焰時,冷汗直流,可是他不敢怵。
同門師兄便一直逗他,嚇得他一晚上起了五次夜。
這個師兄便是林老爺子之前收的唯一一個弟子,叫做黎回。
為人最是沒心沒肺嬉皮笑臉,總吵著要上台掙錢去,老爺子專拿來打他的竹棍都斷不下十根了。
不過黎回除了愛捉弄啞子林之外,別的也沒虧待他。啞子林第一次準備學習噴火的時候嚇得手打顫,黎回就詳詳細細把自己學習的心得告訴了啞子林,讓他勉強少受了一點老爺子的竹棍。
黎回常常笑著跟啞子林說,過幾年我上台出了名,你就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
啞子林不服氣地拍拍胸脯,表示自己上台也一樣能賺很多錢。
黎回就笑得很討嫌,「你還沒我肩膀高能賺什麼錢啊」
4.
兩人滿上十三歲時,便逐漸在檯子上露臉了。
變臉不同其他的戲目,全場只盯著那一個人看,再有些旁的也是小兵綠葉了。
林老爺子正當紅時是「一輪月」,到了徒弟這一輩便成了「兩顆星」。
這是林老爺子還在人世時,班主少不了也得看他老人家一輩子的付出,破例給兩個人飯碗。
可是山中藏了兩隻猛虎,這山便要被吃空了。
變臉表演結束答謝看客,戲子一向是以真面孔示人,顯得技藝高超更顯誠懇。
啞子林小時候相貌便清秀,十幾歲上下更是出類拔萃。
雙人謝幕時,大半都是喊著「啞子林」「啞子林」的,打賞銅錢都像山像海一樣往他身上砸去。只有那一小半是砸給黎回。
啞子林下了台卸下妝扮,小夥計把銅錢撿在一個裹著紅紙的小筐里,堆著小山一樣高。
他隨手另拿了一個筐,將銅錢倒了一半在其中,遞在正在卸行頭的黎回面前。
老爺子最怕的就是師兄弟間起了芥蒂。可是人心隔著肚皮,防備也防備不住的。
黎回勉強笑了笑,嘴上道,「謝謝師弟。」
手卻沒接,只在筐中抓了一把錢,用帕子裹好。
「師兄值不了那麼多。」
那是黎回第一次叫啞子林「師弟」,也是最後一次。
啞子林想不起來以前的黎回是怎麼叫自己的了,斷然不是「啞子林」——黎回從來不像戲班子里其他人一樣叫他啞子。
可是那之後,黎回投了別家梨園,兩人並稱蜀地「雙星」時,偶然相見,黎回只尊稱他「林老闆」了。
5.
林老爺子七十壽誕,身體已經大不如前。
黎回自然是要專門回滿堂紅來賀壽的。
師兄弟見了面,黎回笑得很疏離。啞子林心中傷感,眼看師父不知哪天就要去見神仙,唯一一個師兄又鬧得老死不相往來。
好像七歲時看著爹娘的背影,努力想叫住他們卻只能嗚嗚呀呀的悲哀。
幾桌宴完,林老爺子便要攆人。戲班子里的人都知道老爺子是要給弟子交待身後事了,魚貫而出。
老爺子坐在堂上,師兄弟跪在堂下。
兩人如今在外面都是遠近聞名的名角,在師父這兒卻從沒動過其他念頭。從小這麼跪著,長大也是跪著。
林老爺子猛咳了一陣,擺擺手示意不要管他。
良久嘆了口氣,顫巍巍開口,「今天跟你們兩個說的,本來要跟我進棺材。不過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在我手裡不交託出去終歸不安心。只是這是個邪物,我就這麼說,你們聽。我也不說第二遍,你們聽不聽得懂也就隨緣了。」
6.
