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鐵幕的另一邊:跨越千年的亞洲之光
文/寶木笑
黃袍加身的日耳曼僱傭兵首領奧多亞克輕蔑地沖著宮殿台階下的那人笑了笑,下面那人雖然氣質雍容華貴,但也只能黯然神傷地轉身離去,去迎接他凶多吉少的宿命……
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皇帝羅慕盧斯?奧古斯圖盧斯被日耳曼人廢黜,西羅馬帝國滅亡。西方在經歷了古希臘、古羅馬的輝煌之後跌入了一個異度空間。西羅馬帝國終結的不僅是它的帝國統治,還有它系統的法律、燦爛的藝術、睿智的思想,這之後一直到地理大發現的時代被歷史學家稱之為「中世紀」,這個時代從公元500年開始到1500年結束大約是一千年的光陰。中世紀的鐵幕在西方世界緩緩落下,從此史學成為「神學的婢女」,科學成為「宗教的僕人」,西方文明的光芒逐漸暗淡下去。
與此同時,在鐵幕的另一邊,從公元500年到1500年這千年之間,在遙遠的東方,亞洲正在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創造力和融合力,成為西方世界嚮往的上帝之城。斯圖亞特?戈登(Stewart Gordon)的《極簡亞洲千年史》正是描述那個千年的亞洲,這位密西根大學南亞研究中心研究員一直鍾情亞洲,也許中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觀念深深影響到了戈登,他的足跡遍及中國、土耳其、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越南等國,而且還是歷史頻道、探索頻道、迪斯尼公司與美洲女王汽船公司的顧問。說這本《極簡亞洲千年史》是一部心血之作並不為過,戈登用了6年時間,閱讀超過50本回憶錄,重構了5次篇章結構,打了13份草稿,終於給讀者呈現了中古亞洲的繁華與驚奇,告訴世人在中世紀鐵幕的另一邊,亞洲是那時的世界中心,亞洲就是那時的整個世界。
◆ 天堂:那是「神奇的東方」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吉本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寫道:「在古典文藝復興以前,西歐的蠻族陷於矇昧無知的黑暗深淵中,他們的土語帶有他們習俗的粗鄙和低劣意味。」雖然現在歷史學界很多人在給歐洲的「中世紀」翻案,說其實那個千年的歐洲並非破敗到怎樣的程度,但大量鐵一般的史實證明了「翻案風」也許僅僅出於善良或其他,只是一種邊角修補一般的補充,並不能整體上否認「中世紀」歐洲的狀況。在公元476年古羅馬帝國滅亡之前,帝國已經經受了很長時間蠻族的蹂躪,蠻族大軍過後一片殘破,古羅馬文明基本上被一掃而光。吉本感慨「頻繁的毀滅性的戰爭使西歐社會全面崩潰是不言而喻的,不僅在經濟上,而且還有文化上的。日耳曼人在劫掠的過程中,燒毀了大量的書籍和文物,古希臘哲學家的著作毀於一旦,古典學幾乎完全絕跡,這極大地阻礙了西歐古典文化的延續。」
在這樣的意義上,鐵幕一邊的歐洲對亞洲是充滿嚮往的,甚至稱其為「神奇的東方天堂」。《極簡亞洲千年史》對細節的完美還原,更讓我們有機會比對人們生活的日常,其中的強烈反差讓人感慨良多。羅馬人精美先進的浴池曾使人印象深刻,蠻族人砸毀了這一切後,當時的基督教認為人應該關注的是對上帝的崇敬而不是自身肉體的整潔,於是出現了「聖亞伯拉罕隱士50年不洗臉,不洗腳」的景象,許多修道院允許修士們一年洗兩次澡,著名的克蘭尼修道院有一條規定說,整個修道院只能有3條毛巾,國王貴族們也是如此,當時洗澡是作為一種治療手段來使用的,而且輕易不會使用,香料大受歡迎追捧,貴族們需要更濃重的香水味道來掩蓋他們身上濃重的體臭。穀物是歐洲人的主食,中世紀的貴族吃的麵包是用精製麵粉製成,下等人就只能吃一些粗糙、干黑和布滿面糠的麵包,那時候的麵包里往往混合著石磨里掉出來的石頭碎渣,所以中世紀的歐洲人到老的時候,基本上都有一口壞牙,很多人的牙磨損得都要到牙床了。
