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的反擊

1

我今年三十,我是個傻子,我看不懂這個世界。我隨師傅住在空空山上的空空寺,我們相依為命,靠進城背屍為生。

關於背屍,需先下山進城,再翻山回村,一趟大約兩天,一天一百。我的看法是,山路不通,需此苦力。師傅的看法是,落葉歸根,渡人渡己。

近些年來,我記性愈發不好,還染上了偏執的習氣。我總愛冷不丁的問師傅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諸如,空空村的人為何要翻越空空山跑去空空城送死?村是誰的村,山是誰的山,城是誰的城?他們為何生,為何死,為何向前,為何回頭?地球到底會因何而毀滅?時光機究竟是什麼樣的雞?

但凡我發問,師傅總會擺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架子將我狠狠責罵,偶爾也會動手,極個別情況下會抄傢伙。就在剛才,他抄傢伙時一個趔趄摔倒,嗑破了頭,摔碎了牙,癱坐在地大罵自己真是老了,到動情處,不禁老淚縱橫。受此影響,我恍然間意識到他的飯量確實大不如前。

空空寺始創於師傅的師爺的師爺,也曾香火奇旺,塵緣頗佳,名噪中華大地。之後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師傅這兒,因不善經營,寺徹底沒了,只剩殘房破院。我的二十位師兄弟無一例外選都擇了下山謀生。對此,師傅常說,萬物皆有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臘月初八,師傅下山背屍,三日未歸。我去尋他,在山腳下遇見一堆殘骨和一具全屍。

我猜,這就是師傅常念叨的,劫數。

我背屍歸去,跟主家說,我師傅死了。

主家結了賬,只給一百,理由是,要是夏天就臭了,你們幹活越來越不地道。入土為安講究個良辰吉時,事關家族興旺,差一分一秒都是禍患。這責任,你擔得起嗎?

我不知如何作答,鞠了躬離去。又難耐心中悲憤,返身怒罵,我師傅死無全屍,只剩下幾根骨頭,你們……

話沒說完,主家人橫眉冷對沖了過來,卯足勁掄了我兩記耳光,罵,跟他媽誰家沒死過人似的,滾蛋。

我夾起尾巴灰溜溜離開。半道遇見老態龍鐘的旺財,我問它,你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它突然來了精神,沖我沒完沒了狂吠,氣焰之囂張讓我隱隱有了殺欲。

阿彌陀佛。

午夜,師傅入夢,告訴我,吃掉他的白虎言而有信,讓我日後不要為難他。又叮囑我,背屍一定要真誠,人死魂在,騙人容易騙鬼難。

他翻來覆去嘮叨這點事兒,我就煩了。回了句嘴,目送他飄飄然消失。

翌日,暴雪。我堆了個雪人陪我念經,並慫恿她學唱荒腔走板的歌。

2

我常做一個夢。夢中的我總在嘗試尋找家的感覺。我赤條條奔跑,翻過光禿禿的山,躍過乾癟癟的河,穿過佛經和歌聲交相輝映的墳地,又返回來喝光了上墳者留下來的酒,繼續趕路。在巨大的垃圾場遇見了一群尋歡作樂的豬,尿了一泡長長的尿。城市的輪廓若隱若現,煙筒里冒出五顏六色的煙。我置身於高樓大廈中間,望著車水馬龍的世界,一臉茫然的說,操,迷路了。

我跟師傅說過這個夢。他的解釋是,你以為你有家,其實你沒有。你以為你沒家,其實你有。你所尋找的,不過是你渴望的,並不代表就一定存在。

我一直相信,我之所以傻,跟我師傅說話太繞有關。

如花來的時候,我正深陷於軟綿綿的春夢之中想自拔而不能自拔。她跟我同歲,乾淨水靈,是個啞巴,寫得一手好字,先後剋死三任丈夫,人稱白虎大王。她慢吞吞寫下,她爸爸死了,在時光機製造三廠的七號宿舍樓工地,讓我速去速回,酬勞一天三百,兩天二百,三天一百。

