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聖歸來》
楔子
「從此世間再無齊天大聖孫悟空。」
如來看著手中泯滅的最後一根猴毛,如是說。
萬天朝拜,諸佛紛至沓來,宇宙中央,所有人見證了猴子人世間最後的一抹身姿。
這是猴子最無能的一根猴毛,是法力最為悲弱的一具分身。
可也正是因此,他苟活了五百年。
五百年有太多的輪迴,有無數的星辰滄海,升騰湮滅。
而他用了人間五百年,練就了一身神鬼莫測的傳音術,拖著這蒼老的驅殼,走到如來身前,只為對我說出那一句諸天之中,唯有我能耳聞的話。
「玄奘。大聖魂歸,十萬陰曹。昔年他護你西行斬妖除魔,而今唯有你可以東往,引渡大聖歸來。」
第一章
可我不是玄奘。
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他的身體就砰地一聲被擠壓成一團虛無,有一團流光鑽入如來的體內,消失不見。
「這就是鋼筋鐵骨的猴子嗎。」
如來嗤笑一聲,諸般神佛附和,似是生怕晚了片刻。
這煌煌笑聲擠壓諸天萬界,壓得我心口生痛,眉頭緊鎖。
如來忽然看著我,「金蟬子,你是想起了什麼嗎?」
話音未落已是萬籟俱靜,無數道神光湛湛釘在我的後背,似乎所有人都等著我的回應,似乎這回應稍有差池我必將萬劫不復。
可我卻不知道,能有什麼差池。
我不過活了五百載,五百年前的驚天大戰我不曾參與,一千年前的那場西行取經我更是僅有耳聞,為什麼這衰弱的猴子,要喊我玄奘?
為什麼諸天神佛,都在屏息靜聽?
「弟子不敢, 只是心下不解,心頭難安而已。」
「為何不安吶?」
我把目光從那猴子消失的無垠虛空抽回,看向東方,那裡是諸天萬界的根基,有無數的人世浮騰,萬般色彩,諸多雜音,將這一切瑰麗成一幅浩蕩的畫卷。
「佛祖,你看那裡。」
我所指處,有大手遮天蔽日,從無窮陰雲探出,那手上掌紋宛若山脈一般俊偉,只是瞬間,那一世,那一界,萬靈皆滅。
我心頭猛地一顫,回首望去,是數以萬計的冷漠雙眸,那大世寂滅在他們的瞳孔之間,卻驚不起一絲波瀾。
「那裡,怎麼了?」
我悚然望去,如來的眸子里沒有絲毫的悲憫。
「那裡,一個大世覆滅了啊,那裡,億萬的生靈被人剝奪生命,就那般,沒了啊!」
如來雙手合十,忽然憐憫的看著我,「你可知,那手掌,是誰的?」
「誰的?」
「我的。」
聲音從身後的無垠虛空刺來,我艱難回首,便是那聲音,我就心下瞭然。
苦陀佛。
他佝僂著身軀,笑意盈盈,「金蟬子,你今日,是怎麼了?」
「怎麼了?!」我怒髮衝冠,身後有佛光炸開,足下金蓮陡生,鋪出一條大道,「那可是億萬生靈,卻被你一隻大手就盡數覆滅!做出這等人神共棄之事,你意欲何為?」
佛音轟鳴中,所有人的震驚之色我盡收眼底,便是苦陀佛都是一臉無辜,不解道,「那些生靈,自然是被釀了一壺百世酒啊。」
「百世酒?!」
我猛然頓住,胸口有火焰熊熊燃燒,那大火勢不可擋,燒到我的靈台處,似是將什麼焚燒殆盡。
是啊,那些生靈,被釀了百世酒。
而這酒,是諸天神佛,如來佛祖最愛飲的酒。
而我金蟬子,自然也不會例外。
我望著浮沉不定的諸天萬界,方才泯滅的一世墜落下去,復又有一世浮騰而上。
大火不滅,燒盡我胸中佛道。
那酒我飲了五百年,知道它的來龍去脈,這萬界諸天歸我掌管,我看他寂滅新生五百年,可為什麼獨獨今日,我心中悚然,心頭不安?
為何獨獨今日,我看到那消失的一世生靈,竟然心有惻隱,悲痛萬分?
「金蟬子。」
如來之音轟鳴,震在我的心頭,那顆金色的心臟漸漸破碎,反而露出一抹生動的血紅。
「佛祖。」
我捂住胸口,看著那尊威壓萬界的身影。
「你佛心已死,凡心漸生,佛國聖地已不再是你的容身之所,但你畢竟青燈百載,伴在佛前。也罷也罷,你且東去,去往那凡塵俗世,求一次經吧。」
梵音落地,金蓮一朵接著一朵綻放於虛空之中,那光影綽綽間,我看到了諸天神佛的鄙夷,看到了他們對異路者所湧現的殘忍殺機。
也罷也罷。
我的心中,那猴子豁出性命傳來的一句話似是在翻騰,「玄奘。大聖魂歸,十萬陰曹。昔年他護你西行斬妖除魔,而今唯有你可以東往,引渡大聖歸來。」
我不是玄奘,可我也不再是金蟬子,我從他口中的西天而下,墜落凡塵,唯有凡心堅定,一路東行,誓要找到他口中的齊天大聖,誓要堪破迷霧重重,問這天道問這萬界一聲。
「何為佛,而佛又在何處?」
第二章
六道天地,億億眾生。
宇宙有三界,天界地界人界,其中尤以人界浩淼,大世無數,再分萬界,每一界,皆是一顆斑駁星辰。
我不知道我所在的,是萬界之中的哪一個。
自西天而落,超脫六道輪迴,我裹帶著聖體金蓮墜落凡塵,落在一處茂密的山林,激起浩蕩林風,遠處有成群凡俗叩首,口中念念。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等餓了三天了,求上蒼憐憫,賜我們些吃的吧。」
金蓮落地,我看著身前戰慄的凡人。
「你們,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嗎?」
眾人聞言驚呼,「菩薩顯靈了!菩薩說話了!」
呼完,復又跪下,哀聲乞求。
「既然這樣,你們看,我有什麼可以幫你們的?」
我環視一眼,佛者辟穀,早已不食人間煙火,哪裡有吃的可以賜予他們?
「菩薩沒吃的嗎?」
他們先是敬畏,繼而試探著問,「那給些仙家寶貝也可以,我等好去換些吃的,家中可還有七十老母老父等著吃飯啊。」
「可我下凡倉促,別無他物啊。」
「這金蓮,賜給小的一片可好?」
「金蓮?」
我不禁躑躅,金蓮護體,保我不受妖魔煩擾,可如今身前跪滿了皮肉枯槁的凡人,他們想求金蓮換口糧,我是救還是不救?
