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盡劫波兄弟無

叔公年輕時去東南亞闖蕩,結果失去音訊。爺爺一直等著他,希望能再見一面。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99 個故事

我爺爺這一生最遺憾的事情,就是到死都沒能找回他的弟弟。

爺爺的弟弟,我該叫叔公。和木訥古板、逆來順受的爺爺不一樣,叔公腦子活絡,不甘平庸和寂寞。

我們家在一個沿海小城,祖祖輩輩靠海吃海。除了海產,其他物資十分匱乏,尤其是在爺爺的青少年時期。當時小城的人,除了捕魚抓蝦,就是種一點地,人人都餓著肚子,別說保證溫飽,連勉強度日都難。

由於地理位置上十分靠近東南亞,有很多人選擇背井離鄉去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家打工。據說這些小國家的人懶惰成性,而中國人勤勞肯干,工資又遠遠低於本地人,因此十分受歡迎,工作機會很多。

叔公也想去,而他的父母,我的太爺爺和太奶奶窮得連路費都拿不出來。

那時候下南洋打工並不像今天這樣,可以通過正規的渠道申請。通往南邊只能走水路,而碼頭、港口和船隻更多是由個人把控,我們稱之為「蛇頭」。他們有的是黑社會,有的是官員親信,總之要想過海,除了找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因此來往一趟要價奇高。

這就是傳說中的偷渡。雖說下南洋對於小城裡的人來說無疑是一條不錯的生路,但能出得起偷渡過海費用的,已經不算是普通人家了。

爺爺老實,除了種地從未動過別的念頭。叔公卻覺得在家也是餓死,不如出去闖一闖,還有一線生機。家裡不可能拿出這麼多錢交給蛇頭,叔公也沒想過這麼走。他最初的想法是弄一條小破船,能划船就划船,不能划船就扶著船游泳,或者漂到哪算哪。

太奶奶起初百般阻撓,後來見叔公如此決絕,也只能由他去了。

游泳過去其實非常不現實:海面風雲變幻,水裡暗流涌動,坐船尚且十分危險,游泳過去根本就是拿命做賭注,賭輸的機會還接近百分之百。因此,太爺爺太奶奶借遍了所有能借的親戚朋友,一定要讓叔公坐船走。

叔公終於走了。太奶奶看遍黃曆,問遍高人,為叔公挑選了一個天氣晴朗的黃道吉日。太爺爺、太奶奶和爺爺看著那船越走越遠,消失在海平面,但誰也不肯先轉身回家。

叔公走後的幾天,爺爺天天跑到碼頭,尋找叔公搭乘的那艘船的船老大,得知所有人都安全上陸,全家人才放心下來。

頭兩年,叔公還會託人帶封信捎點錢回來。漸漸地,他的消息越來越少。太爺爺太奶奶問遍所有從南洋回來的老鄉,有的早就和叔公失去了聯絡,有的說在某地見過他,有的甚至說他已經死了。

太爺爺和太奶奶傷心欲絕,到死都在念叨叔公的名字。

後來爺爺娶妻生子,有了大伯、爸爸和姑姑三個子女,又有了我們這些孫輩,生活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衣食無憂。

爺爺沒上過一天學,為了能給叔公寫信,硬是學會了讀書寫字。搬進新家以後,爺爺奶奶住在光線最好的一間。爺爺經常坐在窗前的搖椅上,就著陽光和老花鏡讀報紙,一讀就是一整天。

爺爺說叔公如果還活著,很可能會通過報紙發啟事,因此家裡同時訂了好幾份報紙,每幾天就要收拾一次堆積如山的過期報紙,奶奶對此沒少抱怨。

如今的小城和爺爺年輕的時候相比,已經面目全非。爺爺很擔心叔公回來找不到他,沒事就回到以前住的地方轉悠。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他很久沒回去了。追問之下,爺爺才說,在那邊已經找不到任何一點他們年輕時的痕迹了:房子翻建過,小樹林砍光了,池塘也填平了蓋房子,就連故人也一個一個地離開了。那時年幼的我,第一次明白什麼是物是人非。

我漸漸長大,爺爺越來越老。

小城已是著名的僑鄉,當年很多和叔公一樣下南洋討生活的人靠著勤勞和聰慧在南洋站穩了腳跟,人到暮年紛紛回鄉尋親。

他們當中富裕一些的,為了顯擺自己衣錦還鄉,會在回鄉後訪親問友,舞龍舞獅大擺宴席;過得一般的雖沒有大排場,但聚會酒席也是有的。

爺爺時不時會收到這樣的宴席請帖,他每場都去,然而去了只是和主人家聊一會兒,向回來的老華僑打聽打聽叔公的下落。以前小城的人們背井離鄉孤苦無依,大家都很團結,拐彎抹角地都認識,卻還是沒有人能說出叔公的下落。

爺爺每次去了不吃不喝,問完放下一個紅包就走。

我常常看著那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饞得口水直流,可任人家再怎麼盛情挽留,爺爺都不肯多坐片刻。待到走遠,爺爺才跟我說,總有一天,你叔公會回來擺酒的,到時候一定讓你吃個夠。

回鄉的華僑越來越多,但身在南洋想回鄉、卻與親人失聯的更多。為此,小城政府的僑辦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幫人們尋親。

爺爺沒少往人家辦公室跑,跑到最後人家都怕了這老爺子。僑辦的人沒辦法,只能叫爺爺去領事館打聽。於是爺爺又跑遍了幾個東南亞國家的領事館,實在跑不動的時候就寫信。後來我整理爺爺的遺物,僅僅是各領事館的回信就收拾出一大箱子。