她家一直赤貧,肯花這麼多錢,讓我感動。

為了出色完成任務,我殺了生,開了葷,烤了一隻兔子。破戒對我們師徒而言並不稀奇,畢竟當初飼養動物時我師傅已經很明確的表達了用意,吃肉。

在不違法亂紀的前提下,除了女色,我師傅准許我們打破一切戒律。他自以為悟出了女色是通往自由之路的最大關隘,其實不然,一切慾望皆是,只不過女色看似最為兇猛罷了。我們一直為此爭論。我的態度是,你可以弄死我,但你不可能戰勝我。師傅的回應永遠是最直接的,抄傢伙。

受多了皮肉之苦,我慢慢悟出一個道理,我師傅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偏偏怕女色,足見他被傷的不輕,所以我勉強信他,一直保守我是青龍這個秘密。

山上本沒有路,我和我師傅走的多了也就有了路。我特意選了白虎常愛出沒的捷徑小道,想問問它還要不要點臉了,竟然吃老熟人。大概自知理虧,任憑我沿途叫罵,白虎也一直避而不見。罷了,來日方長。

飛奔進城,不幸在麵館內出了事兒。與我比鄰而坐的兩位巡警嫌我吃面聲音大要查我身份證。雖說我是孤兒,但我是合法公民。他們自然查不出問題,於是心有不甘的他們又生出餿主意讓我證明自己是好人,最通俗的辦法就是背誦《道德楷模經》。這本經倒不長,只有不到五千字,我師傅能倒背如流,每每輕易過關,但我不行,只能另尋出路。

我告訴他們,我腦子不太好,背東西吃力,但我沒犯過一次事兒,不信可以進系統查。

他們告訴我,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含糊不得。不是好人就有可能是壞人,有了這個嫌疑,我們就有責任調查清楚。日後地球一旦瀕臨滅絕,時光機的承載能力有限,回到過去或是挺進未來,在人種的選擇上必須去糟取精,不可謂不忍重任而道遠。你既然承認腦子不太好,自然就屬於糟粕一類,除非你能找到三位本地的優質好人來簽署擔保文件,否則你只能跟我們回局裡協助調查。

這太他媽難了,我索性心一橫,用有炸彈的喊聲引發人群騷動,趁機逃之夭夭。

奔走在繁華的都市,我想起師傅曾在無數個夜裡恨恨向我佛抱怨,你當年給哥幾個的經書一定是假的,才致使民智不開,生靈塗炭。你他媽罪過大了,但誰讓你是我佛,沒人奈何得了你,這不公平,太他媽不公平。

師傅真是操心的命,怪不得無法得道。

3

文明演進至今,科技雖已高度發達,但最基礎的危活累活仍需要大量苦力。其門檻低、風險高、回報適中的先決條件,成了底層百姓趨之若鶩的選擇。

因裙帶關係,空空村的村民進城後大多都去了建築工地謀生。混的最好的當屬我二師兄,已從當初的包工頭,搖身一變成了房地產小老闆,不僅坐擁豪車洋房,更有了朝思暮想的三妻四妾。他跟我說過他的理想大抵如此,我理應表示祝賀。

如花的父親就在他開發的樓盤幹活,失足摔死,獲賠十萬。他告訴我,如花的父親曾在出事前找過他,求他看在十五年前一根玉米的情份上將死亡撫恤金由五萬加至十萬。他看出了老頭子眼中那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決絕,只得應允,好讓他死個痛快。他還告訴我他正在談一個高端墓地項目,風水極好,若是談成,日後也給師傅在裡面安個家,不為別的,只為盡點孝道,圖個安穩。我表示無話可說。他罵我真他媽是個傻缺。

送老爺子回家,得到三百酬勞。回寺里燒了熱水泡澡解乏,正迷糊著,如花的兩個弟弟硬闖進來將我五花大綁擄走。

昏黃的堂屋內,老爺子已被開膛破肚,如花和母親淚如雨下,二少則是怒不可遏質問我,操你媽,東西呢?