「小的就要一片。」
一人見我躑躅,伸出手來,試探著揪住金蓮葉片,眼中貪婪之光大盛,用力一揪,蓮葉掉落,缺口處溢出霞光滾滾。
我忽覺心口一痛,那金色心臟裂紋又多一道。
「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他放聲高呼,拿著金蓮花片狂奔而去,花片光芒漸漸淡去,有流光溢彩傾瀉而出。
「我也要,我也要!」
無數的人撲了上來,護體金蓮每少一片,我便覺得心頭更痛一分,似乎是有什麼舉足輕重的東西隨著那金蓮而去。
足有半個時辰,那些人才作鳥獸散去,徒留一片狼藉。
金蓮盛綻,足有九百九十九片金花片,可是這一番賜予之後,徒留二百之數。
「也罷也罷。」
我起身肅衣,驚覺那顆佛心破碎開來,已有大部分搖曳著血紅。
「菩薩在這裡!」
遠處有此起彼伏的驚呼,我這才發現,遙遠處有一處城郭的輪廓,那些人,應當就是從那裡而來。
我本以為他們前來,是為叩首拜謝。
可人有百相,獨有貪婪此相讓我心生無力。
我就像是羊入虎群一般,數不清的手伸向我的金蓮,一道一道裂紋從佛心蔓延,我聽得到那顆心已經瀕臨破碎的邊緣。
漸漸地,那滿耳敷衍的感謝也盡數散去,留下的皆是咒罵,「什麼破菩薩,神仙下凡才帶著這麼點金蓮,我們用什麼去換口食?!」
這般面相,我只覺得似曾相識。
像極了那九天之上,西天佛界,那漫天諸佛提起百世酒之時的理所當然。
「都滾!」
忽然人群中被擠開一個口子,一群虎背熊腰之人插了進來,擁護著一個中年人。
那人錦繡羅裳,面相不凡,更難的是,他的眼中,沒有他人的貪相。
「金蟬子?」
他悠悠一笑,鄙夷地望著我金蓮上最後一片殘花,「你可知道金蓮是你本命?」
「本命是何物?」
此時所有人都被他的護衛驅趕散盡,諾大的空地間,只有他與我,凡俗與昔日的佛。
「就是你自己的命。」
他伸出一雙白凈的手,彈了彈最後一片殘花,「你本是佛,便是墜落凡塵也不過是歷練,帶著這金蓮護體,其上花片有九百九十九之數,而一葉一年。」
他頓了頓,嘴角扯開,獰笑起來,「是的,你本可以活九百九十九年的,可如今,你只有一年可活。」
我心下悵然,但也唯有輕嘆一口氣,「佛,本就是為渡眾生而來。今日我金蓮少了九百九十八葉,那我便渡了九百九十八人。」
「是嗎?」
他大手一揮,幾個侍衛拎著三人走上前來。
那三人我認得,是最開始拿走葉片的三人。
「他們,拿了你的金蓮葉,便進了賭場,將葉子壓上,輸了個底朝天,最後還不甘心,妻兒老母,都被輸了個乾淨!」
他雙目中似有怒火中燒,「那你說,你渡了他們什麼?」
看著戰慄的三人,我竟無言以對。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忽聞遠處,有稚氣的聲音響起,我望了過去,是一個持劍少年要往裡闖進來。
「讓他進來。」
我輕聲開口,那些侍衛身子定住,孩子靈活地一鑽,跑了進來,倒頭便跪,「菩薩菩薩,您能不能救救我的娘親?」
「你娘親怎麼了?」
「她重病纏身,快要死了!」
話音剛落,少年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注意到他腰間的劍,心生疑惑,「你的娘親將死,你為何還仗劍而來?」
「我聽村裡老人說,這世上的菩薩都有執劍童子,如今我娘親病重,只求您施個法術讓她活下去,而小子我,自此永生永生,侍奉在菩薩左右,當一個仗劍童子!」
這少年雖小,卻知恩圖報。
「小子,我這裡在跟菩薩說話,你插什麼嘴,滾蛋。」
中年人破口大罵,可誰知少年竟絲毫不懼,站起身來看著我們,「你無非就是問菩薩渡人之事,這有何難,我告訴你答案。」
「你?」
「就是。」
少年桀驁的仰起頭,稚聲驚起,「村裡老人說了,這人若不自救,便是天也難救,而菩薩給了他們金蓮葉,他們拿去賭,因果盡在他們身上,與菩薩何干?」
「這三人菩薩已經渡了,不過是他們不願被渡。而且菩薩下凡,誰說是來度他們的?」
我雙眼中光芒陡盛,「那我下凡,為何?」
「當然是渡自己,天地之大,凡俗億萬,哪裡渡的完,可靈台卻只有三寸,守住自己本心,足以。」
中年人聞言,也是身子一顫。
佛音自心頭而起,我開天眼望去,少年所在之處,天機浩蕩,窺不到絲毫因果,但是我看得到,那暮靄一般的輪迴。
「百世輪迴。」
我雙手合十,躬身一拜,這仗劍少年身負輪迴百世,論佛心,論大道,他在我之上,論赤心,論天理,他不亞於西天諸佛。
「菩薩你拜我作甚?」
少年一驚,再度俯身跪下。
「難不成是小子妄言,惹惱了菩薩,不願收我了?」
我長身而起,從金蓮而下,身手摘下最後一片花片,放在他的手上。
「我不是菩薩,也不需要持劍童子。」
「那您是哪裡的神仙?」
「貧僧自西天佛國而來,往東極陰曹而去,披星戴月,風塵一路,只為渡一人。」
「渡誰?」
我默然。
少年睜著碩大的雙眼,「您若是佛,不渡自己嗎?」
我愴然一笑,「可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談何而渡?」
少年似懂非懂,「那您送了我這金蓮,我作何為報?」
我目光平視,望著西方極遠處,「待你安頓好娘親,便仗劍西行,歷練凡塵吧,他日若天地有浩劫,還望你護佑一方。」
「我也能護佑一方嗎?」
少年雀躍不止,「那我去了。」
說完,他三拜九叩行了大禮,飄然而去。
我的胸口,有一聲脆響傳來,那佛心徹底碎去,一顆凡塵心跳動,引來九天驚雷,天地都是顫動一番,一口鮮血湧上喉頭,流出嘴角。
可我卻笑著,看著少年背影,我喃喃自語,「百世因果,六道輪迴,今後的你,哪裡是單單護佑一方?若是有緣,來日相見罷。」
我的身後,中年人頹然地晃了幾晃,「你的佛心,破了。」
我未回頭,只是頷首。
「你不是玄奘,你是誰?」
中年人的聲音忽然疲憊至極,那些護衛在風雷之下忽的泯去,化作三十六道流光遁入中年人的身體。
我終於回頭看向他,他不是凡人,我早就知道,可他到底是誰?
是哪個歷練紅塵的仙家嗎?
「我不是玄奘,是金蟬子,那你呢?」
中年人忽然落淚,雙腿跪地,長嘯聲驚天動地,天雷愈盛,卻不能近其身,佛音轟鳴,卻終抵不過他撕心一嘯。
「師傅,猴哥,沙師弟,你們,到底去了哪裡啊!上極九天,下窮黃泉,我找了五百載,卻為何尋不到你們一絲一毫的痕迹啊!」
我終於恍然。
心中百轉千回,似乎是悠悠歲月,我迷失了自己,可卻始終記得夕陽西下,那四道高歌而行的身影。
是的,好久不見,豬剛鬣。
第三章
「你說猴哥最後一具分身,被那如來老兒,滅了?」
轉眼間,風雲起,驚雷滅,昔年天蓬拔地而起化作十丈巨漢,手持九齒釘耙,怒目向蒼天。
我不由心顫,這般聲勢,若是引來變數又當如何?
「變回來!」
我厲喝一聲,他本欲騰空的身軀忽然一陣抽搐,咻的一聲縮回正常大小。
「師傅?!」
天蓬大驚,伏地就拜,「你就是老豬的師傅!」
「天蓬請起,小僧金蟬子,佛祖坐下一仆僧而已。」
我不禁惶恐,這人昔年執掌天河兵馬千萬,更是西行取經功成凈壇使者,論輩分,論佛道,都必然在我之上啊。
「老豬認不錯的。」
抬起頭來,他已是淚眼闌珊,「這天地之大,老豬懼的只有二人,這萬法千乘,一聲斷喝能將我法體震碎的,也只有二人。」
他的眼裡,似乎有山海沉滅,有大日初升,透過那雙清涼的眸子,我看見了兩個並肩而立的身影。
一棒一禪杖,打得天塌地陷,山河倒轉,打得三千佛國潰散,打得凌霄寶殿碎爛。
天蓬的眸子里終於燃起一團火,那火把二人的身影燃燒起來,燒成諸天萬界避不過的一抹浩蕩晚霞。
他哭著,他笑著,似是迷途百年終見歸路的孩子,「那就是斗戰勝佛孫悟空,旃檀功德佛唐玄奘啊。」
唐玄奘,唐玄奘。
這個名字嘹亮在我凡心之上,震得我心神大盪,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壓抑了幾多輪迴,終於要破土而出。
「唐玄奘。」
一聲清喝飄來,光華斗轉間虛空凝滯,一朵白蓮盛綻流光點點,白蓮上有菩薩閉目端坐,寶相莊嚴。
這場景為何似曾相識?
「觀世音!」
天蓬斷喝,雙眼中恨意洶湧澎湃,「你來此作甚?!」
原來是觀世音,是當年賜與唐玄奘法杖與袈裟的南海觀世音。
觀世音眸子輕抬,淡淡地看了一眼天蓬,「原來是豬八戒,當年大戰你不曾參與,苟活凡塵,佛祖念你無過,留你一命,怎麼?紅塵歲月過膩了?今日要與我戰上一場嗎?」
「呵呵,如來?」
天蓬狂笑,笑得日月失色,「你們還在那佛國做著青天白日大夢嗎?這世間早已無佛無仙,你們這群螻蟻,算得了什麼?」
「螻蟻?」
觀音反唇相譏,「我們若是螻蟻,你那被鎮殺的師兄,又算是什麼?」
「放你娘的臭狗屁!」
天蓬再化十丈法體,提起九齒釘耙就殺向觀世音,「猴哥他不死不滅!爾等螻蟻怎麼會鎮殺得了他!」
這邊二人法體浩大,震動山野,遠處的城郭里無數人早已奪路而逃,這毀天滅地的法術下,凡俗又當如何自處?
「殺!」
極遠處,暮靄沉沉,竟有天庭人馬殺將下來,鋪天蓋地的天兵神將前,二郎神楊戩天眼大開,化作通天光束,將我囚禁於此。
「斬!」
無數的天兵若倒傾江水湧向蒼茫大地,手起刀落,屍橫遍野天地哀鴻!
