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老狸
王老漢最近覺得兒子們有點奇怪,總是躲著他的眼神,避免跟他說話,有時候他一舉手,兩個兒子就會本能地往後閃,這是怎麼了?自己跟兒子們確實不那麼親,父親嘛,總要有個父親的樣子,不嚴怎麼管得住他們。兩個兒子都很孝順聽話,老實可靠,這不能不說是自己一直嚴格要求的結果。
但他心裡還是很不舒坦。雖然不苟言笑,但自己是很親這兩個孩子的,他倆是自己的驕傲,是自己未來的依靠。他還惦記著等今年入了冬,農閑了,就開始張羅找媒人給兒子說親了呢,想想未來子孫滿堂的日子,他就覺得自己這輩子就值了,對上對下,都有交待了。
這個家本來全靠自己撐著的,前幾年秋收時太勞累,回家路上摔到了溝里,摔壞了腿,為此全家失了勞力,又給他治病,很是窮了一陣子。好在兒子們長得快,去年起就都能下地幹活,有了他們,這個家就又有指望。
王老漢臉冷慣了,不好意思問兩個兒子,心裡嘀咕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老伴:「這倆孩子最近好像很怕我,你去問問他們,出啥事了?」
王大娘平時除了給孩子送飯外,還要去外面撿柴,王老漢現在幹不了活,兒子們又要下地,好多零碎活都靠她了。她也覺得孩子們最近有點異常,第二天趁送飯時問了問,回來告訴王老漢:「我不在家時你瞎跑個啥?跑到地里看就罷了,還對孩子又打又罵。你自己做的事,你還問為什麼。」
王老漢驚詫莫名——自己天天待在家裡,什麼時候到地里去過?!
這天晚上,老漢跟兒子們好好對了一下,終於知道,連著好一陣,老有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柱著拐去地里看兒子們幹活,稍不順心,就對孩子既打又罵,還舉起拐棍責打孩子,怪不得孩子們一見自己就害怕。自己這兩個兒子教養得好,對父親一點不敢反抗,拐棍打過來,硬是生生地扛,還以為父親對自己有什麼不滿。
王老漢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曾有老人告訴過自己,有一種妖怪善化人形,能把人模仿得惟妙惟肖,旁人根本分不出來,想必這就是了。記得老人說這妖怪沒什麼目的,只是為了取樂而已,但它怎麼就盯上自己家了呢?
他告訴兩個兒子:這不是我,這是妖怪,下次再看見它,不要害怕,直接打死它,免得它再害人。兩個兒子似懂非懂,點點頭答應了。
之後的幾天妖怪都沒出現,每天孩子們回來,王老漢都要問問,聽說沒來就有點悻悻。這妖真奸啊,它要折磨我們到什麼時候?!真希望趕緊把這事了了,別耽誤了今年的收成,和冬天的親事。
再過一天,吃了朝食,孩子們下地幹活去了,老伴也出去撿柴禾。王老漢自己一個人在家,思來想去不安生。兩個兒子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這個事一天不完,他擔一天的心。要不要過去看看呢?跟孩子在一起,心裡可能也會踏實些。
王大和王二都是老實孩子,父親的教育就算不懂,也都牢記在心。幾天了,也沒看見那個妖怪,不會是那天父親教育的時候,被它聽見了吧?妖怪這東西本事大,既然能幻化,一定也能偷聽。兩個兒子在田間不敢議論這事,生怕被妖怪聽了去,壞了事情。
兩人正悶頭幹活,遠遠的一個身影慢慢地、一瘸一拐地朝這邊來了。王二吹了聲口哨,等王大朝自己看時,沖身影那邊努了努嘴。王大轉頭一看就明白了。兩個人抓緊了鋤頭,做好了準備。
老漢腿腳不好,走了好久才走到田頭,兩個孩子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走近了,老漢停下來:「兒啊,可累死我了。」話音未落,兩把鋤頭已經揮過來,老漢一聲喊「我是你爹」,同時忙往後閃。兩把鋤頭第一下沒打著,第二下緊接著就過來了,一鋤頭尖戳在王老漢的背上,另一把鋤頭正中瘸腿。王老漢連聲慘叫,兩個兒子一聲不吭,只是一個勁地打,王老漢先還是叫著「我是爹啊」,很快就只剩嘶啞的叫聲了,一直打了一盅茶的工夫,老漢渾身血肉模糊,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王大伸手擦了把額頭,說:「這妖怪,真能騙人,還說是爹呢。幸虧咱們都不理它,真讓它說話,說不定就被它騙了去。」
王二出手太使力,再加上心裡緊張,渾身還是忍不住地哆嗦。他不太敢看妖怪的屍身,趕緊找個地方刨了個坑,讓王大把屍首推進來,撮土埋了。
兩人無心再幹活,先去附近的小溪里洗了洗,就收拾農具回了家。到家的時候,王老漢正在家裡等他們。孩子們報告了下下午的遭遇,王老漢又是害怕,又是喜歡。這事總算是妥了,下半年可以照常地過了。
當年秋天,收成不算太好,但也過得去。鬧了一夏天妖怪,沒影響才怪呢,一家人對這個結果一點也不意外。由於沒錢,冬天媒人也沒說成親事,好在倆兒子年歲都不大,再過一兩年也還來得及。
鬧妖怪的事發生後,王老漢一家的關係變了,父子關係不再像以前那麼嚴苛了,王老漢變得愛說話了,有時還跟孩子們開幾句玩笑,一家人融洽了許多。他的身體也慢慢好轉,拐還是要柱,不過走得比原來快了些,偶爾還能到附近撿撿柴,有時候也上地頭坐坐,給孩子們送送飯。日子就這樣過去,春去秋來,秋去春來,一轉眼,已經是第三年夏天了。