我一頭霧水,不知所以然,旋即挨了一頓暴打。

二少直言,老爺子私吞了老闆的五顆鑽石,每一顆都價值上萬,現如今鑽石沒了蹤跡,一定是背屍人搗的鬼,且老爺子已託夢證實。

我忍著沒有笑,選擇以沉默來對抗這荒謬的世界。

又是一頓暴打,他們提議讓我割地賠償,將寺院拱手讓出。

我繼續沉默。

他們決定將我肢解,並已付諸行動從拔指甲開始。

我不該妥協,但我是個傻子,我只能妥協。

我搬去了後山的茅草屋,潛心誦念師傅所寫的《南無心經》。

二少新婚夜,如花前來尋我。她抹著淚寫下,父親固執,嗜賭,常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弟弟們再不結婚就廢了,一切的一切都是男人們的主意,我無可奈何。

我掀開棉襖告訴她,你看,我是青龍,這個秘密普天之下只有你知我知。

她寫下,從今往後,我是你的人。

我慌忙搖頭,解釋,你誤會了,我只是講一個秘密給你聽,表示我懂你,而已。

她雙眸搖曳著光,不管不顧沖了上來。

我躲無可躲,只能默念南無阿彌陀佛。

4

如花父親的死成了鯰魚效應,引得無數渴望擺脫赤貧的家庭紛紛效仿。人越死越多,村越來越空。村長坐不住了,主動放下身段來找我商量對策。

他說,據我所知,甘願去死的人主要是受了張天師的鼓惑,他散盡謠言,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以一人之命換全家新生,其無上功德足以讓自己上天堂,過上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窮瘋了的人們愚昧無知,一心只想過上好生活,自然難敵錢的誘惑,慘劇也就一發再發。依我看,對付他就得以毒攻毒,以封建迷信對封建迷信,所以我來請你出面,攜你師傅的餘威與他盤盤道,罵他個落花流水。

村長是個鰥夫,人不壞,但極為清高,骨子裡透著讓人厭惡的驕傲。據說小時候曾跟我師傅好到穿一條褲子,長大後因三觀不同,漸成陌路。

我沒理由拒絕他,雖然我口才很差。

擂台擺在已荒廢多年的祠堂,有熱鬧看,村民雀躍,氣氛熱烈。

多年不見,張天師依舊矍鑠,仙風道骨中透著攝人心魄的邪惡。我跟他打招呼,他視我如無物,捋著雪白的山羊鬍先發制人說,我時間緊任務重,還得趕去他處渡人,只簡單說兩句。眾所周知,地球資源日漸枯萎,早晚會付之一炬。作為人類,我們只能依靠時光機活下去,於是乎,優勝略汰成了不容忽視的問題。你們應該明白,只有脫貧才能致富,繼而才有資格享受更好的資源。即便我們不能,也要為我們的下一代考慮。人活一世,不能太自私。宇宙洪荒,誰也難逃一死。何去何從,你們自定。

場下掌聲雷動,張天師在徒弟們的簇擁中飄飄然離去,完全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顯然,他贏了,雖然勝之不武,但人心所向,我和村長都無可奈何。為了不辜負村長的信任,我舔著臉跑去城裡找二師兄求助,希望從源頭上制止死亡撫恤金的發放,沒承想,得到的卻是一個噩耗。

二師兄告訴我,死人身上都是寶,經開發再利用後可福澤蒼生。有人願意死,有人願意活,有市場就有買賣,有買賣就有殺害。你覺得特殘忍吧,其實一點兒也不。且,經上峰決定,以後城內死人,一律火化,違令者,咔嚓。我這麼說,你懂嗎?其實你懂不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明白,螻蟻該有螻蟻的活法。

我錯愕,表示難以理解,淌著冷汗走入迷離的夜。在時光機製造二廠外被空空村的祥桂嫂攔下,她跪倒就拜,託付我背她的分身回去。哭訴,兒子們為了蓋房已經逼死他爹,如今為了結婚又投票決議逼死我。可我還沒活夠,我不想死,也不會死。我看城裡好多沒結婚的人都用充氣娃娃,我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個,從今以後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

如我師傅所說,這個世界終成了人吃人的世界。

5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即將失業的我格外珍惜肩上這三位輕飄飄的姑娘。

十字路口等燈,有人冷不丁沖我喊了句流氓。於是,我就成了過街流氓,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他們迅速將我包圍,義憤填膺的咒罵我不該將上不了檯面的事搬到檯面上來,簡直禽獸不如,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理解不了他們的憤怒,我覺得他們一個個都瘋了。

當刺耳的警笛聲響起,我意識到自己必須開始奔跑。一瞬之間,我闖進了那個揮之不去的夢。我迷了路,他們亦沒有退路。

山腳下,白虎救了我,但它旋即被擊斃。

我突然間也有了憤怒,誦經數月仍不能消除。我去找村長,我問他,你有沒有憤怒?