「住手,住手啊!」
我不由雙目欲裂,「我本已是凡俗身,你們要殺便殺要拿便拿,何苦要為難這天下黎民百姓?!」
喊殺聲若天塌地陷之音,無人可以聽聞我的嘶喊,也無人看向我這凡軀陋體。
只有楊戩,他循著那通天光束下凡,每走一步,獰笑便深了一分,「唐玄奘,你可知道,你們是這紅塵最大的傳奇?」
「西行取經啊,縱然已經過去了一千年,這諸天萬界都還銘刻著你們走過的每一步路呢。世人傳你頌你,所以佛祖自然厭你畏你。」
我終是明了。
「你們畏懼的哪裡是我,分明是這普天黎民,分明是他們的眾口鑠金,是他們的口耳相傳!」
「對啊。」
楊戩放聲大笑,「所以我們要將他們屠盡,讓所有親眼見到你唐玄奘身死的人,都永遠閉上嘴!」
我終是膽寒。
我想起那佛國東方浮沉的萬世,想起那一個個覆滅的大世,那些人臨死前也是這般絕望吧。
而更讓人絕望的是,其他的大世陽春白雪,歌舞昇平,卻永永遠遠都不會知曉這裡天地無道的一幕。
世人敬佛,又哪裡知道,他們敬的,是手中染滿鮮血的兇徒!
「這仙佛之道,便是這般愚弄黎民嗎!」
我雙目赤紅,有滔天火焰噴涌而出,轉眼間那天眼光束便被焚燒瓦解,楊戩驚恐之中,我的身形已經高有百丈,破開天地霧靄,雄踞九州大地。
「師傅!接住!」
天蓬狂笑,九齒釘耙橫飛化作巨山砸向觀世音,而他的右手間有一道金光閃爍而過,鑽到我的手掌間,剎那間我只覺手中一沉。
那金光見我,轟然膨脹,化作參天巨柱,照耀三界六道,湮滅天兵無數。
如意金箍棒。
「師傅!猴哥的棒子當年被打碎,這最大的一塊落在此界,是以我老豬苟活於此,偷偷祭煉五百年,終於堪堪恢復當年十之七八的聲勢!」
觀音見他旁騖,一隻大手探去砸在他的胸口,將他打得吐出一口鮮血。
可天蓬卻還在笑,他的身影如若隕火流星墜落,可其聲卻是驚天而起。
「師傅!猴哥這棒子,除了他,便只有你能舞起來!天地無道,仙佛不存,如今也唯有你,可以打出一片朗朗青天!」
金箍棒在手,似是有無窮力量湧進我的肉體凡胎。
「吃貧僧一棒!」
那一聲斷喝成了這世界最後的一個聲音,天地浩淼無垠,可就這一棒之下,天兵天將,南海觀音,仙神楊戩,盡數灰飛煙滅。
烽煙散盡之時,天蓬的的身子已經極度虛弱。
他本就不是南海觀音的對手,強撐許久,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可如今,他終於安心地閉上雙眼。
我找到他的屍體時,他的嘴角還掛著如釋重負的微笑。
臨終前,他望著遠處那與天地齊高的唐玄奘,是不是又看到了那戰天鬥地的齊天大聖,揮舞起他手中鐵棒,蕩平世間因果,殺得神佛退避?
我不確定他是否聽到我最後的一喊,可我相信,他一定聽到了一聲魂牽夢繞五百載的驚天怒吼。
「吃,俺老孫一棒!」
第四章
驚天一戰的塵埃,足足兩日不曾散去,諾大的一顆星辰,無數的生靈山林,大海高山,在這一棒之下灰飛煙滅。
抬眼望去,蒼茫遼遠的大地被沉沉暮靄所籠罩,天日不見,星月泯去。
已是葬下天蓬屍首的第二日,遼闊的荒原上,屍橫遍野的大路中,一個身影踽踽而行,他衣衫襤褸,手執一根金光大棍,目光堅定,奔著遙遠處的一團光芒而去。
那光宛若旭日東升,與金箍棒的光芒遙相輝映,走的再近,兩股光芒流動開來,蜿蜒纏繞似是上古洪荒巨龍一般衝天而起,生生撕開一片擎天大路。
似是整個星辰的塵埃都翻滾於此處,大路金光流溢,可也血色凄涼。
「是你?」
走到近前,我心下恍惚,隨即神傷黯然,「平天一棍之下,萬靈皆滅,沒想到你竟然活下來了。」
仗劍少年席地而座,一雙染血的小手翻飛,結出輪迴印,霎時間,他的背後異象紛呈,有天光炸開,星辰環繞,遙遠星空處的大日以他靈台為軸,轟隆漸起,搖曳而來。
他睜開雙眼,一雙眸子里彷彿宇宙初開,混沌洶湧,「你的心,在滴血。」
這不是那稚氣未脫的仗劍少年,身前之人披著少年的皮囊,但那聲音卻是蒼老不堪,仿若透著時空而至。
可偏偏此時,這樣的他,卻讓我心安。
是的,我修行不過五百載,而他已在紅塵歷練百世輪迴,我心不明,神魂不安,需他指路。
「怎能不滴血?我已是肉體凡胎,那顆波瀾不驚的佛心已死,留下的不過是顆會痛會悔恨的紅塵心。」
大日呼嘯而來,漫天的煙塵終於漸漸散去,我極目遠望,卻望不到這遼闊地面的盡頭,可入目處,卻清晰可見一團團的殘缺屍首。
心痛三分悔恨七分。
「這大世之中,黎民百姓不可勝數,竟在我一棒之下無一生還,我怎麼能不心痛?」
少年目射金光,周身三尺陡然爆開梵音滾滾,那蒼老的音色此時宛若傳說中的西天佛音,險些瞬間蕩平我滿腔悔恨。
「唐玄奘,你以為這天下萬靈因為你的一棍而死,你便背了天大的罪名嗎?!」
「當然。昔日我從西天佛國而下,便是看不慣苦陀佛大手一探萬靈皆滅的行徑,我等自紅塵而起衝天而上,成仙成佛,可縱然仙佛又如何?難不成成了果位便可不問因果對人命隨意予奪了嗎?」
我心有戚戚,聲音顫抖,「而我今日所作所為,與那西天諸佛又有何異?這還不算天大罪惡嗎?!」
「當然有異,當然不算!」
少年聲音愈響,引來萬千雷劫,「今日你縱然不拿起金箍棒,這大世也必將覆滅,可既然你拿起了,你又怎麼能輕易放下?!這樣的世界有萬數,你是要因為一界自此心生愧疚退避三舍苟活人間,還是要拿著大聖金箍帶著千般恩仇東往陰曹,渡他歸來?!」
我悚然而立!
「你知道我要去渡孫悟空?!」
他混沌的眸子看著我,可我找不到他的焦點,那雙眼睛似乎從我身體穿過,從我跳動的凡塵心透過,追溯時光看到了古今未來。
「唐玄奘,孫悟空,豬悟能,沙悟凈,你們四人命途糾葛,本就是要遙相呼應於時光歲月之中,百轉千回於人世輪迴里的啊。」
「可我不是唐玄奘。」
我還是不能欣然接受玄奘之名。
「我誕生時,五百年前的那場仙佛大戰已經落幕,佛祖心念昔日金蟬子,故而將此名賜予我,所以我又怎麼會是唐玄奘?」
少年嗤笑,「你不是誕生於那日,而是身死……」
話音未落,萬千雷劫匯成無窮雷海,劈天而落!
兩團糾纏的金光被撕扯,少年極目望去,雙眼竟有血淚落下,「天人兩界,註定不是這蒼莽人間的出路,如來諸般因果加身,遙掌天機,終究是不可匹敵啊。」
那未說完的話終是沒有被我聽聞,少年驚於因果,也不再糾纏,只是兀自低下頭去,「我輪迴百世,本以為已經紅塵成仙,可不知為何,竟然反被囚禁在這紅塵里,不能離去。」
他的身邊,安詳地躺著這世上唯一一具全屍,是仗劍少年的母親。
「你恨我嗎?」
我看著他低下去的頭,那頭抬也不抬,「不恨。」
「為何?」
我忽然大怒,長棍橫掃,攪起血肉濕土,「你的生身母親死在我手,你怎麼能不恨我?!」
他身後異象嗡鳴,緩緩抬起頭來,面容掙扎幾許,還是道了一句,「守得三寸清明台,不染寸許凡塵心。」
我更是驚怒,「不染凡塵?你輪迴百世,若不歷練紅塵,若不破掉仙心,又算什麼紅塵爭渡?!」
少年第一次怔住,他雙目中混沌倒轉,星空中大日退去,那聲音中的蒼老盡去,再次稚嫩起來,與此同時,那一張稚氣但堅卓的臉上,陡然流露出悲恨。
我反而大笑,笑聲癲狂,「對啊,這才對啊!要有人間悲苦,要知善惡恩仇啊!這才是紅塵爭渡,這才是百世輪迴啊!哈哈!」
「唐玄奘,你已是凡胎肉體,護體金蓮盡去,你命數無多,驚天一棒之下,你全身佛力盡散!」
少年霍然起身,長劍直刺我咽喉,雙目欲眥,「既然這樣,就讓我結果了你這可悲的宿命吧!」
話音未落,那長劍已化作寒芒三寸,刺向我的喉嚨。
可也在這時,天外忽有巨獸轟來,那妖獸身形浩大不知凡幾,遮天蔽日直直晃過大日星辰,轉瞬間激起妖風無盡。
他伸出大手將我提起,扔上那金光大道!