一個下午,兩個兒子和老爹一起從田裡回家,正趕上一個郎中打扮的人邊穿過鄉間,邊吆喝著做生意。四人在村口相交而過,郎中回頭看了看,放慢了腳步。晚上王大吃完飯,在門外坐下乘涼,郎中竟又回來了,他看見王大,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王大疑惑地爬起身來走上前去,郎中低聲問:「這位兄弟,白天跟你一起從村口走回來的那個老人,是你什麼人?」
「是我爹啊。」王大回答。
「令尊……有點奇怪啊。」郎中猶豫著說。
「有啥奇怪?」
「他好像不是個人哪。」郎中說,「怕不是鬼怪變形而成的吧。」
王大的臉騰一下漲紅了,氣得額頭上的青筋都崩了出來,「你胡說!你這賊,你怎麼敢這麼說我父親?!」
兩人在街上就這樣吵了起來,郎中一個勁兒地要小聲,王大則越說越生氣,越嚷嚷聲越大。院裡邊的人就這麼被吵了出來。
王老漢被王二攙扶著拐出門外,喊住王大:「大兒,吵什麼呢?」
「這個賊說您是鬼怪!」王大揪著郎中的衣袖,向父親告狀。
王老漢一征,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恐懼,但立刻回復正常。他輕笑了一聲:「客人不要胡說,如此也太無禮了。大兒,咱們回家。」
王大忿忿地摔開郎中,瞪了他一眼,轉身要隨父親進家。郎中卻不肯就此罷休,他大喊一聲:「且慢!」說罷,從身後扯出一根拂塵,捏起左手念了個咒,喊了一聲「咄」,舉起拂塵朝王老漢揮去。
郎中拿出拂塵時,王老漢已經扯開王二的手,轉身要進家,奈何郎中動作太快,腿還沒邁進門檻,郎中的拂塵已經掃到後背。他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叫,整個人委至地上,變成了一團棕色的東西,嗖地一下衝進門去,一瞬間不見了。
目擊了這一幕的王大和王二目瞪口呆,等郎中都收起拂塵衝進門去,兩人還大張著嘴,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麼。王二先恢復了清醒,他轉過頭看了王大一眼,臉上呈現出複雜的表情,緊跟著也衝進了院門,去追郎中了。王大顧不上思索,連忙也跟了過去。
郎中在裡屋床榻下拽住了那個東西的尾巴,經過一番角力,那東西終於掙扎不過,被拉了出來——是一頭老狸,吱吱叫著,縮成一團,綠豆大的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從郎中、王二、王大臉上掃來掃去,眼光里竟有乞求的神色。王二出門拿過了一把鋤頭,進了門揮舞起來,朝老狸砸去,王大一把抓住了他:「不要啊,那是爹!」
「那不是爹,爹被它害死了!」王二嘶啞地喊。他掙脫王大的手,掄起鋤頭,一鋤砸了下去,在王大「不要打,不要打——」的叫聲中,鋤頭重重地落在老狸的頸部,它凄慘地尖叫了一聲,渾身扭動,王二拔出鋤頭,繼續一鋤一鋤地掄下來,老狸終於不扭了,全身散開,癱在血泊當中不動了,身上血肉翻開,整個腦袋已經看不出完整的形狀,就如同兩年前真正的王老漢死時一個樣子。
王大被嚇呆了,他跪在地上,嘴裡喃喃地念叨著:「那是爹啊,那是爹啊……」
「那不是爹!爹兩年前被咱們打死了!」王二眼睛通紅,朝王大嘶吼出這一句。王大不吭聲了,他失神地癱坐在地上,之後捂住雙眼,哭了起來。
這天晚上,王大死了,他把腰帶系在房樑上,把自己掛了進去。王二母子隨後幾天辦了三場喪事,安葬王大、移葬王老漢的屍骨、埋了老狸的屍體。王二的眼睛一直是紅的,辦完喪事,他長時間地跪在幾個墳邊,一聲都不吭。
秋天,王二也在下地回家路上摔到了溝里,摔壞了腿,就像當初他的父親。在被郎中宣布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之後,王二拒絕了母親的照顧,不吃也不喝,十來天后,他也死了。
原文來自《搜神記》-吳興老狸
吳興一人,有二男,田中作時,嘗見父來罵詈,趕打之。兒以告母。母問其父,父大驚,知是鬼魅,便令兒斫之。鬼便寂不復往。父憂恐兒為鬼所困,便自往看。
兒謂是鬼,便殺而埋之。鬼便遂歸,作其父形,且語其家:「二兒已殺妖矣。」兒暮歸,共相慶賀。積年不覺。後有一法師過其家,語二兒云:「君尊候有大邪氣。」兒以白父,父大怒。兒出,以語師,令速去。師遂作聲入,父即成大老狸,入床下,遂擒殺之。向所殺者,乃真父也。改殯治服。一兒遂自殺;一兒忿懊,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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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來自丹麥藝術家Don Kenn的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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