戈登的《極簡亞洲千年史》則描繪了另一番景象:當時的亞洲擁有世界上最大的五座都市,北京、德里、伊斯坦布爾等都市至今仍是重要城市,亞洲的數學家發明了「零」的概念與代數學,天文學家遠比以往更能準確追尋天上繁星,並發明了領航用的星盤,詩人與作家創作的文學作品依舊撩撥心弦,哲學家創造了至今仍影響我們的思想與法律體系。佛教與伊斯蘭教順著遍及亞洲各地的商路興起和傳布,絲綢、珍珠、香料、藥品與玻璃等貴重物品,以及米、糖這樣的尋常商品也沿著同樣的商路往來穿梭,亞洲發明了商人知之甚詳、通行於中東至中國之間的錢幣與信用制度,更創造出充實著今日世界各地博物館館藏的藝術品,那時的亞洲讓人為之驚艷。
想像著歐洲人臨終時候被磨損的牙齒和吃了一輩子的粗糙麵包,不由感慨書中對13世紀亞洲穆斯林肉排食譜的記錄:準備些許紅肉,並事先搗成泥,往肉泥里倒些水,接著準備跟肉一樣分量的蛋,放入酵母進去,還有鹽、胡椒、番紅花、小茴香、芫荽子,然後全部揉在一起,接下來把平底煎鍋放上爐子,倒新鮮的油,等油滾了就挖一湯匙的肉糜,輕輕放進滾燙的油鍋里,使之呈薄餅狀,然後再調醬汁……如果宏大敘事中的政治、經濟、軍事、科學等離我們太遠,但類似這種「下面我介紹一下紅燒肉的做法」式的回放寫法,讓《極簡亞洲千年史》全景呈現了當時的亞洲,讀之不由大呼過癮。
◆ 重構:歷史的網路化新視角
戈登在《極簡亞洲千年史》中並未按照傳統意義的歷史手法進行寫作,而是將歷史研究深深根植在作品之中,作者在整部書中一直在分析當時亞洲繁盛千年的深刻原因。戈登坦言自己大量運用了社會網路理論以及「強聯結」與「弱聯結」的作品,輔以近年對信任網路、分隔理論與緻密交流的研究,著眼於「聯繫」以及「真實個人」這兩者的社會網路理論中尋求平衡,把它們跟規模更大的趨勢與發展結合在一起。最終,戈登借用斯堪的納維亞哲學家的看法,認為最根本的人類單位並非個人本身,而是某種物品所聯繫著的兩個個人之間的關係。
這種改換人類單位的研究視角,在一定意義上成就了《極簡亞洲千年史》的學術高度,我們可以在全書中發現作者找到了描述亞洲世界中許多網路與關係的精準方式。戈登在《極簡亞洲千年史》的第一章玄奘西行部分,就開始將這種改換人類單位視角的重構展現給了讀者,戈登把觀察點放在了聯繫個人之間關係的物品之上,他論證了早在玄奘抵達伊塞克湖的幾百年以前,絲綢就已經成了中國中原地區跟長城西北的游牧民族間共通的貨幣。而最為重要的是,對草原游牧聯盟來說,穀物與絲綢能將脆弱的結盟關係維繫住,穀物讓一群人能聚在一塊兒,熬過困頓、漫長的冬日時光,游牧領袖雖然會拿貴重的絲綢去交換生活必需品,但其主要的用途還是褒獎、掌握追隨者的忠誠,饋贈絲袍的舉動,已經成為讓貴族們在強大的領袖底下表現團結的重要儀式。
戈登顯然將絲綢一類的「物」作為了編織當時亞洲社會網路的節點,這是非常精準的。《極簡亞洲千年史》融匯了諸多回憶錄中詳盡的細節,將8位人物與歷史的關聯傳達給大眾讀者,而在背後我們看到的是「物」作為「網」的節點串聯起整個亞洲的貿易和文化交流。作者寫道,當時亞洲貿易的龐大與多元影響了大亞洲世界多數的人口,熱帶香料與藥品往北來到了印度平原,西向進入中東地區,也往東抵達中國,這些藥用植物並非城市裡醫生的「發現」,而是商人帶來的。大亞洲世界不只包括商人和宮廷看重的物品,泰國海岸生產的魚醬以及普通的中國鐵鍋都成為了東南亞島嶼貿易中常見的貿易品,印度、中國與東南亞地區最普遍的食物大米則成了北方草原世界的高級食材,每一艘船、每一支商隊都帶著各式各樣的商品,從奢侈品到普通貨,他們深入東南亞的雨林、馬拉巴爾海岸後方的山丘以及斯里蘭卡的珍珠海床,直到大亞洲每一個角落,形成了一張龐大恢弘的網路。
1908年,社會學家齊美爾提出「網路」概念,社會網路的互動形式開始被研究者關注,而格蘭諾維特提出的「弱關係」理論則將社會網路分析推廣到了社會研究的各個領域。在這種意義上,戈登實際上是將《極簡亞洲千年史》作為了某種模型,他在還原當時亞洲的實際情況,目的是要推導出當時大亞洲交流的網路,拋開原有歷史縱向的慣性思維,而代之以橫向的網路化角度,是一種將歷史學和社會學進行綜合的有益嘗試。
◆ 盛開:下個千年的黑色曼陀羅