那妖獸力道無窮,令我轉眼億萬里!
我直覺身體幾欲撕裂,大星萬世從我身後退去,流成一道絢爛的銀河。
東方!
金色大路直奔東方而去,綿延無盡!
身後妖獸的身影愈近,我不由得心悲。
我雖佛心破,可肉體還是金蟬子的肉體,還是那唐玄奘一般吃一口便可長生不老的人世珍饈啊。
這妖獸將我從仗劍少年手下救出,不就是為了獨食長生路嗎?
荒涼下來的星辰上,仗劍少年背後的異象徹底隱去,他懷抱娘親屍首,仰面落淚,通天瀝血長嘯,「世無仙佛,天地無道!我張百忍定有踏破凌霄寶殿時,登臨九天佛國日!」
嘯聲衝天化作天地梵音刺向西方,西天如來大手一揮將那厲嘯震散,可隨之他的雙目也是陡然陰寒下來!
「唐玄奘,你終究還是牽扯了太多的因果!」
第五章
東極之地,便是十萬陰曹。
這是天地人三界的地界,六道輪迴,往生投胎,都要過這一座奈何橋。
可地府亘古長存億萬載,只身前來便驚動十殿閻羅的,怕是只有我了吧。
我看著手中金光灼灼的金箍棒,看了看身前目光明亮的童子,忘卻了橋下鬼門關處,陰雲一般的百萬陰兵,十殿閻羅。
那童子稚氣未脫地看著我,托上來一碗冰寒的湯。
「施主,喝了這往生湯,留下這棒子,便往生去吧。」
「往生湯?」
我不由苦笑,「我雖凡胎肉體,但還不曾身死啊。」
「不,你死了。」
稚童的一雙小手冰涼,握住我懸空而置的手掌,陡然,一團大火從手掌蜿蜒而上,順著經脈,燒到我的三寸明台!
「啊!」
我只覺得頭痛欲裂,斑駁的光影從腦海處炸開,這痛咬噬我的身心骨骼,讓我根本無法自制。
「轟!」
奈何橋上,我身影暴漲,眨眼間巨身破開地界陰雲,驚得陰曹鬼哭狼嚎。
恍惚間,地界門前,我看到了一個背影,高千丈,身形如太古魔山,他背對著我,脖子間有九十九顆耀眼的頭顱懸浮滾動。
這就是妖界的至尊,就是將我扔向金光大道並意欲食我血肉的大妖啊!
「收!」
忽然,一陣刺痛從腳趾傳來,我低頭望去,奈何橋早已被我一腳踩塌,那遞湯童子站在我巨大的腳掌前,輕輕一點。
似是有光刺目,待我回過神來,我已經從那天地齊高的身體抽了回來,頹然倒地。
明台處,有禁制應聲破碎,所有的回憶如江海洶湧進我的腦海。
我嗚咽哭嚎,「悟空啊!」
我看到了。
一千年前,我們取經功成之後漸覺仙佛無道,視人命為螻蟻,肆意生殺,百般予奪。
直到五百年前,悟空終於難忍,師徒四人衝天而上,仙佛一戰最終爆發,如來諸佛避而不戰,反而覆手滅盡三千世界,悟空驚怒,施無上仙法揪下通靈猴毛,幻化為九九八十一道分身,奔赴諸天萬界,大戰萬千仙佛!
那一日,乾坤朗朗處皆是一個個猴子孤身奮戰的身影,每一隻猴子都打得天地塌陷,日月隕落,往來征戰絕無敵手,更遑論西天的悟空本身。
可他還是敗了。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敗,山河倒轉日月蒸騰間,走回來的是如來的千丈法身,縱我提杖砸去,也不是他一合之將。
主身滅,其餘分身相繼乏力,如來大手通天,拘禁來七十九隻猴子,盡數滅殺。
留下的,便是那隻沒了法力,苟活人間五百載,最終走到如來身前的老猴。
五百年光陰的苟存,只為了站在我的身前,喚一聲玄奘,道一聲東往。
「悟空!」
我長嘯出聲,胸有千仇萬恨難平!
我不禁潸然,猴子真的死了,八十一道分身盡皆湮滅,便是劈天裂地的金箍棒都被如來打碎,墜落凡塵。
血淚順我雙目而下,青天白日,鬼門忘川,忽然不見。
我瞎了。
也罷也罷,我躺在冰涼的碎石上,聽著天地震顫,喊殺聲往來縱橫,不由長笑,「來吧,殺我吧!」
「這些喊殺聲,不在這裡。」
童子的脆聲傳來,我才意識到,應當是外面,打起來了。
「你眼盲了。」
童子冰涼的手掌放在我的胸口,「可心,卻亮了。」
我不懂,也不想懂,茫茫天地,無仙無佛,已經沒有絲毫生路,如來一掌之下,有誰可堪抵擋?
我嗎?
可笑,縱然我披著黃金甲,頭戴紫金冠,腳踏步雲履,也不是那猴子。
縱然金箍棒可以認我為主,可我,終究不是那猴子。
是啊,天地人間,綱常倫理,我們皆被困鎖於此,何談生來自由身?
唯有猴子,石生天養,生來自由,號稱齊天。
可只有我知道,猴子的天,不是九天極樂,而是這萬界黎民,是這煌煌天地間的凡俗眾生。
他本就是佛,本就是胸懷天地囊括寰宇的佛啊。
可我偏偏要將他扯入世俗,扯入什麼渡蒼生的西行取經。
蒼生億萬,哪裡渡的過來?
可渡了自己,便就渡了蒼生啊!
「你抬起頭來。」
童子之聲悠悠,「現在你凡心已開,塵世糾葛漸皆明了,這天地間,也只有你,可以找到他。」
「找到誰?」
我緩緩起身,天地間一片漆黑,我眼已盲,又能尋誰?
「自然是那猴子,自然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童子笑笑,「世人皆道猴子分身八十一具,可少有人知八十一道分身下,還有一道本體,那本體沒有靈智,不在六道五行中,天地人三界困他不得,雷電火三罰侵他不得,是以五百年了,他在這裡沉睡了五百年。」
「你找得到他?」
我大喜問道。
「自然找不到,我雖執掌地府,知曉那猴子來了此處,卻根本找不到他,不然啊。」
他幽幽一嘆,「又豈會留那如來放肆幾百年。」
「執掌地府?」
我踉蹌幾步,眼看不見,心卻清明。
十萬陰曹,十方閻羅,可地府為尊者,自然是堪破輪迴的地藏王。
「多些菩薩指點。」
誰又能想到,一個稚童,竟然是執掌一界的尊者?
「哈哈,唐玄奘,這一天我等了五百年,佛道覆滅皆由那如來作惡,而世間能傷及如來的,也唯有生來自由的齊天大聖啊。」
「輪迴幾許,你們師徒四人,終於再相聚首了啊!」
師徒,四人?
我心有戚戚,「可是八戒身死,沙僧不知所歸,悟空遍尋不得,怎麼會再相聚首?」
地藏王看著我血淚結痂的雙眼,想說些什麼,卻終究一笑,「你西往出得地界,便明了了。」
拜別陰曹,我返身而去,每走一步,便覺得喊殺之聲更盛。
「滾!」
一聲驚天怒吼,我本是眼盲,可不知為何,眼前的無垠漆黑之中,竟然有一個千丈巨漢閃爍著微光鎮守在前,那巨漢脖頸間九十九顆鮮紅頭顱滾動,手中一柄降妖寶杖殺得諸神膽寒,殺得地府門前血流成河!
「悟凈?」
我眉頭微皺,但掩飾不住心中驚喜,這將我拋往陰曹地府,在我身後一直相隨的大妖,竟然是悟凈!
「師傅啊!」
沙悟凈哭號,降魔寶杖迎天兵而上,殺得巨靈神丟盔卸甲,殺得李天王寶塔墜落。
「徒兒不孝,被那如來打入妖道,如今成魔,殺孽深重,早已不是當初的金身羅漢了啊!」
「羅漢?」
我抽出背後金箍棒,仰天狂笑,「佛魔如何分?不過是那群惡徒口中屁話,今日你我師徒,自立為佛又如何?」
「唐玄奘!」
苦陀佛震怒,「佛號乃是佛祖如來恩賜,豈能由你等自立?」
「吃貧僧一棒啊!」
金箍棒砸去,劈得天地宛若都要裂開,我不願與這些人多費口舌,還不如大棒揮舞,蕩平一切不公事!
一棒之下苦陀佛身死,諸佛更加震怒,數不清的大手壓來,震得陰曹顫動。
「師傅,老豬來了!」
一柄九齒釘耙從天而降,我親手埋葬的天蓬破開佛手千重,殺出一條蕩蕩血路!