啞子林想起自己的臉如何丟的,便激憤異常。
他的臉並不是平白無故丟了去,是被師兄黎回偷走的。
這便是林老爺子七十歲當天跟他們師兄弟說的「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了。
變臉,以油彩繪製數張,一一展示在觀眾面前,講究的是一個「快」字。
不知是祖上哪一輩人才輩出,也是兩人同台嫌沒有新花樣,琢磨出「偷臉」的把戲來。
起初只是偷另一人的油彩繪面,觀眾噓聲起——他們只以為是兩人做了同樣一張臉,不明白這是更厲害的一個花樣。
兩個先輩不死心,有一日,他們竟於大庭廣眾之下,再次表演了「偷臉」的把戲。只是這一次不是偷的油彩繪面,而是偷的真正的臉。
他們追求進境,卻不料師父知道兩人研究出這樣邪異的把戲來大動肝火,呵斥他們從此不許再演。
觀眾仍只當他們是調換了位置,並不引以為異。
兩人聽從師父教誨,從此不再表演「偷臉」。卻在臨終之時,還是將它傳給了徒弟。
只不過歷代以來,臨終前的傳授只說一遍,能記得便罷,大部分是連聽都聽不懂的。等到下一輩時又渾淪傳下去,所以後輩竟少人習得「偷臉」之術了。
當日師父傳授時,啞子林雖聽得認真,卻也沒有細想。一是一輩一輩傳下來訣竅本來就已經不齊全了,二是歷代師父都教訓弟子不能用這邪異的術法,只是尊重先輩,得有人知道罷了。
可他沒想到的是,黎回卻認認真真聽了,且以他的天資和領悟力,竟然補全了這「偷臉」之法。
更想不到,師兄第一次展示「偷臉」,竟然是在自己面前,竟然是用在自己身上。
7.
川中豪富最愛滿堂紅林老闆的變臉。
這日轎子又到了戲班子門口,啞子林縱然對豪富人家心中不滿,也不得不識時務。
他正收拾行頭時,門外的夥計突然叫道,「黎老闆來了!」
啞子林驚愕了一下,還是連忙開門去迎接師兄。
黎回也消瘦了些,看來行當太苦。
他臉上依然是疏離的神情,有些以前未曾見過的悲哀,讓啞子林膈應得慌。啞子林要讓小夥計端茶給師兄,卻被黎回攔住了。
兩人對坐,黎回看了一眼啞子林收拾的行裝。
忽然道「……林老闆生意紅火,招人羨慕。」
啞子林嘆了口氣,好在他本來就是個啞子,不用想著要怎麼答師兄這話。
兩人呆坐了半晌,黎回突然笑了起來,竟有些像小時候了。
他們聊起來年少時在師父棍棒下一同學藝的日子,都有些唏噓。
黎回對啞子林道,「還記不記得師父七十大壽時教我們的東西?」
啞子林那時還不知他說這話是何意,疑惑地看著師兄。
再後一秒,卻不知怎麼昏迷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安置在榻上,枕邊放了一個匣子,卻打不開。
啞子林著急道莫不是要誤了時辰,得罪了豪富人家下場可不得了。
慌慌張張爬起來,想檢查裝扮卻發現屋裡的鏡子不知道被誰拿走了。敲桌子也沒回應。
到院子里去,院子空空的。啞子林喊不出聲音,就更著急了。
拿了一根棍子去敲院中的大水缸,眼睛偶然掃過水麵,像遭霹靂。
他的臉,不見了。
8.
那之後城中突然火光衝天,戰亂又起,而啞子林已經絲毫不關心了。
他在廢墟與瓦礫中翻找黎回卻找不見,只看見豪富家的平日搭檯子的地方已經一片焦黑。
「或許腳下踩到的黑色不明物便是師兄的殘肢罷。」他這樣想著。
師兄的背叛讓啞子林非常難受,可是在其陰差陽錯慘死的現狀之下,啞子林已經不知道該不該恨他了。
悲慟後他又回去拿走了那個匣子,總覺得好像有人告訴了他打開這個匣子的密碼,可是他那時腦袋一片昏昏沉沉,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9.
