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三十年接受自己是個女人

第10位夜談者 : 疏狂老鬼

據說我出生那天在我之前生的全是男孩，當時我爸和另一個男的坐在產房外面等，突然產房傳來信息某某床生了個女孩，我爸和那個男的相互看看。

「是你的吧。」

「不可能，肯定是你的。」

當時出生的那個嬰兒就是我，據我姥姥說我爸當時遠遠看了一眼就走了，連抱都沒抱我一下，不過我姥姥跟我爸關係一直不好，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我爸對於頭胎是女兒這事耿耿於懷絕對是真的。那天在我之後出生的全是女孩，當時等在產房外面的另一個男的肯定也要失望了。

雖然我爸骨子裡覺得沒男孩人生就不完整，但我的童年並未因此有什麼陰影，我小時候是我姥姥帶大的，她告訴唯一重男輕女的言論就是我本來有小雞雞，被大黑貓叼走了才變成女孩，這似乎在告訴我女孩就是個不完整的男孩，但以我當時的認識能力是得不出這麼複雜的結論的，我上小學前一直是個梳著大辮子喜歡穿裙子的女孩。

我爸本來在部隊里混的頗為順利，但我七歲那年他所在的部隊被裁掉了，他不想去鳥不拉屎的邊防，於是專業到看守所當了獄警，在工作安排下來之前在家無所事事的待了一年。

我想這段經歷一定對我爸打擊頗大，所以在他閑著的一年他非要跟我媽生二胎，而且一定要男孩，為此他還專門去某廟拜佛，他想用一個兒子來填補他當時巨大的失落。當然這一切都是我長大後才明白的，那一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莫名其妙的多了個弟。

那一代家長不會像現在一樣為生二胎這事跟子女反覆做思想工作，我連我媽懷孕這事都是懵懵懂懂的，現在對於她懷孕我唯一的記憶就是有一次在家裡她推了我腦袋一下，原因我忘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直記到現在。現在我自己也有孩子了，知道女人懷孕的時候心情有時候特別不好，如果是現在我會體諒她，但是那個時候我是不懂的，也不可能懂。我記這件事這麼深，也許是因為這是我因為我弟受到的第一次不公正待遇。

我弟出生以後我奶奶來帶他，我依舊跟我姥姥生活，從此我家裡一直吵吵鬧鬧直到現在才漸漸平息。我奶奶是典型的農村老太太，新中國最後一代文盲，我爸是典型的鳳凰男，誰也不能說他媽的不是，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家庭組合會有多少矛盾。我弟出生的第一年我依然跟著我姥姥生活，周末才回家，當時我肯定不會明白為什麼家裡的空氣變得那麼緊張，但確實每次回家都能感受到某種一觸即發的硝煙味。我弟剛出生特別可愛，我並不討厭他，但是我不喜歡抱他的時候被他尿一身，那個時候還沒有尿不濕。那一年我爸的工作還沒落實，我媽是醫生，工作超忙回家還得帶我弟，我奶奶這麼個攪屎棍還總沒事找事，家裡有個時時離不開人的新生兒，我上小學一年級，我姥姥管不住我，經常不寫作業。可以想像那一年我父母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但他們沒有努力化解壓力，而是往彼此身上乃至整個家庭發泄壓力。那一年我爸媽打架鬧離婚，我奶奶說離婚了他們不要我只要我弟，這是我第一次因為自己的性別受到切實的傷害。

我上二年級的時候我奶奶回老家了，不然我爸媽真過不下去了，同時我爸媽和我姥姥的關係也開始惡化，而且我跟著我姥姥確實不認真學習。結果就是我回家跟爸媽一起生活，同時轉學到了家附近的學校。

我當時是我爸託了關係才給我轉學的，我被上到了別人家的戶口上，老師問起來我爸媽的名字我得說別人，我記得當時那個「爸」是車管所的，那時候駕照都要托關係，學生家長在車管所對於學校是很重要的資源。所以我被我爸天天詢問我「爸媽」是誰，答錯了就一個巴掌糊過來。你看，那一代家長就是有本事掏心掏肺對你好，你依舊恨死了他。