「悟能?!你不是死了嗎?!」
天蓬大笑,笑聲震動浩瀚疆場,他縱橫往來,豪氣衝天高聲叫喊,「人死往生地府,要有生死大冊。猴哥當年將我們四人的生死冊撕爛,我們便不在五行,超脫六道,誰敢收我們的命?!」
誰敢收我們的命!
這笑聲驚得一眾仙佛面無血色。
我幡然大悟。
如來不曾將我覆滅而是封印我的記憶,悟凈功敗竟留下一條殘命墮入魔道。
自然也是緣由於此啊。
可那猴子呢?
這地界陰曹足有十萬,我要去哪裡,尋你渡你?
第六章
「殺!」
天蓬釘耙攪起血肉罡風,無數的天兵天將在這漩渦中掙扎求活。
「斬!」
悟凈高千丈,大手摘星辰,攬日月,隕火流星墜落,震顫得大地轟鳴,陰曹鬼地,火光熊熊。
「劈啊~!」
金箍棒通天抵地,水火不侵,無物不破,殺得仙佛天兵潰不成軍,倉皇而去。
忽然,西方極遠,有金光搖曳而來,瞬息億萬里,三界界壁不可阻之分毫。
「玄奘,你做的孽,太深了。」
梵音滾滾,無數的金蓮虛空而放浩蕩成江海之勢,耀得陰間鬼哭狼嚎,耀得無數大日盡失光芒。
「如來老兒嗎?!」
我執棒而立,遠處的金蓮在我眼前綻放,那極速而來的身影在我的世界裡只是一團光。
我看不到,但是那股毀天滅地的威能,卻讓我筋脈戰慄。
這是我等,不可抵擋的力量。
「不是如來。」
地藏王稚嫩的聲音傳來,這聲音帶著嘲笑,「當今的如來,怎麼敢來陰曹地界。」
「地藏你放肆!」
佛音炸開,一團光闖入我眼前漆黑的世界,那個身影渾身都燃燒著熊熊巨火,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我已經知曉他是何人。
古佛燃燈。
世間燈火億萬重,有古僧采火氣,吞食燈芯,嘗遍火中人世悲苦愛恨,立地成佛,佛號燃燈。
「師兄,那如來早就不是當初的佛祖,三界億萬民,在他眼中皆是生殺予奪的螻蟻,你還擁他作甚!」
地藏王大喝,其聲稚嫩但夾雜雷嘯之音,燃燈滾滾梵音,卻絲毫近不得地府半分。
我曾聽聞,如來燃燈地藏,三人本就是佛者大成,以師兄弟相稱,怕是如今這茫茫三界,能夠對抗燃燈如來的,也只有眼前的地藏王。
可誰知燃燈怒喝,將我心中最後一絲希望掐滅。
「地藏!昔年你為所謂的人間大道捨棄佛國,來地府求道,我等念你心有佛法,不橫加干涉,但你如今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啊!」
那聲既怒且悲恨,「你到底做了什麼!億萬載的光陰啊,天地人間無可匹敵的修為啊,你盡皆捨去,以至於金身碎盡,體作幼童!你到底做了什麼!」
天地間浩蕩的鬼哭狼嚎忽然止住,遙遠處的天兵喊殺也終於淡去,我看不到眼前的世界,但是我的世界裡,有幾團光,在燃燒。
天蓬的光,縈繞在他發光的軀體旁,帶著不甘的嘶吼,火苗突刺,憤恨且痴狂。
悟凈的光伏在他的身後,時而迷惘,時而自愧,時而恨天地不公,時而念人間善惡,那光悠悠的飄著,搖曳著。
身前的遠天處,燃燈古佛籠罩在毀天滅地的大火里,看不到容顏,那火撕裂虛空,炙熱無比。
而我的身邊,繞著一道青光,那也是一團火,環繞著地藏王,幽幽之火,似乎隨時可滅,但那火堅韌,似是可以給人以最後的希望。
我聽到地藏王淡淡地笑,「雖然我修為盡失,但你不要忘了,我天生通曉陰陽知人間命數,對神魂有缺者最為致命,這種天數,是修為,換不來的。」
「哈哈,你看到了嗎師兄?如來不敢來啊,他為何遣你而來,便是因此啊!」
「他的神魂,根本就是不全的啊。」
燃燈身上的火越燒越旺,他頭頂青天似乎在燃燒,露出虛空一片!
那天,竟是燒塌了。
「我是在問你,那億萬光陰,無敵修為,你到底用來,做什麼了!」
那一聲怒吼,似是兩顆隕星轟然摩擦之音,有人七竅流血倒地而亡,被這一吼活活震殺。
地藏王忽然狂笑,一股豪氣衝天,似是他想所為,天下無人可阻,「那些光陰修為,我都用來保那猴子了啊!」
「保那猴子?!」燃燈暴怒,天地塌陷起來,巨大的轟隆聲激起無窮的尖叫。
可我卻是大喜!
「那是自然,如來遣你而來,不就也是知道那猴子主身在這十萬陰曹嗎!既然他在我的地界,來者是客,我怎能不保他!」
我聞言頓時如五雷轟頂,如來知道猴子在這裡?!那他為何還放我下界?是他聽見那老猴臨終傳音了嗎?!
還是他本就知曉,那傳音老猴,也不過是他有意留存!
地藏王還在大笑,「孫悟空天生地養,來去自由身,縱橫天地間,他神魂皆滅,主身遊盪到地府陰曹,自然要鯨吞海引天地靈氣,可他縱橫無敵,還有什麼靈氣,值得讓他吸收?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他主身再生神識!」
「所以,你用你畢生所得,救了那猴子?!」
古佛大手探來,地界的壁障簌簌抖動,地藏王修為盡失,根本不是敵手,可他還是放聲大笑,「我沒救那猴子,我救的,是這莽莽三界,最後的活路!」
風雲起,天地陷,我能感到那浩瀚佛手沖我殺來!
「師傅!」
天蓬雙目陡紅身子瞬間暴漲,縮地成存悍不畏死沖向巨手!
「噗!」
他噴出一口鮮血,這般偉力,阻不得那巨手分毫!
忽然,背後有溫度傳來,似是某處,有大火灼燒,我回首,漆黑的世界裡,遠處有一團火,慢慢燃起。
「師傅!」
悟凈千丈法體迎燃燈而上,降魔寶杖相抵,但在那巨手之下,寶杖寸寸碎裂,以至於悟凈的身軀,被轟然扇飛。
遙遠處的諸天神佛,天兵神將都已經狂笑歡呼,古佛一出,誰堪敵手?
背後的火,旺了幾分。
「啊!」
我大吼,金箍棒應聲暴漲,擎天相抗,砸在巨手之上,佛手終堪堪頓住,我眼前的世界裡,那巨大的手閃爍著光,縈繞著無窮之力。
「噗!」
一口鮮血吐出,我心有餘,但力不足,若不是金箍棒逆天,這一下,我也必然不敵。
「唐玄奘,你們不入生死冊,不死不滅,但是我可以讓你們,永死無生!」
古佛梵音殺氣滾滾,我只覺渾身劇痛,汗毛乍起。
巨手不停,再次發力,天地浩蕩,我終於力有不支,搖搖欲墜。
「孫悟空!你還在等什麼!」
地藏王忽然大嘯,那嘯聲不減,傳遍十萬陰曹!
「你的師傅,你的師弟,他們浴血奮戰億萬里,只為來此陰曹,渡你歸去,你,還在等什麼!」
他聲嘶力竭,最後的一聲嘶吼,跳躍著微弱的希望。
那團火,他是看不見的,能看見的,只有眼盲心明的我。
話音剛落,金箍棒忽然嗡嗡大響,背後的那團火終於燃燒起來,而我的雙眼,也再次清明。
眼盲為的是尋悟空,而復明呢?
我輕笑,似有重擔千斤終於放下。
遙遠處萬千大日呼嘯而來,三千銀河倒傾而至,這方世界的一切都在蒸騰,山河倒轉化為飛煙,赤霞流動明若絲帶,天地轟鳴塌陷化作虛空,目所能及,心所能至處,世間萬物都沖著我身後呼嘯而去。
銀河冰寒大日灼熱,極寒極熱間,背後的那團火,終於爆開。
所有人看去。
一隻猴子,懸置於虛空,背後是十萬陰曹,腳下是忘川河水,而他的身前,浩大的世界不再,一切光芒褪去漆黑無窮,只有他的雙眼,流溢出些許寸芒。
那眼皮抖動幾下,緩緩睜開。
似是巨日兩輪升空,虛空復又明亮,不再黑暗,他抬起右手,上拘凌霄寶殿三尺青案,西引極樂佛國菩提枝幹,而他的身子悠悠飄來,接替我,握住那擎天金箍大棒。
我看得到他許久不見的臉,看得見他身上抖動的金色猴毛,也看得到那黃金鎖子甲,紫金鳳翅冠。
他隻身獨立,遠處如雲天兵,諸天神佛,近前古佛燃燈,大手齊天。可他卻面色不改,引來青案石為料,點燃菩提樹作火。
他竟是在錘鍊自己手中金箍棒!