啞子林把匣子放在我面前,我發現它設置的是三行字碼,由很多毫無關聯的漢字組成。
我將第一輪撥到頭,閃現某個字時好像明白了什麼。
正準備詢問啞子林時,辦事員原北推門進來,手中拿了一封信。
我接過來看了看,心下黯然,便將信遞給啞子林。
「林先生,這是當年事的知情人寫給您的,請您先看看吧。」
啞子林的油彩臉已經許久不變了,一直停在紅臉的關公。
他聽了我的話明顯一抖,手顫顫地接過信,小心翼翼展開。
才沒看幾行便清淚流下,嘴裡不停嗚嗚呀呀。
10.
滿堂紅的啞子林,一張好臉皮,一身好技藝。
川中豪富獨愛。
豪富結交軍閥,也想靠著啞子林拉關係。不管班主苦口婆心說啞子林身體微恙,只放了話請林老闆來。
卻不知,這城中另一撥人也一定要啞子林赴宴,即便是豪富不出手,他們也會幫忙出手。
因為,只有聞名川渝的啞子林到場,軍閥才會赴宴。
只有軍閥赴宴,藏在戲台下的炸藥,才有用處。
黎回是多多少少知道這件事的,其餘人只當他與啞子林師門情分早已生疏,也沒防備著他。
不料這黎老闆聽了謀劃,當下就沉了臉。
眾人見狀忙噤了口,只有一人上來以大義曉之。
黎回的臉一直黑著,很久之後才僵硬地點點頭。
「我知道。」
他拂袖而去,從此不見蹤影。
11.
啞子林嗚嗚呀呀地捶胸口,長髯關羽臉都花了。
我靜靜看著他,直等到他稍稍清醒了些,才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眼睛問道,
「在您昏迷之前,您的師兄說了什麼?」
啞子林突然怔住了,通紅的眼睛從昏昏沉沉的渾濁逐漸變得清澈起來。
我得到了答案,撥開了匣子的密碼。
裡面赫然放著一張陌生的臉。
還有一張字箋,
「若我能回來,便將臉還給你。若找不見我,只能委屈你,用我的臉了。」
11.
八歲的黎回看著七歲的啞子,聽說他是師父新收的徒弟,自己唯一的師弟。
「你叫什麼名字?」
啞子嗚嗚呀呀。
「師父師父,您看他都說不出來自己的名字,您快教他寫字,讓他把名字寫出來!」
老爺子一個棒槌就打到沒心沒肺的黎回頭上。
「沒爹要的東西,還記著原來的名字幹啥?算了,今天當了我的徒弟,就把我的姓拿去吧。你以後姓林。」
啞子嗚嗚呀呀點點頭。
「至於名字嘛……我想想……」
「師父師父,我叫黎回,師弟就叫林兩口吧!」
「小兔崽子滾一邊去!」
老人臉上的紋路都皺了起來,下午的陽光曬進小院子里,金黃一片。
師兄被師父一嚇乖乖去練噴火了,還偷偷沖自己做鬼臉。
啞子林很多年後再回想,還是覺得溫暖無比。
老爺子眉頭一展,心中拿定。
「你就叫林一心。」
那些失落的記憶逐漸浮現在啞子林的腦海中,他怎麼能忘記從前的師兄是如何叫他。
「以後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
「他叫林一心,不叫啞子!」
「密碼是你的名字,記著。」
12.
落日撒進失物尋回屋裡,照在匣子中的臉上。
閉著眼帶著笑,像極了沉睡的黎回。
林一心拿起那張臉,看了許久,嘆了口氣。變了個戲法將它藏了。
長袖在臉上一撫,再看著我們的,已經是一個沒有塗任何油彩一張乾乾淨淨的男人的臉。
只是那眼神中的凄清,卻與這臉不相搭。
他站起身來,躬身道了謝。
開門出去時,長衫在傍晚的日光中浮動。恍然間讓人回想起曾經的「蜀地雙星」。
我們三人從窗戶往外一看,雪地中空空蕩蕩,連一絲風也不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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