聯繫上叔公以前,爺爺有時會氣餒說,不找了不找了,只要你叔公好好地生活,找不到就算了。

我總覺得爺爺說這話很矛盾,如果不找到叔公,怎麼知道叔公是死是活,生活得好不好呢?可能爺爺也意識到了,所以即使他這麼說過,一聽到什麼線索,還是會奮不顧身去尋找。

我至今對那個炎熱的午後記憶猶新。那時候手機還沒有普及,爺爺接了一個電話以後泣不成聲。爸爸媽媽慌了神,勸了好一會兒才知道是叔公託人聯繫上了爺爺。

原來叔公一直都活得好好的。

就跟電視劇里的情節似的,當年叔公輾轉到了泰國,在清邁一家工廠里打工。老闆人很好,給的工資也可觀,叔公很珍惜這份工作。

年輕時的叔公相貌堂堂,老闆家的女兒對他一見傾心。老闆起初極力反對,後來拗不過女兒,便提了一個條件,要叔公和中國的家人斷絕關係。老闆之所以有這樣的要求,是因為他只有這一個獨生女,將來財產都是女兒女婿的。

叔公和老闆心目中的乘龍快婿實在相差太遠。如果要結婚,必須簽一份協議書,日後如果叔公和中國家人聯繫密切或有經濟往來,就會被取消繼承權。不知道叔公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錢,總之,他在協議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叔公在給爺爺的信上說,簽完協議後,他跑到海邊,對著家鄉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希望父母家人當他已經死了。

婚後的叔公入了泰國籍,改了泰國名字,陪妻子到英國讀書,和老鄉們也斷了聯繫。他和爺爺一樣沒上過一天學,後來不僅學會了讀書寫字,還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在英國也學了很多管理經驗。

再回到泰國時,叔公像是從頭到腳換了一個人,意氣風發,事事順心。漸漸地,他徹底告別從前的自己,忘記了過去的事情。

老闆留下的家業在他手裡越做越大,和老闆女兒共同養育的子女也一個個成才,有兩個兒子在政府部門擔任要職,一個兒子幫他打理生意,兩個女兒也嫁得很好。

這時叔公已經在泰國生活了將近五十年,幾乎是他三分之二個人生。

少年時的家鄉開始縈繞在他的腦海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連他的妻子也勸他放下那個協議,同意他回家鄉看看,而他卻始終邁不出那一步。

直到妻子去世,叔公把所有的生意交給子女打理,才開始尋找當年失去的親人。他唯一的線索,只有我爺爺的名字和模糊的家鄉。

找的過程並不曲折,因為爺爺早已在領事館登記備案過。很快叔公打來了第一個電話,兩位老人拿著聽筒沉默了很久,爺爺開始抽泣,然後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掛斷電話,爺爺激動地跟我們說,他的口音還是一點都沒變啊,一聽就是他!

那時候接打國際長途還不是很方便,爺爺和叔公更多是用書信交流。我記得叔公有一封信問爺爺,你們有沒有怪我?可惜那封回信我沒有機會看到,至今不知道爺爺的回答。

爺爺的身體每況愈下。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心裡只有最後一個願望,讓離家五十年的弟弟回家看看,到父母墳前說一聲。最好還能落葉歸根,一家人活著的時候天各一方,死後總是要長眠在一起的。

爸爸提出帶爺爺去泰國看看,爺爺說不想去,不想給爸爸添麻煩,更不想給叔公那邊的人添麻煩,他想等叔公回來。

我想,叔公簽的那份讓他們骨肉分離的協議,可能是爺爺心中一根拔不去的刺吧。

叔公的子女很快就知道了他尋親的事,極力反對叔公認親,甚至搬出他們去世多年的外公和那份羈絆他們父親一生的協議。也是,兩邊的境況相差太多,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在他們眼裡,我們可能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深淵吧。

「只要他過得好,在那就在那吧!」爺爺的話里包含了無限的辛酸和無奈,而他心裡分明積攢了那麼多不甘。

直到爺爺去世,叔公也沒有回來一次。據說在爺爺病重垂危時,叔公曾有一次買好機票準備登機了,最後還是被聞訊趕來的子女們生生勸回去,從此再沒動過回鄉的念頭。

無所謂了,反正爺爺也不在了。

爺爺是帶著遺憾走的,這讓我的大伯、爸爸和姑姑都很難釋懷。他們想不通,叔公回一趟家,怎麼就這麼難;而像叔公這麼自私的親人,為什麼爺爺這一生都放不下他。

家裡和叔公有關的東西都被保留下來,因為我爸爸擔心哪天叔公願意回來了,我們卻找不到可以和他相認的憑證,畢竟我們都不認識他,他也不曾見過我們。

那年爺爺剛得知叔公依然健在,並且生活無憂,就讓大伯和爸爸送他回鄉下祖墳,迫不及待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九泉之下的太爺爺太奶奶,他的弟弟找回來了,很快就可以認祖歸宗了。

根據年齡推算,叔公現在應該也不在人世了,不知道另一個世界的爺爺和叔公是否已經相見了呢?

小時候經常聽爺爺說他和他弟弟的故事,說他們兩個人怎麼去偷紅薯,怎麼抓小魚,怎麼在最困難的時候分甘同味。爺爺也教我念詩,念得最多的一首就是賀知章的《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笑問客從何處來。爺爺多麼想有問出這句話的機會。

作者黃檸檬,在職研究生

編輯 | 馬璇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裡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投稿郵箱tougao@zhenshigushijihua.com,原創首發千字300——2000元。

推薦閱讀:

《歡樂頌》:媽媽們的思維模式對子女的影響
我的外婆
家裡有個討厭的老人怎麼辦呢?
因為家人而快流淚的瞬間?
時間真的可以沖淡一切嗎?

TAG:亲情 | 偷渡 | 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