他沒表態,只說,千年古村,不該說絕戶就絕戶。

我說,我需要發泄,但我是個傻子,我沒膽量沖人來,我只能去炸了時光機,它為禍人間,罪該萬死。你祖上是玩炸藥的名門,你又是炸魚高手,你得幫我。

村長說,炸魚和炸時光機不可同日而語。

我說,萬變不離其宗,把炸藥做大,即可。

他說,然後呢?

我說,時光機製造廠的核心是黑洞池,毀了它就等於毀了時光機。下水道是城市的倒影,四通八達,沒有到不了的地方。我常年背屍,什麼路都走過,去黑洞池安裝炸藥輕而易舉。

村長思考了兩天,列了個單子讓我去備齊應用之物,驗過貨後才決定入伙。為了以示鄭重,他還特意搞了個歃血為盟的儀式,並警告我說,若敢偷奸耍滑,一定炸了你師傅的墳。

關於誠信,語言顯得蒼白,我索性又放了血,飲下一碗血酒。

村長開始試驗,屢屢失敗,偶爾成功。他直言,遙控炸彈成功率太低,我只能做出最原始的炸藥包,需人工點火,威力巨大,我們沒時間逃生。

科學家真是一根筋,我強忍笑意,諫言,把引線做長即可,五百米,一千米,甚至一千五百米,有的是時間讓我們逃走。

村長說,這樣風險太大,能不能炸我沒底氣。

我說,你要像我一樣相信你自己,再試試,再試試。

終於,蒼天不負有心人,他取得了成功,像拿了諾貝爾一樣老淚縱橫。慶功宴上我告訴如花,我邀請你跟我們一塊做一件偉大的事,你不要多問,只管按我說的做即可。

爛醉的村長突然回過了神,問我,操你媽,這事難道還需要我們親自去?

我說,要不然呢,牽一髮而動全身,三個廠子,三個黑洞池,炸一個有什麼意思。

伴著驚雷,村長破口大罵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傻逼。頂著狂風,我坦然承認我本來就是。

雨過天晴,我帶村長和如花往返於地下王國,充分熟悉了三個黑洞池的進出路線,並敲定了安放炸藥的地點及引線的走位。

萬事俱備,只待中秋翌日狂歡節來臨。狂歡節兩年一次,為了彰顯盛世,全城必須休息,全民必須狂歡,違令者,嚴懲不貸。我沒去過狂歡節,我師傅去過兩次,他說他在那裡見到了人性的幻滅。

我不懂人性,我只懂我要表達自己的憤怒,但我不要傷及無辜。

村長說我這叫異想天開,做大事不能拘泥於小節,該做的犧牲一定要做。

如花表示認同。

等待的日子裡,我和夢糾纏不清。直到黑暗來臨,我們才互相剝離。

點火的時間定在午夜零點。一切進展順利,我極速撤離,期待用震耳發聵的巨響為狂歡節獻禮。

然而,期待中的巨響並未發生,反倒是狂歡節的喧鬧一點點兒消失。

世界歸於寂靜。我在出口處迎來了刺目的光、冰冷的槍、熟悉又陌生的臉。

他們宣布我已被捕,命令我抱頭跪地目視前方。

我想照做,但那個夢又走進了我身體。

我成了第一位造反者,第一位全人類公敵。我的屍體替我接受了審判。我伏法認罪,日夜懺悔。

我以為是鰥夫和寡婦害死了我。

我師傅說是我自己害死了我自己。

管他呢,反正舉報我的獎金也不足以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可人們就是樂此不疲。因為他們都相信,他人即公敵。

我是個傻子,我享年三十一,我依然看不懂這個世界,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這勉強算是我的反擊。

◎ 作者:張一 誰說要有光,愛誰誰。微博,@阿木嘻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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