「妖猴!」
燃燈暴怒,大手上佛光千重,往前壓去。
可棒子卻不動分毫,少傾,金箍棒鏗鏘清鳴,震動諸天萬界,那金光鋪天蓋地洶湧險些將我刺盲。
這才是真正的金箍棒啊,而那,才是真正的孫悟空啊。
他嘴角扯開,帶著桀驁如往的笑,他眼中大世浮沉,視古佛燃燈如無物,一切似乎都慢了下來,我看見他的嘴角慢慢上揚,眉眼漸漸皺在一起,獠牙呲出,雙目陡圓。
「呀~!」
這一聲驕傲至極的尖嘯,他可知道,凡塵三界,等候了五百載。
「吃,俺老孫一棒!」
遠處奄奄一息的天蓬,終於笑了起來,這不是當初隕星上他恍惚間聽聞的大吼,這是眼前,那戰天鬥地,無所不能的齊天大聖真正的吶喊!
那棒子揮舞,燃燈佛目圓睜,流露出最後一抹驚恐。
那一日,人間萬界,莽莽眾生都看到了東邊,一抹燦爛如血的朝霞鋪展開來,似乎那朝霞背後,將有真正的人間明日,冉冉升起。
第七章
地界門前,天地哭號,紛紛血雨不止。
悟空還保持著揮棍的姿勢,我看著他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不知為何,竟然悲從中來,似乎這絢爛的一幕,不過是他對人世間最後一抹留戀。
可他,明明回來了啊。
那鋼筋鐵骨,那桀驁痴狂的齊天大聖,明明就站在那裡。
那又為什麼,我要心頭悲涼。
「師傅。」
悟空回首伏地拜倒,天蓬悟凈眼角含淚沖他飛撲而去,而我站在地藏王的身邊,陡然落淚。
「你哭什麼?」
地藏王看著我,淚眼朦朧間,我從他眼裡看出一種複雜無比的情感。
「我不知道。大概是,多年未見終於重逢的喜悅吧。」
話音剛落,我迎著悟空而去,卻驚見他抬起來的面容,心頭大顫。
這,是悟空嗎?
那樣子明明分毫不差,甚至五百年前嘴角那抹桀驁的笑還不曾褪去,可我為何覺得,他似是心有千言而不能盡吐。
眼神。
是猴子的眼神。
一千年前的齊天大聖,戰天鬥地無所不能,五百年前的斗戰勝佛縱橫往來唯我獨尊,他們的眼睛都是亮的,明亮得像是灼灼大日。
那眸光曾從太上老君的丹爐中迸發,見證了他大鬧天宮降妖伏魔西行取經的歲月,也曾照耀過他戰天鬥地屠盡仙佛威名齊天的那幾日。
那眸光最後凝結於我破開禁制的記憶里,雕刻出那日他與如來戰入天地霧靄彌天大陣之前的身姿。
我記得他闖進大陣前回眸的眼神,也正是因此,我訝然於眼前的孫悟空。
這軀殼,這笑容分明就是那猴子,可看他此刻的眼神,桀驁中卻又帶著一股悲涼。
當年入佛門都不能讓他折腰半分。
可今日他又看到了知曉了什麼,以至於橫生悲感?
「去吧!去吧!」
地藏王稚童之音驚起,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愜意,「去上路吧!」
「一千年前你們西行而去,九九八十一難求取真經,而如今,這三界六道更是候著你們再次西行,給這諸天萬界,打出一條生路啊!」
打出一條生路!
天蓬放聲狂笑,笑的落了淚,「猴哥在這裡,還有什麼,能擋得了我們的路!
悟凈拄著降魔寶杖,痴痴地笑著,身上幾百年妖山火海殺出的戾氣盡去。
「我們走!」
我大步前行,越過悟空,越過那讓我心悸不止的眼神。
「好嘞。」
背後齊聲應道,卻是少了千年前那猴子的喊聲,我艱難地回首看去,悟空身形肅立,沖著地界鬼門關,沖著體作幼童的地藏王深深鞠躬。
不管我願不願意承認,孫悟空,變了。
這一結論在後面的日子裡,多般印證。
瞬息億萬里,轉眼可踏西天佛國的孫悟空,竟然要踏足凡間,爭渡紅塵。
我們出奇地保持沉默,跟在他的身後,隨著他緩步而行,似是西天之事,已然拋諸腦後。
這已然是第十日。
而腳下的這個世界究竟是哪裡,我們也無從而知,只是這方土地上,大聖取經的事迹口耳相傳,縱然過去一千年仍然為人津津樂道。
此乃一處古都,行人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於耳,頗有紅塵味。
我們在林立樓宇化作凡俗,融入這滾滾俗世,漫步而行。
行了許久,忽然看見路邊有一老頭叫賣世間珍寶。
我心頭不禁一悸,走上前看去。
那老頭鬚髮皆白,衣衫襤褸,而他的身前放著一根大頭粗木棍,旁邊掛著一塊破爛牌子,上書四字——佛家至寶。
天蓬見狀大笑,「老頭,你這分明是塊破木頭啊。」
老頭卻是瞥了他一眼,「你是凡胎肉眼,看不出什麼。」
「我還是凡胎肉眼?」
天蓬笑得更甚,險些將自己的原型笑出來。
悟凈也是捂嘴。
卻不曾發現我與悟空的沉默。
我的目光死死盯著那丈長的木頭,木頭焦黑,看起來已經有些年月,我雖不記得曾經見過此物,但是這木頭似有神力,竟然讓我心中悸動不止。
此物絕非凡品,我心中暗道。
「老丈,這佛家至寶多少錢,我買了。」
老者抬起頭來,看著我,緩緩笑了開來,「不貴不貴,一顆佛心而已。」
我豁然看向他,「可我沒了佛心。」
老者好奇道,「你沒了佛心,那這麼說你曾有過?」
「對。」
「那為何又沒了。」
「破了。」
「為何而破?」
「為凡俗,為眾生,為自己。」
「佛心為眾生而破,那這麼說你是大善之人?」
「不是。」
「為何不是?」
「因為我殺過人。」
老者頓住,一雙眼睛盯著我,「殺了多少。」
「億萬生靈,灰飛煙滅。」
「為的是什麼?」
我想起那日輪迴少年對我所說的話,不由嘴角勾起,對他道,「為了救更多的人。」
「那便對了。」
老者大笑,徑自起身,將身前木頭拋給我,大步便要離去。
「稍等。」
再次出言喚住他的,是悟空。
悟空的眼神迷離起來,身子微微發著抖,甚至那聲音,都抖動得,有些怪異,「老丈留步,我,有事請教。」
「請說。」
老者頭也不回,就在那裡站著。
身旁人流熙攘,似乎沒有人可以看見這肅立的二人。
「救世人,與救自己,孰輕孰重。」
「世人。」
「那渡自己,與渡世人,孰輕孰重?」
「自己。」
悟空雙目豁然圓睜,「那如果我連自己都渡不了怎麼辦?」
「那,就去救世人。救了世人,自然渡了自己。」
「可如若這一步,將付之生命呢?如若我本身都已然死了,還談何而渡?」
「生命?」
老者呢喃,「是啊,人有生命啊,人是會死的啊。」
「那我又該如何去做?」
「這要問你放不下的,是什麼?是這軀殼,還是什麼?」
悟空的眼中燃起大火,聲音也愈發高昂,「我放不下的,是這天生地養,與生而來,不受三界六道制約,不被他人生殺予奪的自由!」
老者終於一笑,可這笑,也橫添悲涼幾許,「那就好了,人會死,軀殼會湮滅,但自由終會傳承。」
話音未落,他已經遠去,悟空愣住片刻,轟然倒地跪下,鄭重叩首。
我看著遠行的老人,發現他的身軀漸漸彎了下去,似是轉眼間人間滄海桑田,他忽然老去。
「師傅,這……」
悟凈看著跪地的悟空滿眼不解,想要說什麼,卻被我制止。
我們就在悟空的背後等著,我看見他跪地的身軀抖動,淚珠簌簌而下,也看見他咧開大嘴,痴痴地笑。
苦笑幾許,人間已過一日。
夜色深重時,他終於起身,再次扭過頭來,一如千年前那從五指山下跳脫出來的齊天大聖。
「師傅,我們走。」
這聲音方落,我手中的木頭陡然劈裂開來,裡面流溢出銀白色的光芒,光芒散去,夜風拂過,法杖上的九隻銀環敲響,清脆悅耳。
九環錫杖。
天蓬驚呼,「師傅,這竟是你的法器。」
我忽然一笑,沖著老者離去的方向雙手合十,躬身一拜,再抬起頭來,眼裡便是凌厲之色。
天蓬眸子里曾經浮現的那些場景在我心頭縈繞,一棍一禪杖,天地塌陷,仙佛不堪敵手。
「哈哈,走!」
悟空張狂一吼,扭身便走,一步一世界,人間萬界,我們走了三日,等到登臨九天的時候,悟空抖抖肩膀,奔著那南天門衝殺而去。
而我總覺得,方才那肩膀抖動間,他終於放下了什麼。
須臾之間,他的金箍棒就已經砸在了凌霄寶殿之上,四野天際都是橫飛的天兵神將,寶殿上的諸般仙神已然失色,煌煌擠作一團。
「妖猴,你好大的膽子!」
凌霄殿上,玉帝手中龍劍吞吐,憤懣無比,「你方才剛剛拘走了我身前青台案,轉眼間又殺上前來,你欺人太甚!」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我們在人間流連多日,凌霄殿上或許還籠罩在三尺青案被凌空抽走的恐懼之中,而幾個呼吸之間,當年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就已然殺了回來。
「討打!」
金箍棒重重一擊,龍劍應聲而斷。
太白金星匆忙跑上前來,「大聖息怒大聖息怒啊,您看這樣如何,太白為您在玉帝座前討個神界大將軍噹噹?您就先退回去?」
「呸!」
悟空扯開嗓子肆意狂笑,笑的諸般仙神臉上青紅。
「一千五百年前的那套辦法還在用嗎?」
太白面色一滯,驚覺這已經不是當年的弼馬溫,只能絕望地搖頭。
金箍棒劈開凌霄寶殿的澎湃雲氣,奔著玉帝面門而去。
「等一下!」
一聲清喝蕩漾而來,一柄長劍刺入悟空棍棒下,竟然將金箍棒堪堪架住!