轉學對於小學生絕對不是愉快的經歷，你要離開你熟悉的圈子進入到一個新環境，而那裡的每個人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圈子，想加入進去只能放低姿態，被人欺負下也無所謂。那所學校的老師非常勢利眼，學生也一樣，總之大環境很不好，我也不清楚當時是什麼讓我爸媽看上了那所學校，總之我那年壓力很大。

在這種情況下還要跟一個學步兒一起生活讓人更加一言難盡，一歲的孩子需要人陪，而我爸媽沒有那麼多時間陪，所以只能我來陪。我的業務時間就全都耗在了看我弟這件事上，而我弟也確實很纏我。我跟我爸媽一樣陷入了沒有業餘時間的無望生活里，而我爸媽顯然也沒什麼教育水平可言，對於學步兒對我造成的一切影響，他們只用一句「你是姐姐」來解釋。我爸媽沒有時間去管教我弟脫軌的行為，而且他們覺得男孩就該無法無天，而我也因為巨大的壓力行為不端，學校的老師也不喜歡我，經常把我爸媽叫去告黑狀，整個家庭又承受著巨大的的經濟壓力，當我父母因為我們兩個崩潰時，就上手招呼。有些是因為我真做錯了，更多的是他們在發泄情緒。

我整個小學時期挨了無數莫名其妙的打，因為家裡緊張的環境我開始想念我的姥姥，但這種行為更加激怒我的父母，我姥姥因為跟我父母關係不好每次見我都在我身上發泄怒火，我被她說成忘恩負義，我父母也說我忘恩負義，我惶恐極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弟是個特別淘氣的小男孩，我所有的業務時間都被用來對付他，我沒時間看漫畫，不能看自己喜歡的電視節目，暑假全部用來呆坐在樓下陪他挖沙子，他在外面打了別人我還得挨對方家長的罵。他長大點還學會了打人，最可氣的一次他跟一個小男孩追著我用石頭打，但是後來都被我媽一句「你是姐姐」蓋過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有時候會揍他，那麼大的孩子挨了揍肯定是嚎啕大哭，因此我又要挨父母一頓罵。

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真切的討厭自己的性別，我剪掉了長發，拒絕穿裙子，甚至連鏡子都不想照，也不想洗臉，我的行為也一塌糊塗，那個時候我莫名其妙的開始手淫，連續幾個小時在凳子上摩擦自己的陰部，還偷家裡的錢，拿去買美少女戰士的貼紙，還偷過同學的筆。我上課從來不聽課，只看漫畫書，我從一個害羞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了不良少女。

後來我爸可能也意識到學校的大環境確實不好，初中的時候找關係讓我上了離家特別遠的一所學校。我每天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上學，卻特別開心，因為我有理由有更多的時間不在家。

就在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試的時候我考了全年級第五名，學習成績給了我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我終於找到了能補償我性別自卑的東西。整個初高中時代我都熱衷於排名，演講，當班幹部等等一系列活動，天知道我其實本性是個多麼沉默的人。我父母對我的態度也大有改觀，這時候倒霉的就是我弟了。本來一直讓我處在他性別陰影里的他掉進了我的成績陰影里，他每天要聽幾百遍「看看你姐」，我估計他對於這句話的憎惡相當於我對「你是姐姐」的憎惡，於是我弟走上了一條不好好學習的不歸路，小學五年級有了女朋友，初中一年級開始進網吧，高中一年級開始抽煙，總之他就是你記憶中那個上課總是在睡覺下課總是在打球的高高瘦瘦的男生，可以作為很多有賊心沒賊膽女生的暗戀對象。

與此同時我也走上了一條不男不女的不歸路，那個時候我毫無形象可言，卻莫名自我感覺良好，跟自己最好的閨蜜形同拉拉，當然我是扮演男的那一方，要不是我大學找著男朋友了，估計我們就上床了。

我就這麼不男不女的上了大學，雖然大一女生大多不會打扮，但像我這麼極品的還是少見。我同宿舍的女生都很喜歡打扮，說不上漂亮，但起碼能看出來是女的。於是我很快淪為了全宿舍嘲弄的對象，不男不女的性別尷尬第一次深深的刺傷了我。就是那一年我開始發狂的減肥，每天幾乎不吃東西，餓的胃都疼，最餓的時候掉在地上的巧克力派又撿起來吃。我大學學的是自己不喜歡的專業，我想學電影，我爸死活不同意，他就是那種把控制別人人生當成愛的家長。每天學著自己不喜歡的專業我毫無激情，於是開始重操舊業，課上看小說。