曼陀羅產自古代西域,花開艷麗,又名天使的號角,它的花語是不可預知的死亡和愛,但在佛經中,曼陀羅花是「適意」的意思,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其中的花就是曼陀羅花,藏傳佛教里有關微觀宇宙的模型也叫曼陀羅,也許在修行者看來,這種未知的死亡和愛就是一種跨越世俗的奈何橋吧。傳說黑色曼陀羅最為高貴,很像百合,花香清淡幽雅,黑色曼陀羅能夠通靈,但要用人的鮮血去灌溉,更需要人們付出自己的信念。
《極簡亞洲千年史》最讓人震撼的地方並非當時亞洲的富麗堂皇,而是當時亞洲的文明之光,貿易的繁榮和物產的豐富可以支撐一個地區或國家百年的榮耀,但要實現歷經千年不衰則就需要更高層面的光輝。在戈登看來,大亞洲世界獲益於兩種主要的信仰:伊斯蘭教與佛教,而且更重要的是無論是伊斯蘭教還是佛教,都沒有像基督教在歐洲那樣佔據主導地位,伊斯蘭教與佛教不僅要爭奪信徒,還要顧及到本土的大小信仰競爭。《極簡亞洲千年史》舉了不少例子,說明這兩個大宗教都在跟各式各樣的教派競爭,比如在印度是婆羅門教,在波斯則是瑣羅亞斯德信仰(也就是我們在金庸小說中看到的明教總部),同時還要面對東南亞與中亞當地的生殖力崇拜和祖先崇拜,以及中國的儒教與道教。這種理念的複雜交錯帶來了派系間的戰爭、宗教迫害,人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號召建立正統信仰,地區也會發生一種信仰體系壓迫另一種信仰體系的情況。然而正是這樣的宗教情況才是文明繁榮的土壤,任何試圖將人類思想大一統的行為都將反過來阻礙文明自身。
在中古亞洲信仰多源的前提下,戈登用《極簡亞洲千年史》論證了當時整個大亞洲世界持續繁榮的更為直接的推動力——一種毫無止境甚至毫不停歇的創新精神。如在政治方面,政府會在官僚制度與稅務上做試驗,他們發展通貨,為征服得來的人群制定新的法律地位,中東到中國之間的人寫出了勸告君王之書,國王們殷切盼望外交使團返抵國門,讓他們能深入了解最新的忠誠儀式或軍事組織的創新,政府也推動重大經濟發展計劃。戈登繼而論證了在科學上,至少在公元1300年以前,中東、印度與中國才是主要的發明重鎮,上百種前所未見的熱帶植物來到了宮廷,有一些被收入了醫藥典籍,像書中的伊本?西拿那樣的醫學作家都描述過這些植物,也經常應用,其他的新奇植物則為國王的餐桌增添風采,巴布爾在自己的回憶錄里還曾誇口說自己是第一個在喀布爾種出印度橙的人。數學與天文學的發展更是驚人,各地都在使用從印度傳來的數字體系,代數、包括圓錐曲線解法在內的各種幾何學,甚至是原始形式的微積分都來自印度與中東,天文台更是好幾個宮廷的特色建築,而這在同時期的歐洲是不可想像的。
人們總說黑色曼陀羅花是信仰之花,人們大膽地去相信那花中依附的精靈,更樂於為了自己的夢想獻出鮮血,擁抱未知,哪怕這未知是死亡,但這卻是人類最可寶貴的赤子之心。中世紀鐵幕的另一邊,《極簡亞洲千年史》用中古亞洲千年的輝煌闡明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唯有赤子之心不死,唯有文明之火不熄,唯有思想之光長存。
下個千年,我們期待黑色曼陀羅悄然盛開。
1990年,北京亞運會,一曲《亞洲雄風》火遍全國,無數人唱著「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我們亞洲,河像熱血流。我們亞洲,樹都根連根。我們亞洲,雲也手握手」,激動萬分,彷彿長劍在手,江山我有。但那一年,亞洲卻並不平靜,那年6月橫跨歐亞的俄羅斯發表了主權宣言,宣布脫離蘇聯,那年8月伊拉克軍隊佔領科威特,宣布科威特成為它的一個省……從此,西方加緊了對整個亞洲最重要的一輪控制,其影響一直延續至今,世界的西方中心格局沒有改變,亞洲也未完全走出近代的殖民泥沼,某種角度上,我們換到了鐵幕的另一邊。
26年過去了,人們晾涼了當年的沸騰熱血,彷彿一個個被完全治癒了的阿Q,不再去念叨什麼「四大發明」和「我先前比你闊多了」,當然也不去在乎當年在亞洲這片土地上曾經擁有過什麼。斯圖亞特?戈登的《極簡亞洲千年史》在這種意義上是一種溫暖,去溫暖這片土地上人們已然冰冷的鮮血,告訴他們腳下的土地曾經沐浴過一段跨越千年的文明之光,只是這溫暖來自一個西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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