我回首望去,背後,仗劍少年御風而來。
他越過我,越過凌霄寶殿倒塌的殿門,越過擠作一團的諸般仙神,落在悟空身前,「大聖,玉帝老兒,交給我罷。」
悟空愣了幾楞,緩緩抽手退去。
大殿之上,仗劍少年與玉皇大帝兩相而望,玉帝顫抖著身子,似是極為艱難地問出一句話,「你名為何?」
少年昂首,「張百忍。」
「胡鬧!」
太白金星大驚失色,「玉帝名諱豈能容你直呼!」
是啊,玉帝便名為張百忍。
少年面色不變,反而是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身子抽搐幾下,終於頹然,仰面落淚哭泣,「你便是另一個我嗎?」
「不,你是你,你掌管諸天萬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世間唯有佛祖如來你要敬他三分,你高高在上。而我是我,我紅塵輪迴,嘗遍人間疾苦,曾為樵夫砍柴,曾做屠夫謀生,我卑賤如塵埃。」
「我們不一樣。」
玉帝忽然笑了,「不,我們一樣,多少萬年前,我曾經如你,從凡俗生長,歷經百世輪迴,走到凌霄寶殿,看著當年的玉帝,道一聲,我來了。」
少年第一次色變,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而我,卻剎那間終於明了一切因果輪迴。
「人終究是人,而人心,也終究是人心,這世間有人便有恩怨情仇,有人心便有七情六慾。」
玉帝悵然,長身而起,將自己身上的龍袍緩緩脫下來,「是啊,人是會變的,會由壞變好,也終將由好變壞。」
「所以這玉帝龍袍必將有人繼承,所以人間輪迴,必將再有張百忍啊。」
他幽幽一嘆。
「而唯有天地意志,凡俗三界的共同意志,才能承載著三界大道,無止前行。」
玉帝龍袍氤氳出萬道霞光,那脫下袍子的玉帝,忽然疲老,他神情戚戚,留下一殿不解緣由的仙神,踽踽而行,緩緩而去。
我聞言,卻陡然色變。
玉帝為仙界至尊,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每一任的玉帝由百世輪迴的少年接替。
那麼佛祖呢?
佛祖是三界至尊,萬界諸天的主宰,他會為何而變?而他若變了,三界又當如何?!
第八章
我們踏臨西天佛國的時候,紛至沓來的諸天神佛還在此處,煌煌宇宙中央,如來端坐在蓮花寶座之上,手中一杯百世酒,仰頭飲盡。
無垠的佛國,沒有絲毫的聲響。
「我來了。」
悟空往前走去,他的腳下一步一生蓮,而那金蓮又被他用力踩碎,他一步萬里,走過諸天各佛,站在如來的身前,忽然坐了下去。
如來手中酒杯頓住,往遠處輕輕一擲,那酒杯緩慢,奔著遠處的浮騰萬世而去。
「一世便是百世酒,那麼我用這萬世生靈,又能釀出來什麼酒?」
酒杯每走一寸,便大一寸,可想而知,一旦到了浮騰萬世前,必然遮蔽人界,人界凡俗,絕無生路可言!
「如來!你這禿驢,猴哥在此,你還敢放肆嗎?!」
天蓬法體著身,抬起九齒釘耙奔著酒杯而去,諸天神佛紛紛動身,從蓮座而下,奔著天蓬殺去!
悟凈降魔寶杖在手,擋在天蓬背後,張百忍著玉帝龍袍,持長劍而上,大戰群佛。
而我,卻在這一剎那,只覺滄海桑田幾百年,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
滿天神佛殺得天昏地暗,無垠宇宙中間不時有大日爆開,星辰湮滅,而我肉體凡胎,拖著忽然頹然的軀殼,走向中央對立而坐的二人。
西下佛國,東往陰曹,我血戰億萬里,不曾疲憊。
金箍在手,擎天抵地,我血淚落下雙目失明,不曾絕望。
師徒四人不在生死大冊中,便是金蓮盡去,我也不能死去。
可我卻在這一刻想明白了一切因果,一切緣由,我忽然憎恨自己即將面對的永生,在這樣的真相下,永生才是最大的懲罰。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坐在他們二人的身旁,西天如來,齊天大聖,本該戰到天昏地暗的二人,此刻卻四目相望,默然而坐。
打破這無窮沉默的,是我。
「如來,你本就知道悟空的分身之下,還有本體。」
如來笑笑,忽然把頭扭向我,「對啊,我當然知道,不僅如此,我還知道那老猴最後對你說的那句話。」
「玄奘。大聖魂歸,十萬陰曹。昔年他護你西行斬妖除魔,而今唯有你可以東往,引渡大聖歸來。」
他將老猴的話,一字不差地念了出來,我的心,漸漸冰涼下去。
地藏王曾說,世間知道孫悟空八十一道分身之下還有本體的人寥寥無幾,如來知曉並不驚奇,可是,他是怎麼聽聞那老猴的傳音的?
「老猴五百年的傳音術神鬼莫測,乃是天地奇術,他雖法力悲弱,但畢竟有悟空的一部分天地靈識,他敢只身前來施展此術,必然是料定如來聽不到的。」
我呢喃開口,看著悟空,眼神漸漸發直。
如來裂開嘴,嘴角掛著桀驁的笑,「對啊,如來必然是聽不到的。」
「可我,並不是如來。」
是了。
因果盡皆於此處開釋。
你不是如來,你是猴子另一具分身。
而這一切,悟空是知道的,他從再生靈識的那一刻就知道,從他打下平天一棍的剎那就已然明了啊!
而這也就是他眼中悲涼的源頭啊。
那為禍三界六道的如來佛祖,那隨意對人生殺予奪的西天如來,本就是他自己的一具分身啊。
齊天大聖是戰無不勝的,縱橫往來誰堪敵手?
便是昔日如來,借著彌天大陣,也只能成了棒下冤魂,那一戰,勝的本就是孫悟空,只可惜孫悟空在最後的一刻,發現了這佛國最深的秘密。
如來,是沒有靈智的。
一如玉帝而言,他是天地至尊,本就是秉天地而生,是人間億億萬凡俗的意志統一,他是世間唯一能承擔起天地大道的存在。
所以他才為真正的佛,佛者六欲盡去,七情皆無,大慈大悲以天下為己,以眾生為本。
而能做到這一步的,絕不是會人。
所以悟空打死的本就不是如來,而是上一個竊取佛祖軀殼抹殺眾生意志的人,而能夠將如來,將這億億萬凡俗的意志打碎的,除了悟空,便只有當年那來到靈山一爭真假的六耳獼猴罷。
而他為何能在悟空眼下,在諸天神佛眼下覆滅如來本體取而代之,那又將是另一段故事了。
所以日後的諸天神佛為何無道,為何仙佛眼中人命淪為螻蟻,皆源於此啊。
五百年前的驚天大戰,悟空的分身戰勝六耳獼猴,可那分身畢竟靈識不全,七情六慾中貪慾洶湧,竟然佔了如來軀殼,出得彌天大陣。
而猴子另一道分身火眼金睛看透了一切,自知不敵,泯滅之前,將悟空本體,打向地界陰曹。
因為那裡有地藏王啊。
因為地藏王天生通曉陰陽命數,對神魂殘缺者最為致命。
而竊取如來軀殼的悟空分身,只要得不到本體,他就永遠是神魂有缺,不敢踏入地界半步啊!
