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流水與死之凄惶

生之流水與死之凄惶

我有個本子，從WWF來。

WWF（世界自然基金會，World Wildlife Foundation）是個非營利組織，做環境保護和野生動物保護的。從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不久，就進入中國了。這些年來，在我的印象里它一直聲名頗好。從挺早的時候，我就嚮往非非營利組織這樣的事業。長大些了知道了非營利在中國還不是個行業，只算個小圈子，對職場新人來說不是好就業選擇，這個想法就暫時擱置了。

扯遠了，說的是本子的事。

好些年前在大學的時候，我曾參加過一次WWF 的活動，發了一個本子當紀念品。那個本子是工作簿的形式，有一年的日曆，每個月的開始配了一張彩色的圖片，是WWF各種活動、理念的宣傳照。有東北虎保護、江豚保護等等野生動物保護主題的活動的照片；也有地球一小時等等WWF著名的公益推廣活動的照片。

WWF很注重進校園，記得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參加過他們在校園推廣的公益活動。當然大學顯然是WWF更重要的關注點，各大學的環保社團多少都搞過地球一小時。我用這個本子記東西，寫到了出現了一張環保宣傳活動進校園活動的照片。照片里應該是某個大學的舞台，同學們用廢報紙做成時裝進行展示。

照片里的同學一看就是大學生，開心、單純、稚嫩。她們在做活動，穿著報紙做的時裝、戴著報紙做的尖頂帽子，洋溢著快樂的笑容。

可是看著這張照片，我覺得真難受啊。

因為她們還太年輕。還在學校，還在讀書，還在單純的環境里，還由父母供養。她們不知道，離開校園之後，面對的是怎樣的職場，怎樣的工作環境，怎樣的薪酬待遇，怎樣的房價，怎樣的生活成本，怎樣的慘淡現實。

一旦離開了學校，就難得再無憂無慮地笑起來。

哀民生之多艱。

從前，還是學生的我哀民生之多艱的時候，因為自己並沒有討生活，所以想的總是「別人過得真不容易」，看到的都是別人的苦。現在，我自己也工作了，也用生命討生活了，我這才知道這民生之多艱中，也包括我自己。我的生活。

我特別希望圖片中的人過得好，離開校園之後，生活沒有過於刻薄。但這不可能，在大概率上不可能，我見識了成人世界的刻薄，對新人來說。獨走的不止是農民工的進城路，還有更廣義上，社會新人的成人路。我們都在獨走，千萬數量的人在城市裡彼此穿梭，獨自穿行。

逐漸進入成人的社會生活之後，發現了以前很多看到了而看不見的東西，對世界有了新的認識視角。以前我看到，然而並不懂得。此番我能看到，就像新生兒一般發現自己原來是頭次看到，看見新的社會生活的一面。其中一個，是時間。

新年每年都有，每年都在過。對我來說，新年過了二十多個，但越晚近的新年，我才越覺得緊迫。

從另一方面來看，我知道新年只是人為劃分出的一個時間點，並沒有多大意義。各種新年祝福新年計劃也沒有用，這點微小的儀式感無法對你的日常生活有根本性的觸動。

但就算這虛假的概念也能觸動你，這人造的無用的儀式感也能觸動我。因為人長大了，就進入了衰老的旅程中。

還是小孩的時候，新年沒什麼意義，誰會想到時間流逝，生命苦短。

新年的儀式感在成年成人以後對人的意義與做小孩時大不相同，我很確信這不僅僅是、或者說不是因儀式感本身有任何的變化。是因為人長大了，時間對該個體的意義也變了。在非自發的上學、成長過程中，人是意識不到一年年過去有多緊要的n，就像在意識到人終有一死之前的小兒童，會天真地下意識以為自己會永生，會一直從一年級升到二年級，二年級到三年級，如此下去，沒有盡頭。在某個時刻，小孩會突然意識到盡頭，明白了盡頭是死亡是蒙昧狀態的終結。這一刻的「茅塞頓開」，被一些人認為是標誌著「童年終結」的節點。

從前我同意這個觀點，我自己也經歷過「茅塞頓開」，突然意識到我不會永生、永遠一年級一年級地升學，而是在盡頭有死亡的時刻。但是那不是童年的終結。因為這一刻的頓悟持續不久，日常的流水一般無盡的生活仍會蒙蔽幼童的眼。再加上生長激素的加成作用，兒童和青少年一直在成長、在發育，發育中的他們會把存在看作必然，把時間看作無盡的河流，把生命看作應許之物。

一直要到真正成年，永生的幻覺才會被現實打破。發現自己停止了生長、開始衰老，開始向著死亡走去，人才會真正終結了童年。

長大之後，時間才真有了特別的意義。生長期結束了，平台和衰老開始了，這時，時間中被人為分段的節日和其儀式才會打動人心。生長停止，人即怕死。在意識到死亡等著自己並越來越近之前，人並無所謂。

不是無畏，而是無謂。當人不明白什麼是死亡時，也就不知他人對時間流逝的緊迫感所謂何物。

時間的河流從不停止，這點沒錯；但是，在生長完成之後，在離開校園、離開無限可能性、面對面前一個可見的、有盡頭的道路之後，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能在河流中存在的只是極短極短的一段路。你我甚至還不知道，終點在哪，剩下的旅程還有多長。

但對我而言，不可以僅僅在新年這樣特殊的時間節點上體會到時間流逝，那就等同於將平素的生活當作輕浮的流水，令一個一個的日子隨意地過。我知道這一天天都是生命，都是我的生命，都是不重來的生命。若生如流水，死必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