大學對於很多不男不女女孩三觀最大的衝擊就是，原來男人都喜歡妖艷賤貨，像自己這樣沒有半點小女生習氣的女青年只會淪為群嘲對象。當身邊一個個女生評價最差的女孩都有了追求者後，我還在跟我的小說為伴。我雖然看上去不男不女，但還是有一顆少女心，生活終歸沒有殘忍到逼我跟閨蜜上床。

我初中暗戀過兩個男生，最開始暗戀前排一個男生，但離得太遠yy起來不方便，就開始暗戀同桌，後來同桌有女朋友了，我就開始和閨蜜拉拉。閨蜜當時暗戀一個成績不好的男生，傳說中又酷成績又差那種，我還有幸跟他坐過同桌，但一點都不來電。現在看來，不得不說閨蜜眼光比我好很多。高中我也開始暗戀我弟那種又高又瘦成績又差的男生，還偷偷往他書桌里放紙條鼓勵他好好學習，真是他娘的純真年代。大學也暗戀過，不過很快就相看兩厭，因為對方喜歡妖艷賤貨，而我是個男女莫辯的女神經。我大學時代大多數時間在迷惘的吃著垃圾食品看著小說，也有個女閨蜜，好的差點就上床了。

就是這麼個看上去無可救藥的我，在大學時期談了男朋友，還跟他結了婚生了孩子，現在辭了公務員的工作在家看兒子，我對兒子很有耐心，從沒吼過他。我講不清楚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但這就是我這個曾經重度厭女症患者現在的生活。我跟我爸媽現在的關係很好，跟我弟的關係也很好，但我跟爸媽不在一個城市生活，也不打算一起生活，但我弟被我爸媽攥的死死的，沒一點人身自由，看著周圍人根本無法與父母分開，我開始慶幸自己有個弟。

有意思的是我老公也來自二胎家庭，不過他有個姐，他是那個為了填補他爸生命遺憾而降生的兒子。但是他像我一樣不想和父母一起生活，他說他小時候被叫做二多餘，他大學以後也選擇了遠走高飛遠離父母，並說他的人生理想是有個女兒，他不想要兒子。我現在經常跟我弟聊，也跟我老公聊，我發現在「傳宗接代」這個古老枷鎖下受害者並不僅僅是女孩，我很痛苦，他們的童年也談不上幸福，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長大了，終於有能力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雖然這種能力有時候很微弱。

我曾無數次幻想有個女兒，以此對抗這個重男輕女的世界，我老公也一樣，但我們生了個兒子。奇怪的是我們誰也捨不得吼他，我想他最後治癒了我的厭女症。我現在肚子上有剖腹產的疤痕，敢在公共場合給兒子餵奶，我以此為榮，因為我是母親。面對兒子有時候我會對我弟感到愧疚，當年我對他太不寬容了，其實他也不容易。也許我跟他糾結的童年就是今天的預演，沒有他我不會懂我的兒子。我不想讓我的兒子再陷入性別的泥淖中。

我的厭女症不是沒有後遺症，比如當我公公抱著我兒子不放一臉這是他孫子的表情時，我當場暴走，我再也不讓他碰我兒子，而且堅決自己帶孩子。很多人說我有病，對，我是有病，我都這個年紀了，不想再偽裝自己的病。再比如我寫這篇日記的時候哭了。

現在我虛歲三十，全職媽媽，不節食不化妝，穿自己喜歡的寬鬆運動服，只穿運動鞋，每天抱著孩子出去曬太陽，沒有自己的時間，沒有自己的圈子，半夜起來餵奶，心情好了給老公做手抓餅，但我感覺超棒，不以自己的狀態為恥，我希望我的兒子想到自己的媽不再有那麼多陰影。我的原生家庭終於走出了壓力，我的父母沒有離婚，結婚紀念日我爸還給我媽買戒指，雖然超丑。

生命中的一切終將過去，經歷過的終將難忘，我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意識到，人終有一死，沒必要活給別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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