這便是一切的緣由嗎?
所以當初老猴被泯滅之時,會有一道光流入如來體內嗎?
所以如來讓我東往引渡大聖歸來,便是為了將本體從地藏王身邊帶出來嗎?
所以盡傾蓋世法力相救悟空的地藏王,其實早就知道真相嗎?
而地界前辭別的那幕,他複雜的眼神,悟空躬身一拜,便是二人對這最後結局的心照不宣嗎?
我恍然大悟,淚如雨下,悟空在人間紅塵爭渡的樣子浮現在我的眼前,縱使最後,他也要一步一界足足三日方才登臨九天,那也是因為明知前路無生,所以對這蒼莽世間心懷眷戀罷!
那他在凌霄寶殿前,抖落的,便是這最後的一抹離別愁緒了。
千愁萬恨在南天門前盡去,留下的,便是往來自由天下無敵的齊天大聖啊。
我看著如來的法體,悟空桀驁的面容在他臉上忽隱忽現,而他看著垂首閉目的孫悟空,張狂笑道,「孫悟空,你打不過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知曉你的每一招每一式,我們心意相通,你永遠不可能打敗我。」
悟空聞言,忽然睜開眼,那雙眸子中金光四射沖射鬥牛,接著復又寂滅下來,成了無生機的灰暗。
目空一切。
那眸子里天機混沌洶湧,我看不透。
如來也看不透。
可他第一次,流露出了驚恐神情。
他本就是悟空分身,悟空心中所想,他已然知曉。
他驚呼哀嚎道,「你大可讓地藏王前來滅我啊!」
悟空笑笑,「你神魂有缺,地藏王可以滅你,但不能滅我,可縱然你灰飛煙滅又如何?孫悟空還會在,孫悟空的七情六慾還會在,而那個能夠覆滅眾生意志的變數依然會在。」
他聲音輕柔,似乎生怕驚動了人間凡俗,「我不知道我的哪一具分身還會慾望洶湧,還會竊取天地,竊取眾生與生俱來的自由啊。」
「所以你就要這樣嗎!」
如來嘶吼著,他的臉上帶著猙獰不甘的神情,「你是瘋子!孫悟空!你是瘋子啊!」
悚然之間,我只覺被一股巨力推走,若流星一般遠遁而去,九環錫杖在我背後清脆作響,如意金箍棒也被悟空凌空擲來。
我看著漸遠的猴子。
那就是齊天大聖啊,也是悟空。
他背對癲狂如來,目送我漸行漸遠,遙遙看去,他最終釋然一笑。
嘴角斜斜扯開,眉眼皺起複又綻開,獠牙呲出,放肆桀驁!
那笑我是何等熟悉。
萬界諸天,六道輪迴,我走了這麼遠只為渡他歸來,只為見到齊天大聖這桀驁放肆的一笑啊,他終於笑了!
可齊天大聖卻不在了。
關於那一刻的記憶,我沒有聽到聲音。
也許是那最後的一爆令天地塌陷,轟鳴聲太過龐大以至於我雙耳失聰,我能記住的只有一團炫目到令人肝膽俱寒的光。
齊天大聖孫悟空死了。
這世間沒有人可以打敗他,也沒有人可以殺掉他,五行三界六道輪迴都不能浸染他身,陰曹地府生死大冊不敢留他名。
可他還是死了,連神魂都沒有留下,連往生都不可能。
他自己殺死了自己,帶著如來軀殼內那驚懼的分身。
諸天萬界忽然寂滅,所有人都靜止在那裡,唯有我可以移動神識,也唯有我見證了這傳說中最後的結局。
無數道凡俗意志從人間萬界而上,衝天而起,匯成無數道天地銀河,百川匯海,最後衝進如來的千丈法體。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一個呼吸之間,如來睜開眸子,那眸子清澈明亮,像是初生的孩子。
三界開始復活,所有的光次第亮了起來,亮成那浮騰的萬世,唯有悟空炸開的那束,徹底寂滅下去。
酒杯炸開,天蓬反應過來,血淚潸然而下,悟凈回首,心頭似是被剜去大塊,幾近神魂寂滅。
諸天神佛忽然明悟一般,眼中各種複雜神情如潮水而去,貪嗔痴恨愛惡欲盡數消散。
天地間明亮起來,前所未有的明亮起來。
我哭著笑著,左手禪杖,右手金箍棒,天地茫茫竟然倍感孤獨!
悟空,你死了,可你看,這人間,這三界,自由了。
後記
天上百日,人間百年。
唐玄奘四人曾經駐足的那處人世間,一處高聳的山崖上忽然落下一顆通靈石子。
石子有靈能吞吐天地精氣。
一吸百年,一吐百年,九九為極,這石子吞吐足有八千一百年,八千年,人間滄海桑田,正如之前的那幾千年,這裡曾經的東勝神州塌陷,海中聳起高山,造就了後來的人世。
八千多年的日月,都見證了這石子漸漸變大,直到足有一人高,而最後的一輪明月,有幸看見了這通靈神石破開,一隻金色的小猴子,跳了出來。
小猴子打量了這山水幾眼,匆匆奔著一棵桃樹而去。
寒來暑往幾多歲月,小猴子八歲的時候,已然成了這山中霸王,號稱猴王,而此山因為花果繁多,更是被他稱為,花果山。
有一日,夜色漸薄的時候,從遠處有一個老頭踱步而來,小猴子第一次看見其他生靈,不由得好奇地高聲叫喊,「老頭老頭,你是誰啊?自哪裡而來!」
那老頭走近,卻不答話,反而笑呵呵,模仿著猴子的身姿問道,「你是誰啊?」
小猴子撓撓頭,昂首挺胸,「我是這花果山的王。」
說完,他輕巧一躍,攀上老者的肩膀,揪著他發白的鬍鬚,痛得他齜牙咧嘴。
猴子驕傲地喊道,「快說,你從哪裡來的!」
老者倒吸一口涼氣,呲牙咧嘴,揮手一彈,一股柔波擊在猴身,猴毛簌簌一抖。
小猴子就被彈了下去。
老者整整鬍鬚,呵呵一笑,「某來自遙遠處。」
小猴子見他忽然施了法術,不由得雙眼大亮,極想學習幾招,但又拉不下來臉,畢竟自己方才那般蠻橫,索性大搖大擺地往桃樹上一坐,稱讚道,「你這老頭有意思,竟然會些法術,不錯不錯,道行不淺,比大馬猴厲害些。」
「就是嘛。」
老者也笑著,看著眼前的猴子翻騰。
猴子撓撓腳底,嘿嘿一笑道,「只可惜啊,還是有個缺點。」
老者好奇心大起,「哦,什麼缺點。」
小猴子偷偷瞟他一眼,見他上鉤,故作高深地搖頭晃腦道,「缺個徒弟。」
老頭哈哈一笑,「是嗎?那某要到哪裡才能尋個徒弟?」
小猴子一聽立馬興奮起來,一雙猴爪急忙指著自己。
老者卻裝作不懂,看了一眼他背後的花果山,道了一句,「難不成我那徒弟就在這花果山中?」
說著他邁腿就要走,「那某要去找找。」
眼見便宜師傅就要跑,自己又拉不下臉來拜師,這一下子可把小猴子急的抓耳撓腮。
誰知老頭走了幾步,忽然回首,沖著小猴子哈哈一笑,「這樣吧,不如你當我徒弟吧?」
猴子一聽,當即做起腔調來,「我?嘿嘿,本大王考慮考慮吧,哎哎,老頭你別走啊,哎哎,好了好了,不考慮了,本大王就收了你這師傅。」
「哎哎老頭你倒是等等本猴王啊。」
……
此時天色漸明,遙遠東方一輪明日升空,萬般色彩艷麗起來,茂密的山野間,一個身影奔著遠方而去。
那是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而他的肩上攀著一隻機靈的猴子。
「便宜師傅,我們這是去哪裡?」
老頭笑笑,「明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那你到底叫什麼嘛。」
「我啊,名為菩提老祖。」
「菩提老祖,好生霸氣的名字,這樣這樣,你給我也取一個霸氣的名字吧。」
「好啊,哈哈。」
「你別光笑,倒是說嘛,我叫什麼?」
老者頓住步子抬起眼來,目光望著西方極遠處,彷彿時光回溯,他回到了八千多年前那日的古城。
孫悟空求得答案,在他身後跪拜,那一跪,師徒再也不曾相見。
唐玄奘幾人凡胎肉眼,看不到他的本身,可是孫悟空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火眼金睛,又怎麼會,看不透菩提老祖的真身?
「你啊,就叫孫悟空吧。」
「悟空?悟空?嘿嘿,孫悟空?好名字,的確是個好名字!」
菩提祖師的雙眼,已然朦朧。
悟空,為師等你,等了好久。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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